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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论黑木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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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踏出这一壁山崖十步范围之外。
当日东方不败森冷如铁的话语,又一遍地,回响在耳廓侧。
扎得耳朵生疼。
我回头望了眼,阳光下呈出片绿帘,郁郁葱葱的碧叶,枕在山崖前,恰是十步距离。
我默默收回了脚。
我承认,我没胆。
我成了鬼魂一事,本身就够扯淡了,谁知道东方不败会不会真能寻到术士,把我折磨得就此疯疯癫癫,连口孟婆汤都喝不了。
我在崖下无所事事,扔石头玩。
那十步距离的界限,被我扔出了一石头圈,零碎尖刻的石子,铺成道路上的圆障。
有时夜里,崖下树林阴森森,天上星河像千万双鬼眼般闪烁。
古代没有大气污染,也没有光线干扰,星子就是多。
多得......有点怵人......
我总怀疑,这片笼着凝重夜雾的山林,会蓦然窜出断了舌的鬼来,把我吓得鬼无鬼样。
小时候听惯了外婆唬我的鬼抓人故事,那时的惧意,时隔多年,又重新灌入了我的脑浆。
恐怕不是所有鬼,都如我幸运,死了还能混得个正经人样。
只身待着,就是容易多想事,一想多了,精神就恍恍惚惚。
遇着雷雨天,我就更没有迟疑了,直直地往上飘,一个劲地飘到那个我还算熟悉的石室。
吊死鬼般地,荡在那山洞边上,把鬼身藏在洞口侧,笃定了东方不败不会探头往山洞外瞧。
既遵循了他的话,不出这片山林,我蹭他点人气,应不算过分罢。
整夜复整夜地,我就荡在亮着烛光的山洞外,耳边浮着东方不败的呼吸声,时轻时重。
轻时,是他在打坐,重时,是他在睡觉。
听得出,他夜间多半都在练功,气息圆转绵长,有种我探不清却格外严谨的规律。
我数着东方不败的一呼一吸入眠,心里颇是安稳,待天边现了晨曦,再半睁眼地飘下崖。
如此,掐着手指算日子,大概过了二十三个日夜轮转。
东方不败下崖了。
我也不必夜里吊在半空,蹭他的烛光,蹭他的人气。
东方不败搭一木笼子下崖,那木笼子被一圈铁链拴着,铁链贴着山壁,隐在粗壮密杂的藤下滚动。
我一直奇怪,东方不败是如何上得崖,又该如何下崖,没料到这面山崖设了铁链轴轮的机关,临崖而设,我啧声惊叹,机关布局壮观至斯,不知是何人手笔。
东方不败拨开一重藤帘,挖出粗陋的石塞,手臂窜进了那小石洞里,扭动一下,那铁链便又滚动起来,木笼子也随着被拉扯上山洞。
东方不败这番动作,甚是光明磊落,没有背对着我,我思忖,他不屑对一只鬼遮遮掩掩,尤其是对他打定主意要拿捏在掌心的一只鬼。
至于我没有出逃,这大概是让东方不败满意的。
起码,我没有再被剑架着脖子。
东方不败见了我,用凛冽的目光把我扫视了一遍,眼帘微低,向那圈我无聊之际扔出来的“十步距离之界”石栏,挑剔地斜瞥而过。
趁那空当,我好奇地偷偷瞄他,近足个月调养,让他终于有了正常的血色,如墨长衣被一身清减皮骨撑起,胡须仍像把伞,护住了他的脸,下颌还是勾着那样凌厉的弧度。
可别那么快死了,我暗祷,人的追杀好歹也比鬼的追杀,要来得省心。
“你走前面。”东方不败侧了侧身,面容冷淡,声色清冽。
这人,是在防我给他背后捅几刀子?
我收敛心神,体谅东方不败作为上位之人的心思,虽不认识路,也不多言半句,规规矩矩地跨前几步,坦荡荡地向他露了后背。
向树林深处走去,东方不败适时给我指路,一路上左右两字来回切换,启口极是简洁明了,绝不多言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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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世活着时,同我一块长大的于青有一阵很是迷东方不败,天天捧着《笑傲江湖》在我眼前晃悠,恨不得撕下那几页写东方不败的纸,啪地一掌,直接糊我脸上。
于青两眼发光地盯着手中的铅印字体,我却看得一阵发困。
我记得,于青曾试探地问我:“谢歧,你觉得东方不败是个怎样的人啊?”
我从脑海里摸出个模糊的印象,东方不败似乎自宫了,似乎夺了教主位,似乎武功天下第一,似乎杀了昔日的兄弟,似乎最后被仇家报复死了。
对书中的东方不败,什么都带上了“似乎”的字眼,他整个人,也倚靠着一页页铅印字体。
我说:“枭雄吧,挺让人佩服的。”
于青神色有些耐人寻味,“东方不败自宫了,喜欢的可是男人,你看,整本笑傲江湖里,他就出场了一章,东方不败还说羡慕任盈盈,赞她千娇百媚,对自己生下来不是女人,很是遗憾啊......你...不觉得这样的男人...很怪吗?......”
我忍着哈欠,劝于青:“别人喜欢怎样,不关我们事,你快找点别的书消遣吧,对书里的人,别太当真了,不然看书得多心累。”
至如今,流离于旧时人世,与我原本生处的时代,不知隔了几百年。
幸得于青当年沉迷《笑傲江湖》一书,以东方不败此书中人对我大脑狂轰滥炸,对笑傲江湖此书,我现今仍存些模糊记忆。
这书中江湖,有日月神教,有五岳剑派,有刀光剑影,有爱恨情仇,有数不清的大侠与恶人。
但就是,不应该有我。
然则,当年却是没料到,我也会身为书中人。
东方不败,这原本虚虚地搭在几纸书页上的人,在我眼前,也有了实实在在的身影。
甚至,眼前层台累榭,高阁堂殿,巍巍倚在高耸入天际的山林上,叠上璨亮日光,朱碧辉煌,真实得,仿佛一触手,就能揩到其上日积月累的尘灰,一伸鼻,就能嗅到年年岁岁都化不开的山岚林气。
这时云开日朗,白昼下,北向望,千道石阶延山势而上,融入云雾,远见人影如蚁,为利禄奔忙,于山间绰绰游动,一派鼎升气象。
我这才真正想起,东方不败身为教主,如其所言,座下三万教众,他心动、口开,便可决断数万人的生杀予夺,是真真切切的人上人。
东方不败指引着浑浑噩噩的我,路上避开山上所有教众,拐了好几道弯,一处处抄手游廊,一座座浮桥园林,悉数晃花了我的眼,又悉数从我身边滑退。
他像是躲着什么。
最后,东方不败进了山北一处小舍,待长廊上几个侍婢手捧果碟地路过,他身形隐秘地转向另一面墙壁后,推开小窗,示意我先进房。
我搞不清楚状况,犹豫了,但见东方不败有些不耐地眯起了眼,我便抬起脚直接穿墙而过。
东方不败这才撩了衣摆,一手撑着窗棂,敏捷地跳入房中。
......
我心疑,他下身伤愈了吗,这般动作不会有一丝疼痛?
东方不败神色无异,大概即便有痛,他也是忍着了。
过了一道木雕屏风,内室中坐着个大大咧咧的人影,双腿架在桌案上,畅意无比地抖着,案上还搁了碗冒着热气的药汤。
那人把药汤拨到案侧,端着书肆意翻着页,徒以乱翻书取乐。
东方不败冷哼一声,伸指弹出气劲,重重地打在那人的膝盖上。
那人痛呼,一把丢开书,屈身抱起了膝盖,当即骂道:“谁****,敢伤你堂主祖宗!”
那人四下瞧,目光碰至东方不败阴冷的面色,登时吓得嘴色青白,忙不迭地匍匐下椅,低伏在地,一个劲地对东方不败磕头。
“小人不知堂主已出关!恭候不及,实在是罪过罪过!求堂主恕罪莫怪!”那人边有模有样地拍扇着自己的脸,边跪着低头求饶。
前倨后恭,我瞧着甚是诧异。
倒不怕那人会看得见我,我在崖下等东方不败的时日里,早琢磨过了,飞禽走兽依旧视我如空气,我依旧是一只没有影子的鬼。
这世上,只有东方不败可看得见我,许是我与他有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羁绊。
“包三白,我准你坐着我的位子,端着我的皮相,不是让你来狐假虎威的。”
东方不败走上前,脚屈尊地一抬,再一踏,直直地压在那人的手掌上。
鞋一碾,咔嚓——,我听见指骨断折的声音。
十指连心,包三白疼得连喊饶命,头埋在胸前,瑟瑟发抖。
看着包三白,我想起东方不败持剑直指我喉咙的那个雨夜,顿时颇有些感同身受。
我沉默,飘得离东方不败远了些。
东方不败丝毫不在意我的动作,目光淡淡,落在桌案后挂着的山河锦绣图,“此一月里,有谁来过这小舍,你可有见什么人?”
包三白倒吸着凉气,声音快哭出来,“回...回堂主,小人谨...谨遵命令,不曾踏出小舍一......一步......,向左使......童堂主......王长老......罗堂主......都来过.....小人照着堂主所说,推...推拒了......”
包三白上气不接下气,“三...三夫人和五夫人...也来过,小人也没见......”
东方不败长眉微皱,脚又猛地使力下压。
包三白下意识缩了缩贴着地的手,抽不出,悲惨地嗷出声,哭噎起来。
我端端正正地飘着,目不斜视。
东方不败练了那要命的武功,此时应最忌旁人谈及男女,更何况......是昔日同床而眠的夫人......
“你现下,除了我,可还瞧见有旁人?”东方不败神色凝了寒气,收回脚。
包三白蒙大赦,捧着手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抬起脸,含泪光的双目茫然,“没...没啊......”
包三白透过我只望见一扇木屏风,我却看清了他的脸,这......与东方不败无甚差别的脸......
那眉,那眼,甚至唇下颌须,一模一样,包裹着脸骨的面皮,竟有九分相似......
独独这跪伏的姿态,全然没有东方不败行止坐卧时泰然自若的气度。
思及东方不败引我上崖时的隐秘,又思及包三白的脸和他的答复。
我似有些明了,又恍惚想起,此人口中喊称的,一直是“堂主”......
东方不败还只是堂主啊......
揉了揉太阳穴,我到底身处什么麻烦的境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