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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小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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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月的西塘,正是连绵淅沥的多雨之季。
朱砂巷偏僻泥泞的尽头药香弥漫,一个身形消瘦的年轻女子,正忙前忙后地添柴、加水、滤药……动作麻利而熟练。
好不容易续出一海碗浓黑的汤药,也不顾外面的小雨,用袖子护住药碗便快步进了一间卧房。
这屋子采光不好,再加上连日阴霾,便有些暗淡,有个面容清秀的男子正歪靠在床榻上,执着本书细读。
只不过时不时因咳嗽皱起的眉头,暴露了他此刻的苍白与孱弱。
女子将药放在一旁,嗔道:“这程子便少看些书吧,费神又坏眼的。”
陈文安放下书卷,又捂着嘴咳嗽了半晌,自嘲道:“我每日躺在这床上,像废人一样,除了看书打发一下时间,还能干什么呢。”
女子边帮他拍背,边柔声劝道:“我知道你心里苦闷,好歹等再好一些,你要看我便不管你了。”
她故意想哄他开心些,笑着说:“或者你先喝了药,晚些我念给你听。”
陈文安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丝笑意:“阿月,辛苦你了。”
“你说什么呢,我们是夫妻,说什么辛苦不辛苦。”说罢便一勺勺吹凉喂给他,细心而温柔。
而陈文安却只顾看她细长弯弯的眉黛,月牙般微微上挑的笑眼,以及那小巧可爱的耳垂上极细小的耳洞......心中是数不清的惆怅与悲痛,她年华正好,而他却命不久矣。
他忍不住去握她的手,有些哽咽:“阿月,你们总说等我病好了,可是我病了一年,越来越明白自己这病是好不了了。我只是后悔,娶你来是要好好疼你的,可是我不争气,却是让你跳进了火坑。二弟和小妹又对你有偏见,我怕我走了之后,你......”
话没说完,又急速地咳嗽起来......
阿月赶忙给他拍背,又递上痰盒,陈文安呕了两大口,分明带着丝丝血迹,阿月心中一癝,将痰盒赶忙遮住。
她极力压下心中的情绪,扶着陈文安躺下,依旧轻声安慰:“文安,不要再说这样的话,嫁给你是我心甘情愿,你之前不是说过夫妻要同甘共苦的么?你这病再养几个月或就好了,再耐下心歇一阵,你说过西塘外还有很多美好的地方,将来要带我去看的。”
陈文安望着她,那种慌乱害怕还要故意装作轻松的样子,心中只感觉有种无言而巨大的悲苦在蔓延。
最后,他挤出一点笑容,轻轻答应:“嗯,等我好了,咱们一定去。”
有人在敲门:“大嫂,你在里面么?”
“是文慧,你先歇息,我出去看看。”阿月替陈文安掖好了被角,这才推门出来。
陈文慧正面色阴郁地站在门外,一手将抱着的压花木匣掀开,里面只孤零零躺了两个硬币。
“大嫂,家里怎么只剩这两个钱了!我明日和同学约好去马聚源看新出的帽子呢,到时候大家都买,我却连个帽子钱都拿不出来,你让我同学怎么看我!”
阿月有些难堪,一面将钱匣子合上,一面用商量的口气说:“对不起文慧,昨日家里买了稻米,剩下的便不多了。你再等两日,悦盛绸庄的工钱快发了,那时你再和同学去马聚源看帽子,好么?”
陈文慧慈姑着眼:“就你做那点东西,能有几个钱!连我大哥的药钱都不够,还能有闲钱给我?”
屋子里传出来几声咳嗽,阿月心里一紧,赶忙将文慧拉远了些:“你小点声,你哥哥在里面醒着呢!”
陈文慧撇了撇嘴,终究是自己的亲大哥,只微微压低了声音道:“大嫂,你何必每日绣那些帕子呢,辛苦不说也没多少钱,你可是陆家的四小姐啊,陆家人每天在外面花天酒地、车子仆人前后拥簇着,难道就让女儿女婿在外面这样病死穷死么?”
阿月低着头,只答:“我以后晚上多做些,再想想别的办法,总是能凑够的。”
明明是西塘马政副司长陆祝江的女儿,偏偏要自寻苦吃,陈文慧见她油烟不进的样子,实在是怒其不争,恨不得替她做了陆家女儿才是!
一着急,便委屈地哭了起来:“亲戚家早已借不到钱了,我二哥又整日在外面胡来,咱们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啊!”
见阿月不说话,她继续哭:“你就算不管我们,也不能不管我大哥啊,当初我大哥欢天喜地的把你娶进来,对你也是百依百顺。现在他病了,你非要挺着面子,宁愿他病死都不肯回娘家说两句好话拿点钱来!你的心是石头做的么!”
.....
阿月终归是点了头,低着头说了一句:“好,我知道了。”
陈文慧走后,阿月才进房收拾了药碗,本来担心那些话被陈文安听了去,却只见他面朝里安静地躺着,似乎沉睡已久,这才微微放了心。
她蹑手蹑脚地出了屋,收拾洗漱了一番,跨上只老竹编篮子,又撑起把破旧的桐油伞,掩上门出了巷子。
西塘旧街上的青石板路坑坑洼洼,雨水在两旁的梧桐树上先停半晌再落下来,积成一滩一滩的小水坑,像是一面面可爱的小镜子,这样的西塘让阿月感觉亲切而熟悉。
她走了许久才终于进入北城,来到西塘有名的富人区——颐和路。
与西塘旧街中上了年纪的青石板路和低矮破旧的平房不同,这里开辟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崭新的柏油路旁一排排小洋楼鳞次栉比,既融合了北方建筑的粗犷浑厚,有又南方建筑的灵巧细腻。
唯一不变的,只有路旁那遮天蔽日的茂密梧桐,在整个西塘,它们无处不在,并且每颗都有几百年的历史。
颐和路8号陆公馆,西塘马政司副司长陆祝江的宅子,也是她父亲的宅子。
她的名字叫陆阿月,是陆祝江的第四个女儿,然而什么陆家的四小姐,别人不知道,她自己却清楚的很,她是太太的眼中钉、肉中刺,下人尚有三分主仆之情,可太太对她却只有恨。
原因只不过是她运气不好,生在了太太大儿子病死的前一天。
不知哪里来的算命先生说她八字太硬,刑克六亲,所以悲痛欲绝的陆太太,便顺理成章将大儿子病逝的悲痛,全部化作了对她的恨意。
而她的父亲,本就厌烦了生她的周姨娘,更听信那算命先生的话,从小到大别说温言细语,便是正眼也没瞧过几眼。
这样的丧门星,她们能容她全须全尾地长大,或许她也该要知足了吧。
只是可怜她姨娘,生了这样一个女儿,不但不能为她做什么,每天只能是拖累她。
这样想着,陆公馆已经到了,门侍领她进了前厅。
阿月拉住要去通报的小丫头:“不用烦扰太太了,只麻烦你帮我去问下我姨娘是否得空。”
陆公馆新翻的四合牡丹样式的地砖,看起来华丽又明亮,靠南的墙角摆着一个明清的冬青釉瓷菊瓣纹瓶,里面插着一大束百合,那香气熏得满屋子都是,丝丝的带着点甜味,像阿月小时候爱吃的双喜糖。
阿月情不自禁地被引了过去,真香,她傻傻地欢喜起来,姨娘最喜欢百合了,她好久没回来了,也不知道姨娘这些日子好不好。
忽然听到厅外有脚步声传来,接着是管家张德的声音:“明梧少爷来西塘也有些日子了,太太和老爷让我们请了好几次,若知道您今天过来,准得摆上一桌,好好热闹热闹呢。”
那脚步声渐渐逼近,一个身形挺拔的男子已快步迈了进来。
那男子面容英俊,眉眼淡漠,像是携着外头风雨间的凉雾,自带着一股冷冽、疏离之气。
靴上的马刺锃亮且刺眼,而那一身藏青呢制戎装仿佛就是为他而生的般熨帖,将他衬得威严、挺拔。
阿月身体早已僵在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