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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论危机四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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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副教主,你放心,我不逃。
——大明弘治四年,八月十二日。
日月神教副教主是很忙的。
若换作我接手了东方不败这份高危工作,怕是十个我也应付不来,实在没那毅力,也实在没那脑子。
但东方不败总能一副从容,不急不缓,恰到好处,把一切经他手的人和事都处理妥当。
有时恍惚,我还是会想起石洞之内他那令人胆寒的狠厉目光。对任我行,东方不败虽不至于想食其血、啖其肉,但他必定是想将其挫骨扬灰的。
再如何厌恨任我行,东方不败也始终扮演着一个本本分分的属下,该上报给任我行的,绝不会滞留在他手上片刻,教中事务,事无大小,都细细禀明。
若我不是知道东方不败终究会谋权篡位,即便终日随其左右,恐怕也会摸不清底细,拍手啧叹,世上真有比枪还好使的人,指哪儿打哪儿,枪还会走火,他却从不出半点差错。
真要说,东方不败出的差错,都是任我行喜闻乐见的差错。
教中明眼人都看得出,是任我行在借东方不败这把刀,削去神教里那些顽劣的枝枝节节,但总有些不长心眼的,把满腔怨怼扑准了东方不败,就等着东方不败摔跟头,这些人好去狠狠地踩上几脚,就算碾不死,也要他一身泥和伤。
罗长老便是这里头当先的老顽固。
我能记住这位罗长老,全凭那日在殿外,东方不败区区几句话,就挑得他气出了满脸猪肝色。
我依旧跟随着东方不败上那三道绞索木笼,与他去崖顶上的成德殿。
他们这群江湖人议事,我在旁听故事。
听着听着,便会走神,总会想,今晚可以看东方不败吃什么,怎么样才能劝东方不败别再耍剑了,耍针吧,也别再飞把剑来,拿我当靶子......
"东方不败!......"
我立刻回神,侧耳听。
殿上往往是称"东方兄弟""副教主",这样明目张胆又咬牙切齿地直喊东方不败的,是极少数的人才。
"你以为自己干的好事都无人知道吗?江西分舵一年进项,你一个人就吞了两成!教里的兄弟在外打杀,你却干了天大的好事!躲在崖上算计神教!你当堂主时,就能如此胆大妄为!真不知如今登上副教主的位置,还能偷偷干出什么腌臜事来!"
罗长老连连冷笑。
罗长老话中带话,我有些不放心,偷瞄东方不败,东方不败眉心蹙成了结,罗长老的话,像猝不及防地一抡锤,砸碎了他向来平静的表面。
东方不败没有开口辩驳,脚上了钉似的,直挺挺得,他也没法开口辩驳。
罗长老有备而来,呈上了两本厚账簿,一本该是东方不败命人做的假账,另一本才是真的。
任我行翻着账簿,翻出了什么,我不知道,但任我行脸色越来越难看。
罗长老火上浇油,"教主,属下有人可作证,东方不败去年贪墨的款项,一部分都用在了何处!东方不败很是狡猾!其余的银两去处,还需待教主明察!"
"啪!——"
那本厚沉沉的账簿铁盘似地飞来,书脊击中东方不败的腿骨,我反应过来时,"吭——",账簿已散乱地掉在他鞋边,东方不败丝毫不觉痛似地,仍是一动不动。
风胡乱地翻页,闭上眼,就仿佛殿内有秋叶簌簌地落下。
"东方不败!"任我行在殿阶的教主位上,猛然弹起,好像猛虎扑向猎物前的蓄力。
成德殿鸦雀无声。
东方不败松柏似地立着,垂直而僵硬。
头次见他如此反常,我有心安慰他,告诉他,就算他被关去了地牢,我也会跟着去的。
但他看上去像每一个东窗事发的人,决绝,又无力,我没说出口,担心在这种时刻,打扰到他想出脱困的办法。
我盯着东方不败,再顾不得瞧旁人如何。
东方不败微抿了抿嘴,稀疏的胡子耸动了一下。
他低首,恭恭敬敬地道:"教主。"
任我行静了瞬,殿上传来他厚重的喘息,听上去任我行很快就收敛好怒气,东方不败还是恭恭敬敬地低首垂眉。
任我行又扔下来另一本账簿,这回没再打在东方不败身上。
"童百熊!向问天!你们二人,在三日内彻查此事!"
任我行一瞬间的发怒,震慑住了殿上的人,但任我行发怒后的重拿轻放,却没有人能弄懂。
离开成德殿时,我抽空看遍了殿上所有人的神色,因为无人瞧得见,才能这样揣度得肆无忌惮。
现下果然没有人敢跟东方不败走得过近,谁都不知道任我行会如何处置东方不败,贪墨事小,欺瞒教主才是至关重要,这些长老堂主们,年纪看上去最年轻的,也有四十多了,应都是教中老人,对任教主的秉性,也可知上一二。
东方不败独自步下殿外长长的石阶,童百熊慌慌张张地出了殿,正想去喊住他,一个眼尖的紫衣教徒大声唤"童堂主留步!教主还有事吩咐!",童百熊立马变了脸色,巴掌夹风拍去,那紫衣教徒躲闪不及,陀螺似地撞去了殿廊的粗大圆柱上。
当了鬼,我耳聪目明了不少。
童百熊拍时还粗声粗气地骂了句,"让你喊这样得劲!要把你童爷爷喊聋!"
我此时无心发笑。
东方不败仍逐步走下石阶,稳稳当当得,还是那样不急不缓,日光模糊了他的上身,把他铺在石阶的影子层层折叠,细柳条似地截断出枝节,我愣了会儿。
眼看他的身影越发向牌坊那边远去,我匆匆地飞落石阶。
追上东方不败时,我在他身侧说:"东方副教主,如果你被关去了地牢,我还会跟着你的,你放心,我不逃。"
正午还是日光最热烈的时候,崖上更盛,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微侧了头,干冷的眼神滑过我。
耀目的日光照在他脸上,我能看清日光笼罩下他每一丝细软的汗毛,但还是觉不出他脸上有半刻温度。
他只是望了我一瞬,眼神与望他身旁的殿柱是没两样的。
我不喜欢这种没两样。
我一路沉默,一路陪着他,又四下无人时,我才听见东方不败那贯是冷冷淡淡的声音,他说:"你跟着我有什么用?"
我下意识就道:"只有你能看见我,听见我。"
"哦,那又如何?"东方不败与我说话时,总很简短。
"你能帮我投胎转世。"我说。
我在此间,连个鬼差鬼魂都未见过,投胎转世,我其实已不抱多大希望,反正死不了也活不了就是了。
东方不败呵气笑。
"也是,你只能靠我,"他嘲讽道,"可我说的是,你跟着我,对我有什么用?"
东方不败的话如冰冰凉凉一盆水,朝我兜头泼来。
我如往常在一旁看着东方不败独自用菜,通常有胡子的人吃饭菜总会弄得邋里邋遢,将米粒菜汁粘上胡子,他却不一样,慢条斯理地嚼着,吃着,洁净得不像个大男人。
看东方不败吃饭菜,因此也算是一种享受。
东方不败吃饭时很安静,不习惯讲话,与我无甚话可讲,我享受这种安静,往常我总会专注地看着他吃,仿佛这样就能重拾饱与饿的感知,尝到米饭和食物在牙齿间碾磨的滋味。
我出神地望着他,连他脸上牵动的力度都跃然可见。
我对他有什么用?
......有什么用?
一直以来,是我跟着东方不败,我根本不想去触碰外面的世界,完全的陌生和不确定性,让我只想待在东方不败身边,起码他对我而言,是清楚明确的。
我知道他将来会登上教主之位。
我知道他将来会把任我行囚禁在西湖之下。
我知道他将来会无心教务,那苦谋得来的霸业,会涂脂抹粉,一心只想做个闺阁女子。
我知道他将来会爱上一个叫杨莲亭的人,为那个人叠被拭汗,柔声低语,为那个人谈笑间刺死昔日兄弟。
我知道他将来会被令狐冲、任盈盈、任我行、向问天联手杀害......
一代枭雄,死时头骨破碎,脑浆迸裂。
但真正清楚明了的,是眼前这个人,他的举动、颦笑,和习以为常的小动作,都分外真切地入我眼中。
“东方不败,你......”我皱眉,迟疑了下。
以往我从不直呼他的名字。
东方不败面不改色,悠闲地摆落碗筷。
一个“你”拖了半晌,我愣是再蹦不出字来,东方不败也恍如未闻,漱了口,便出门离去。
......我挫败得更说不出话了。
是夜,近中秋,月澄圆似玉环无阙,夜朗,星稀,秋色怡静。
非偷偷摸摸的好时节。
所幸,我是鬼,人世上除东方不败外,无人可见闻的鬼。
东方不败房中熄了烛火后,我飘出院子,数月来,第一次远离东方不败。
我无心留意黑木崖上金贵辉煌的亭台楼阁,也无心躲避人影错落的灯火檐廊,夜深了,崖上四处都有侍卫把守,杂役们尚未歇下。
我不识路,只悠悠荡荡,朝崖上最高那处、最气派那处飘去。
我要去探寻日月神教的现任教主——任我行。
平日里,我不敢对东方不败多言,从不在教务纷争上置喙,但日日跟随东方不败,我总归对黑木崖上的形势,有一二分了然。
东方不败在教中晋升过于迅疾,树敌太多,先不论刚回教的向问天,还有罗长老一干人等,我记性不好,记不全,按任我行那将他捧杀的劲头,定给他招惹了不少嫉恨。
我不知道东方不败手中有何暗棋,眼下教中可瞧得出和他私交繁密的,只有白虎堂堂主童百熊,但任我行命童百熊与向问天共查东方不败贪墨,显然是要离间东方不败与童百熊。
......东方不败刚升作副教主,就摊上这样的事,我为他深感前途渺茫。
他被人步步紧逼,不知何时才能熬到头,当上日月神教教主。
我寄望于那不甚靠谱的记忆。
如果任我行果真会练功出了岔子,东方不败又能知晓,就不会处处受制被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