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论那一场血雨 ...
-
古人好三妻四妾。
听闻东方副教主有六个小妾。
不知道凑齐了七个,可以召唤什么?
——大明弘治四年八月十日。
此时立秋已过,秋老虎蛰伏,日光晒在琉璃瓦上,烫出一股燥热的气息。
秋是个分外矜贵的时节,处处都堆砌了金粉似的,漫天描金摹妆,水榭旁栽了一片芜杂榆柳,朝暮迎风,柔金色的垂条衔着水中倒影,似湖面上立了个半掩面的羞女子,叫人分不清镜里、镜外。
东方不败刚从成德殿议事回来,浸了满头汗,命人端了一盆凉水,正双手捧巾帕,拭着脸。
“东方兄弟!”
人未到,门外一声粗若洪钟的大呼。
我不必抬眼瞅,都知道那是童百熊。
婢仆颇有眼色地及时奉上茶,又小鸡似地,缩回了面盆架一侧的阴影。
童百熊昂首阔步地迈了门槛,抄起桌上杯盏,呼啦地灌了一大口。
老童忿忿地一屁股堕入座,满口骂骂咧咧,“恩娘个脚的!向问天那厮刚回神教,就净与我作对!猩猩滩那批货丢了也怪在我老童头上!胡歪歪什么管教手下不严,才让人在水面上劫走了货!不就是一批茶叶?值当这样绊烦?!”
东方不败挥手,示意那婢仆退下,才道:“童大哥且先忍耐,向问天升任左使不久,治事若不严些,亦难服众。”
一方巾帕覆在掌上,东方不败端详着铜镜中的自己,颈上微沁了层明澈的汗,搔痒似地附着。
我飘在东方不败身后,铜镜中只倒映了他一人,巾帕拂过淡须,又自薄唇边角褪下,一片清凉落在脖颈,喉结弯着微曲的弧度。
东方不败细致地抹去分散肤上的汗,指尖不经意撩过喉结,那望着铜镜的目光似一下子被烫着了,他垂下眼,斜齐的眉蹙起。
清水摇摇荡荡,水中虚倚的面容也曳着流光暗影。
背转过身,又是那副瞧不出端倪的云淡风轻。
他声音不紧不慢,“猩猩滩那批货丢了也不要紧,海河漕运向来由戴氏一家坐大,戴氏的当家人不愿依附我神教,向问天定会借机向戴氏发难,戴二是庶子,处处被其兄长打压,隐忍了好些年,我们暗中筹划,扶那戴二坐上家主位,再敲打一二,届时的海河......”
东方不败止语,撩衣摆落座榻上。
我在椅上支着头,敲着太阳穴,眼平视,余光观四方,暗赞。
一石二鸟,副教主不知已算计了多少时日,他虽说得轻巧,暗地里不知已有什么动作。
童百熊脑子还没缓过来,一双眼睁得铜铃般大。
老童连着“噢”了几声,状似恍然,点头,再信服地点头,又哼哧着气,“我就道向问天那六丑东西,怎敌地过东方兄弟!呸!屁的左使!”
这骂得老童甚是解气。
“不提那晦气东西!老子险些给气忘了!”童百熊突拍大腿,“后日是我那孙子百日宴,东方兄弟,你怎么着都要捧老哥哥这个场!也别把几个弟妹憋院子里了,一齐带来吃酒宴,喜庆喜庆!”
......几个弟妹......几个?......
我偷偷瞅了眼东方不败,他眼睫毛动了动,眉下投落若隐若现的阴影。
“妇道人家,还是待在内院,安守本分为好。”
那日,东方不败如是说。
老童虽虎背熊腰,精神矍烁,但挂了把半斑白的胡髯,亦瞧得出是祖父辈的人物了。
东方不败虽与其兄弟相称,年纪却不至于这样老,面白皮净的,但颌边一圈黧黑淡须,硬是拔高了几岁,颇有三十而立后的沉稳面容。
“副教主,你年岁有多大了啊?”
我暗中揣测过好些天,最后奇疑地问他。
东方不败穿衣打扮不似在山洞上时那样单调拘束了,净是素色衣裳,遇着仪会宴饮,他也会挑拣些色调鲜活的衣衫,但又不会显得招摇花哨。
穿上玄衣青衫时,像个已历风霜的中年人,所谓重剑无锋、大巧不工。
换上一身月白绸衣,却又是个朝气蓬勃的青年人了。
一个人,怎能转眼便气象迥异?
难怪我觉得东方不败颇有些精神分裂了。
他黄昏时换了一件月白绸衣,月白非净白,夕光中衣衫透淡蓝,劲竹般亭亭而立,走动时,外笼的一件葛纱衣,随风飘曳,现出革带紧勒的腰身。
他是要去童白熊孙子的百岁宴。
阅完崖下传报而来的奏函,便一人独身前往。
只有等他身边无人时,我才敢说上只言片语。
虽知东方不败行事谨慎,滴水不漏,但也唯恐别人看见他自言自语,以为副教主疯了,黑木崖上东方不败的仇家并不少。
与东方不败待一起的时日越久,越觉得,我与他是同条线上的蚂蚱,他当日助我投胎转世的言语,犹徘徊耳侧,我确实当真了。
黄昏道上,看什么都覆上了薄金纱,路两侧,木芙蓉开得姣好,啼了血的锦绣球一般,腰高处争艳,再远些,假山堆叠,桥栏囿台候来人。
东方不败负着手,丝履在石卵路轻抬又落下,他目光放在路远方渐落的夕阳,说道:“总归比你大。”
东方不败走路总爱负着手在背后,身子挺得比竹节板还直,是半点都不肯屈折,我闲着无聊时,会臆想如果一锤子敲下去,他可会倾下身背半分?
他这人身上,有许多令我感到不自在的行径。
会斜眼瞧人,满目冷傲。
会对人爱答不理,善威吓后又给人甜枣。
再比如,说话总有八分遮掩,透露的那两分,还要揣测是真是假。
但与东方不败相处了约摸已有三个月,也渐渐习惯了,先前虽觉不自在,亦从未耿耿于心。
我谑言:“难不成我还该叫你声叔叔?”
东方不败这才侧过头来,打量我一瞬,夕阳光斜照来,映得他半边脸颊似描了金装。
我被瞧得顿觉拘束,如今见惯了手脚都严实覆掩的古人衣衫,倒觉身上的短袖长裤,甚不妥帖。
说起来,鬼可以怎么洗澡?......我好像有三个多月没洗过澡了......
我眼神飘起来了。
东方不败别过头,“你比盈盈大不了多少岁。”
盈盈?谁?他小妾?比我还小?不会是东方不败祸害未成年少女吧?
我一路上都意味深长地盯着东方不败。
直至到了老童的宅院。
未入夜,檐上便已张灯结彩,院门大敞,设桌案,几个老苍头在招待来客入门。
院门前是空地,稍大孩童扑在地上玩斗蚁,龇牙咧嘴地搓着掌,小一些的,便围成圈,咿咿呀呀地哼着山歌俚曲,哼的是《山坡羊》,词唱得残缺,稚嫩的调却尚可入耳。
东方不败来的时辰尚早,老童领了家中老小来,看其架势,是让一众小辈给长辈见礼。
几个儿子儿媳看上去比东方不败还年长,还是恭恭敬敬地喊了句“副教主”。
一个长得脸皮黑实的小孩,傻傻愣愣,睁圆了眼,喊:“叔叔!你能带我去放爆竹吗?”
童百熊眼瞪得更圆,出掌抡到那小孩高高扎起的发角上,粗声粗气地斥道:“叫什么叔叔!你个小崽子,占你老子便宜!你东方伯伯和你爷爷我是同辈!”
那黑面小孩捂着脑袋,不服地嘟囔。
我在一旁看得哈哈发笑,想揉揉那小孩头顶,无奈伸手却只能穿透过小孩发旋。
东方不败倒是面色坦然地承了几声“叔”“伯”。
“我这几个儿孙不长进,”童百熊这样说,却笑得咧嘴,“盼我那刚出世的小孙儿,机灵些,我摸过他骨头,小崽子长得壮实!算是块练武材料。”
东方不败也笑着道:“如此倒真要恭喜童大哥了,也不枉费我送来的那口刀,将来定是宝刀配英雄。”
那口宝刀,长柲卷首,我是见过的。
昨日东方不败就握了那刀柄,手腕一旋,刀刃劈下个月牙弧,一块大石就轰然断作两半,切口还甚是平滑。
任我行与向问天也送了礼,但到底没来吃这场百日酒。
童百熊偷偷地对东方不败道:“不来正合我意!免得碍老子眼!”
武夫的酒席,没那么多规矩,尽是敞开了胃吃喝,不兴行酒令,有东方副教主镇场,也没有人敢借酒疯,抡了刀剑便打赤膊挥甩起来。
在东方不败的院子里,椅子多,我还能占到座,这样的场合,我只有半空飘吊着的份。
席上吃得酒酣耳热,东方不败不似面对我时那般冷眼,有许多人来向他敬酒,他给足脸面地杯杯饮尽,也会豪爽得与人斗酒,换了碗来就是仰头灌下,笑得如春风拂面。
嘴角边上,是那种让我看了便觉累的笑。
微有些失神,我抬手,按在东方不败腕上。
东方不败狭起了眼,手还扣着碗。
眼缝间,笼了水雾,似一片初春白沙堤,包绕了流溢光彩的湖泽。
桌上几人大笑,叹服:“副教主好酒量!”说着,又捧起酒坛,倾了坛身,又倒满酒碗。
和东方不败拼酒量的,是风雷堂和朱雀堂的几个香主。
我仍旧按着他的手腕,“别喝了,你醉了,谁还会带我回院舍?”
只有东方不败能看见我,听见我,只有他能。
一重又一重的笑声,从旁桌传来,燃放爆竹的声音,连窗都震得颤抖,有人哄笑,有人打翻了酒杯,我想起了东方不败院中如流水轻淌的日日夜夜,一样燃着烛,但暗得多,也静得多。
东方不败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举起碗,我的手只能如空气被他穿透。
碗接着唇,喉结滚动,一口气灌尽。
末了,他抬袖,拭去嘴角下残留的酒,在众人面前倒覆了碗,一滴不剩。
“今日是童堂主为孙子办的百日酒,”东方不败含着笑意,朗声道:“你们不去闹童堂主,反倒来给我这个客人灌酒,这却是什么道理?”
“是极!是极!”
“童堂主得了个宝贝孙儿,怎能不喝上几盅!”
“哈哈哈,倒是我们这些兄弟疏忽了!”
几个香主含着敬意,秃鹫似地扑翅飞走了。
我不善饮酒,不清楚东方不败喝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这酒发散得快不快。
他坐下时,揉了揉眉心,眸光还是清明的,容色却涌上潮红,似今日他身前西落的夕阳。
我又闭牢了口舌,只在东方不败身边安静地飘着,我只失了触觉,闻得到他浑身酒气,衣衫上还沾了些酒,甚刺鼻。
老童家的小婴孩抓了周,胖乎乎的手捞起一把小巧的关二公偃月刀。
举到空中,胡乱地挥着。
宾客起哄,这舞的是哪门名刀法?
许是童百熊从中看出了些关二公的影子,当下便把那小孩改名作“童羽”。
粗膀子激动地抖着,老童赤红了脸,抱起那小孩,鼓起他那张泛着油腻的嘴,啪一声,便亲在小孩光溜溜的脑门上。
老童身边围了两个咿呀乱叫的小童,垫着脚,扯长了臂,想碰碰襁褓中的弟弟。
童老夫人嫌弃地一把抢过那婴孩,转过脸,脸上笑出了褶子,和颜悦色地对东方不败道:“东方兄弟,这孩子出生时,你还在养伤,快来抱抱这孩子,你给好生瞧,掌一下眼,是不是真像老童说的,是块练武的好材料?”
我弯腰瞅那小孩,浓眉俊目,应是母亲的基因好,但是不是练武材料,怎么看得出?
眼前蓦地递来一只手,削玉似的手,屈着食指,在那小孩唇边点了点,比初春柔风还要轻柔。
小孩饿了,以为有奶吃,舔了舔嘴角边,尝不到,便闹别扭,咂巴着嘴。
一声低笑,绽在耳廓边。
我抬首望去,从下而上地望,东方不败在一盏琉璃八角灯下浅笑着,光线似湖澜流淌,分外温和,面容是清隽的,眼眸也亮得像盛了一屋的琉璃光。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这般笑。
不含算计的笑,不含冷意的笑。
只是单纯地弯了唇角,连眼眸也浮动着真真切切的笑。
但也是,一闪即逝的笑。
“童大哥的孙儿,自然是有练武潜质的,”东方不败敛眸,“待年长些,骨架长得稳了,那时再看,才可真看出些门道。”
童老夫人还是让他抱一抱那小孩。
东方不败轻笑推拒,三言两语便引逗着老夫人转了兴头。
屋外放起了花炮,半敞的窗闪掠着火光,童家的总角小孩偷跑过来,钻过桌底,便来扯东方不败衣角。
桌底有人时,东方不败早已察觉,既不恼怒,也没反射性地运功击掌,只轻描淡写地从那黑面小孩指间拉回衣角。
小孩一口一个伯伯地叫,央着同去放花炮。
东方不败竟也应下了。
燃的是十响炮,震天乍响,黑面小孩捂着耳朵喊:“伯伯!等会儿还会飘彩纸呢,可好看了!”
二、三......九、十......
最后一声响,红纸似胸膛喷涌而出的血,涌向半空,兜兜转转地飞,继而又落满肩头。
月如霜,风初度,我转首,东方不败望着那一场血雨,平静得不像话。
我想张口问,你方才是开心的,为什么不抱那小孩?
黑面小孩又点燃了新一轮花炮。
没完没了的花雨。
落满一身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