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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他回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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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单手解开披洒的军呢斗篷,随意扔给了近侍林池,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懒散地回说:“军司里事多,我忙得很,让你们家三小姐别有事没事找我,找别人玩去吧。”
管家张德小心翼翼地倒好茶水,又弯着腰嘿嘿了两声:“明梧少爷饶了小的吧,这话小人若敢传,三小姐非扯了我的舌头不可。”
唐明梧的手指搭在大理石桌几上,明显没什么耐心,直截了当地问:“我姑母三番两次请我来,到底什么事?”
张德笑得尴尬:“这个小的可不好说,您稍等,这就让人去请太太。”
说罢四周一望,厅子里空落落,候着的小红也不知跑哪里去了,只有角落的百合春瓶前站着个穿着朴素的女子,背着身,望不见正脸。
他大声问:“你是哪个姨娘的丫头,怎么只知道当脚戳子,没个眼力见!看不到贵客来了么,还不去请太太过来!”
唐明梧随着张德的目光遥遥地一瞥,便轻易收了回来。
而阿月的嗓子却已说不出一句话,也走不动一步路,只是佝着身子僵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你这丫头怎么回事!”张德气急败坏地过来,将阿月拉过身仔细一看,却立刻诶呦了一声:“四小姐?怎么是你?你怎么回来了?”
这一声四小姐,却如同晴天霹雳一般。沙发中的唐明梧身体先是震了一下,迅速调回了目光,而后甚至震惊地站了起来,即便阿月没有抬头,也能感觉到那穿刺过来的凌厉与炙热。
阿月站得像一尊石像般挺直,手指蜷在袖子里摁得发白,良久才对那总管小声道:“我来见我姨娘......”
张德方才见唐明梧突然站起来,也是一愣,倒没多想,只笑着圆场:“周姨娘应是在后头小厨房帮忙,四小姐不如先坐下用些茶,明梧少爷回来了,四小姐还不知道吧?”
空气中一阵沉默,让张德有些摸不着头脑......
只好继续笑着对唐明梧说:“您之前在西塘时,四小姐还没嫁人,那时还经常见你们一起放学呢!”
唐明梧闻言只勾起嘴角:“是么?”
阿月不能再视若无睹,微微向他颔首:“表......少爷......”
唐明梧听后却呵了一声:“可惜我记性一向不太好,从不会浪费时间记那些不重要的事......和人......”
他语气与眼神中的淡漠和讽刺,像是尖刀,闪着寒光。
让阿月忍不住想逃......
她低声地对张德说:“劳德叔和我姨娘说一声,姨娘今日似是没空闲,我改日再来。”
说罢,已转身向外走去。
张德发现阿月所站的地方,放着一个轻便的老竹篮,掀开里面的青花布,原来是一碟子芳婆糕,便想叫住她问个清楚。
门口风风火火冲进来一个人,“诶呦”一声,竟和阿月撞了个满怀。
“我说你赶着去投胎啊,这么宽的路......”陆以萱被丫头扶起来,这才看清面前同样跌倒的人,立刻撇嘴呵了一声,“呦,你怎么来了?是家里没钱了,还是你那病秧子丈夫不顶用了啊?”
这一跤脚別了劲,阿月只感觉脚腕处一阵钻心的疼,却顾不得,扶着墙尽快站了起来。
也并不理会陆以萱那些冷言冷语,胡乱说了句:“我先走了。”
陆以萱哪可能轻易放过她,拉住她的衣服不放:“你有没有教养啊,我问你的话没听到么?而且你撞了我,就想这么走了?”
阿月攥紧了拳头:“对不起三姐,我不是故意的。”
“你回来又是找周姨娘要钱的吧,我说你要不要脸,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那丈夫好吃好喝养在床上,只会叫你天天像乞丐一样来这里乞讨,你以为娘家是金库银库,钱都是刮来的么!”
陆以萱撇到沙发上那个侧影,突然心思一转,笑着将阿月拉到了沙发前,娇滴滴地对唐明梧说:“明梧表哥,你这次回西塘这么久了,还没见过阿月呢,该不会把人家忘了吧?”
唐明梧叠着腿,轻轻弹了弹袖口,就像上面有什么不洁的灰尘。
他乜了一眼阿月,又去看陆以萱,那笑中带着丝暧昧,悠悠地反问:“你说呢?”
陆以萱简直受宠若惊,继续道:“表哥,你可不知道我们家阿月有多受男人欢迎,你去留学那两年,数不清有多少男人追求他呢!后来她却偷偷地和我们家的英文老师好了,你说好笑不好笑,两人恩恩爱爱地求到我妈跟前,爱的那叫浓烈,想分都分不开呢!”
“那个老师或许你还记得,有次你把他打得鼻青脸肿,阿月便偷偷去送药。现在想来,怕是早就就看对眼了吧!”
唐明梧漫不经心地吐出几个字:“是么......不记得了......”
看着阿月的窘迫,陆以萱越说越兴奋:“不过他也是真倒霉,好好一个英文老师,才过一年就被克成了痨病,寒窗苦读那么多年都白搭了。要我看再怎么治都不顶用,谁让他非要娶个不详的害人精......”
虽然这些话阿月从小到大早已听惯了,可是四年后和唐明梧再次碰面,在他淡漠的目光下,阿月只觉得难堪狼狈至极。
“三姐,天晚了,我赶着回去。”她终于忍不住将衣服抽了回来,沉静地说了这句,便踉踉跄跄地逃了出去。
陆以萱气得在厅子里高喊:“我叫你走了么!天天回娘家来打秋风,怎么有那么厚脸皮的人!”
回头看见张德怀里的篮子,又问:“这是什么?”
管家弯着腰赶忙答道:“是四小姐给周姨娘带来的芳婆糕,周姨娘往日爱吃这个。”
陆以萱掀开看了一眼,哼道:“什么脏的破的也往家里拿,改不了的穷酸样,给我扔出去!”
张德犹豫了一下,只好提着东西往外走了。
想到刚才唐明梧对陆阿月那冷漠的样子,陆以萱越想越开心,赶忙热乎乎地凑了上去:“表哥,你回来这么久,怎么总不来看我,我前日去军司里找你,他们还不让我进呢!”
唐明梧只仰面靠在沙发上,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吐出一个字:“忙!”
说完从沙发上起来,站直身子,转头对那管家说:“有什么事都明日再说吧,我还有别的事。”
而后套上了林池递上的外氅,干脆利落地走了。
“表哥......表哥......我还有话没和你说呢......”陆以萱只哀怨地在厅子里跺脚。
......
陆公馆外的油柏大路上,有个瘦弱的身影正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阿月出来的急,桐油伞、篮子都没来得及带上,幕色中的雨又细又绵,湿淋淋得打在身上,她却不曾有所察觉。
其实这四年他的消息她都知道,从他一年前留学归来回到徐州,接替父亲成为苏皖七省的督军、司令,到这一年来他以铁血手腕收服有异心的旧部、安插心腹。
再到近两个月又收复湘赣三十多个乡镇,将西塘建成了皖军的南大营。使得整个中国对“唐明梧”这三个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的名字、他的照片、他的事迹、甚至于他的花边新闻会出现在报纸上的每一个角落,阿月有时候会偷偷翻开,在心里生出小小的欢喜:她懂得他的梦想与抱负,能这样在远方看着他去接近实现,很好......
他注定是天上的太阳,要照耀众生的,而不能属于某一个凡人。
只是,明明已做好准备,可当他活生生站在面前,当他那样冷漠疏离地望着她,她还是狼狈而逃。
或许自己只是还不习惯吧,对于他来说,她已不再享有任何特权。
这样也很好,她本来就是无足轻重的人,在他的生命中留下极轻的一笔,他转瞬会忘掉,然后遇见自己命定的爱人,那才是能够与他并肩作战,与他一样耀眼夺目,与他相守一生的人。
而她会远远地祝福他,带着满足与骄傲。
这条路又长又暗,她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影子,徘徊着向前,沉浸在思绪之中......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两束灯光。
一辆军车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后座上,唐明梧左手的皮质手套间闪着冷冽的光,他长长地吸了一口,再吐出层层叠叠的烟雾,前面不远处的那个身影便模模糊糊,看不真切了。
他伸手将靠着的车窗擦了一小块,半眯着眼睛,投入地望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前座的林池身上抱着个轻便的竹篮,方才从陆公馆出来时,正巧碰上佣人要将它仍出来,唐明梧多看了两眼,他便擅作主张截了下来。
车里安静而沉闷,他终于忍不住开了口,提起那篮子递了过去:“司令,这......”
唐明梧转过目光,顿了顿,将指间缭绕的半截香烟顺着窗缝扔了出去,这才伸手接过篮子,掀开上面的青花布,露出一盘子香脆雪白的芳婆糕。
他拿起一个端详了起来,在黑色的手套间轻轻碾碎一点,看着它变作粉齑......半晌又突然按下了车窗,将东西全部扔了出去......
不是给他的东西,他不要。
别人碰过的东西,他同样不稀罕。
他冷冷地说:“掉头,回红顶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