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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论我精神分裂的堂主 ...

  •   庭舍前屋,大槐树开了花,一股一股郁香,斥了满院,垂条上裹了密密匝匝的花,像堆叠了雪,夏日里偏不消融,吐着要命的浓香。
      黄昏时分,卷起了大风,扎堆的树枝刮擦着飒飒声,东方不败嫌吵,命人合牢了窗扇。
      夏季多雨,不多时,天便洇了昏沉沉的黯光,下起软绵绵的小雨。
      借着屋内淡黄的烛光,我高高地举起一本《脉经》,有模有样地端看着。
      不适应竖体字排版,我打了个哈欠,东方不败是习武人,偏偏书架里塞满了医书。
      本想找本游记打发时间,奈何东方不败无此类闲书。
      门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门上浮起人影轮廓,恭恭敬敬地鞠着身子。
      “堂主,童堂主前来探访,托小人问话,堂主的身体养得如何了?”那个人问。
      东方不败琢磨着黑白持半的棋局,食指与中指并起,拇指摩挲棋子。
      我竖起了耳朵,假装在认真看书。
      “告诉童堂主,我身体抱恙,不见。”
      东方不败专心致志地观棋局。
      我面上绷着,显不出来神情,心里却有些失望。
      我像隔了一层纱,此间种种,皆看不清,摸不透。
      三日后,紫衣侍卫递上了一封信,东方不败什么都没说,收了信即挥手让那人退下。
      我识相地背转过身,装出避嫌的样子。
      不多久,便是纸张燃烧的声音,植物纤维一点点在火中蜷缩。
      隔日,在东方不败晨起洗漱时,我照例从寝屋廊檐下飘起,耷拉着眼皮,往前屋溜去。
      他晨起很有规律,无论夜里闹腾得多晚,次日清晨必定掐准了时辰起身。
      且防人得紧,天微白泛青时,捧着脸盆面巾的侍婢候在门外时,房内早已响过了一阵衣衫窸窣,想来东方不败已穿戴得整整齐齐,不容人瞧见分毫。
      记得初来这庭舍时,逢一曚曚亮的清晨,我被乒铃乓啷的嘈杂声惊醒,有位女孩子蓬头散发,跌撞着出了东方不败的房门。
      随后一阵掌风刮出门外,那散乱着发髻的女孩受不住重击,滚落石阶,又狼狈地攀爬起来,她歪歪扭扭的身影延着长廊消失了。
      我认得那女孩,十六七岁的年纪,我上黑木崖的头天夜里,就是她侍候在东方不败身边,殷勤地给他斟茶递巾,那双滴溜的俏眸含情流转,恨不得黏在东方不败身上,虽此人夸张了些,但我想着也是诚心爱意。
      我以为东方不败对她有些意思,即所谓郎情妾意,才留了那个满面含春的小女孩在身边,我还为此暗叹过古代女子早熟,没料到她会被一掌拍出门外,瞧她紧咬着抿过红纸的胭丽嘴唇,唇上还泛出了些血沫。
      寝屋里很是沉默,不见有人大喝大骂,但我看这阵仗,东方不败定是恼怒了。
      我那时担心东方不败下一秒就拔剑而出,瞧见我窝在他房门前,更会气火攻心,于是忙不迭地贴着檐柱便飘升至半空,躲灾避难去了。
      此后,再没见过那粉衫秀髻的小侍婢,再来侍候的婢女往往先出声通禀,待房内传来声冷冷清清的“进来”,侍婢捧了脸盆面巾进房,便会掩门退下。
      我由此猜测,东方不败对旁人的戒备,又深了不止一层。
      思及此,不免暗叹,自觉被困之日漫漫无绝期。
      “今日巳时,你随我去一趟成德殿,不可乱走。”
      四下无旁人,东方不败言语不大声,水滴一般落着,我却听得清楚。
      回廊檐下,东方不败换了身墨蓝色衣衫,窄袖皂缘,青绫革带勒着紧峭腰身,衣缎绣匀齐的云雷纹,足下是一双镶边云头鞋,腰背修挺地立着,似极了水墨画中一笔勾勒的紫竹。
      我第一次见他如此郑重打扮,心中便隐隐知有什么紧要事。
      今日天气大好,晴光烂漫,院中那棵老槐树细细碎碎地剪落着光影,槐花香馥浓,我在荫下席地坐,背靠昨日被雨水浸润过的树皮,难得觉神清气爽,瞧着东方不败也格外顺眼起来。
      东方不败也不是日日净坐在室内的,有时碰上不晒不雨的好天气,他会屏退院中仆人,挪案头上的书来这一曲回廊下,那观读的神容细致静淡,若不是脸颊上滚一圈胡须,我又知他面皮下那股狠劲,定会以为他只是个与世无争、躬耕读书的青年士子。
      说起来,东方不败的胡子怎么变淡了?
      我自树荫处不远不近地望着,他下颌胡髭稀疏,已隐隐露出须下常年不晒日光的青白皮肤。
      东方不败端坐着,一手持剑柄,一手给剑打上滑石粉,侧着头拭剑。
      他没有移眼瞧我,只仔仔细细地擦剑,慢条斯理地道:“你若规矩老实,不滋扰生事,知道什么不该听不该看,我日后自会助你投胎转世,天下之大,不愁没有能人异士,是要永生永世做孤魂野鬼,还是投个好胎转世做人,你自己掂量清楚。”
      明知东方不败投的是空饵,我依旧被惹得心动。
      我没有作声,东方不败却起了身,足步旋动,鸿雁低飞似地,出了回廊,身形灵活地在院中挥起了剑。
      树下洒落的槐花卷起,剑劲如刀滑过,切割漫天卷地的花瓣,于是我眼前一片一片地跌落。
      清风明日,剑影诡谲地四散而开,长剑勾、挑、刺,快得连日光都追随不上,只余淡影。
      东方不败越挥越快,越挥越快......他好像急躁地求着快。
      明明是一个络腮胡男人,怎么挥起剑来,手脚飞转,处处透着阴柔,偏生...又不甚违和。
      我不由屏气,目不转睛地盯着院中灵动飞转的人。
      天地间像下了一场雪,反射的剑光围住了一个人,东方不败刁钻地转着圜,手中那把长剑雕切出半弯月牙。
      最后一阵槐花如瀑布坠下,东方不败松了手,墨蓝色身影闪逝,剑尚且横在半空,倒吊而起的单足稍倾,便向剑柄狠狠踢去,长剑倏忽直前向我飞来。
      我眼前白光掠起,瞬间恍惚,耳边袭来一道厉风。
      闭眼的刹那,世界在电光火石间缩合,只剩了东方不败张扬上挑的眉眸,窜入缝隙,陷入我的眼中。
      “哧——”黑暗中,迸开他一声嘲笑。
      我复睁开了眼,那柄锋利的长剑插进了树干,穿透过我的头颅。
      如果我还是活人,这柄剑会染上我的血,蘸上我的脑浆,我的项上人头也会被钉在树上。
      天光大好,湛蓝如洗,东方不败披着晴光,居高临下地俯视紧绷了脸的我。
      ......
      直至巳时,我都在腹诽东方不败。
      我怪自己一时迷了心窍,笃定他是在使恐吓手段。
      乃至随着东方不败走过一座汉白玉的巨大牌楼,我顺势仰头看去,日光从东射来,淋了满头金光,牌楼上亮闪闪的四个碑体字“日月当空”凌驾半空。
      这趣味,我颇是大胆地咧嘴笑。
      东方不败穿着身异于平日的雍容打扮,又少了点人情味,他侧眸,眼刀颇为凌厉地甩过来。
      我干笑地别过头,眼前是宽阔的广场平台,两溜贵得让我恨不得敲走的汉白玉栏杆侧,雄赳赳地架了两排大皮鼓,每隔五步,便杵了个持刀的紫衣侍卫,骄阳天下,木偶似地一动不动,豆大的汗珠子滚落入捂得严实的面罩。
      我和东方不败走在一条笔直的石板路上,时辰尚早,成德殿外聚拢了三三两两的人,个个壮膀阔腰,看上去便是粗莽武夫,我观之,都比不得东方不败的架势。
      东方不败刚踏上墀阶,我便听见一声粗壮又显得怪声怪气的呼叫。
      “嚇!这不是东方堂主嘛!这都将满一月了,可算见到东方堂主金面了!东方堂主这伤养得,真够矜贵!撂下风雷堂成堆琐事,这份清闲,旁人可是难得!”
      是个头上裹了枣红色幞头软巾的老年汉,斜乜一对浑浊涩黄的眼,瞅着东方不败。
      簇拥在那老年汉身旁的那堆人,一下子噤了声,锁住了口舌,只凸着眼珠子,看好戏。
      东方不败不恼也不怒,款款走上石墀,慢悠悠地说:“那次受命前往太原府的分舵查叛徒一事,我被潞东七虎偷袭,虽落了身伤,可总算为教主除去了有负我神教的不轨之徒。说起来,原山西青旗旗主赵怀义还是罗长老旧部,那日赵怀义在殿上失言,罗长老亦未曾受唆摆,可见罗长老公正大义。”
      我瞧见那个罗长老两眼直瞪,气得嘴角歪斜,耷垂的颊肉不住颤抖,但愣是挤不出半句话来。
      我虽不知东方不败和罗长老有何仇怨,却也佩服东方不败这张比剑还利的嘴,怕是真切一剑扎进罗长老骨肉中,罗长老也不会有这样一脸猪肝色的模样。
      “赵怀义那个狗-娘-养的!看着是个人模人样,受了邢还是照样哭爹喊娘的,怂包一个!差点笑掉我老童的大牙!”
      后头扑上阵惊雷似的大笑,一个穿了玄色缎面袍的大汉撞入了众人视线,身形似头壮硕黑熊,三步并作一步,大摇大摆地跨上了墀阶。
      罗长老被晒得油腻腻的鼻子重重地喷出一道气,手微动,我以为他就要撸袖子揍人,急忙飘到东方不败身侧,免得被活人穿透过身体。
      罗长老身旁一个唇上留短须的精干中年人及时地掐住了他蠢蠢欲动的臂膀。
      东方不败没再理会,只向那自称老童的魁梧汉子,微微颔首道了声:“童大哥。”
      眼眉虽还是冷淡得,却没有那种让我数度悚然的寒意,嘴角还化开了些笑意。
      我一怔愣。
      又恍然悟了。
      是和东方不败称兄道弟,日后却被东方不败用绣花针刺死的童百熊罢。
      见惯东方不败倨然冷肃的模样,连他透了些许人本应有的温度,我也觉不适应。
      .
      成德殿金碧堂皇,便是件小巧的榫卯,都做足了气派,天花板绘了蟠螭纹的藻井,贴上片片金箔,阳光从窗牗照进,竟似真的一般,在头顶游动。
      我记着东方不败告诫的“什么不该听、什么不该看”,管好了自己的眼神,没敢大大咧咧地把眼神往哪件物事上飘。
      殿阶下明烛高烧,殿阶上射落一道道光束,教主的宝座便在这盛大的日光里,这成德殿设计得巧妙,殿下人抬头望,当先要抵住一阵晃眼的日光,待瞧这殿上人,就恍如神人。
      以至于任我行落座了,我忍不住往上瞟了眼,却还是因猛烈日光而瞧不太真切。
      任我行此人,我一听名字,便觉似个螃蟹一般,叉开了八只脚,在沙滩上任意爬行。
      我已大抵摸清了这些人名字的规律,叫东方不败的,气势定能高人千百等,叫童百熊的,身形定然似熊,叫任我行的,那么行事定也是嚣张且无所顾忌的了。
      我忖度地甚准,午时一到,日月神教的人齐整整地列作两排,数十江湖莽汉像一杆杆地里葱似地栽立着,成德殿内升起团夏末气息,蒸得热烘烘,众人的脸色皆火烤一般地赤红。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任大教主还是不见踪影,殿内泛起一股汗臭味,童百熊在殿下低喝了一句骂人的粗鄙话,东方不败倒是面色从容,老神在在地负着手,丝毫不见怨怼之态。
      观其身旁,有不少人已热得抓耳挠腮,可见即便是练武之人,也非全然不惧寒暑的。
      我不免有些苦中作乐,我虽周身冰冷,再不觉冷热,却再也不用遭这份身困蒸笼的罪了,若无意收敛身上寒气,还可将一杯滚烫的热茶瞬间冻成一杯透心凉的冷茶。
      我挨近了东方不败,问他:“堂主,你热不热?”
      东方不败不作声,那对映了烛光的瞳眸移了移,没有直视着我,但我感觉得到,我整个人已曝露在他眼尾余光下。
      我又向东方不败挪近了些,人形空调似地散发着冷气,算计道:“这大热天的,我靠你近些,你是不是觉得凉快了些?你就不必运内力驱赶暑热了。你不用谢我,晚上给我一份热的绿豆沙就好。”
      我沉吟了一下,兴许反倒应是我道谢,便板板正正地道了声“多谢”。
      我与东方不败似极了肩挨着肩,但我掌握好距离,始终不真正碰到他,东方不败便也没有推拒,坦然地享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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