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字如晤》爪巴巴

4、第四章

　　北京的大雨没有尽头。
　　他感觉到自己的手上一片温热粘腻，背后却一片冰凉。他亲眼看见闪电穿过自己的耳朵，脸上没有泪，只有雨水。
　　他会不会死呢？他在想。死在北京深夜的雨里，其实不算件坏事。
　　他会走过奈何桥，拒绝喝下那碗孟婆汤。如果足够幸运，他还可以遇见那个姑娘。
　　“好巧，你也没喝。”
　　“对呀，好巧。”
　　两人相视而笑。
　　小清上前挽住他的手臂，可他觉得她的手太过冰凉，下意识地躲了躲。于是她体贴地不让彼此尴尬，温顺地垂下了手。
　　于是两人并肩而行。
　　乔希尔觉得对不起她。
　　“乔老师，这个世界上，是只有您是好人呢？还是大部分人都是？”小清问，干净的眼睛里有着年轻人的光彩。
　　“大部分人...都是吧..”乔希尔犹豫着回答。
　　“乔老师，您是把我当孩子才这么回答我。您不也失望的吗？您不也认为自己是个十恶不煞的坏人吗？”.
　　干净的眼睛里又是明明白白的恨。
　　他怕了，逃离小清，不敢回头。
　　北京的雨越下越大。

　　小马开始有点慌了，乔希尔做噩梦不是第一次，可这回他却怎么也喊不醒他。
　　他涨红了脸，满头大汗，抓紧了被子呻吟呜咽着，许久，眼里憋出了点泪才稍微平静一些。
　　“哥，我求你快醒醒了。”小马压着声音喊着，想把他叫醒，却又怕乔希尔这种状态要是突然被喊醒，会不会就这么凉了。
　　“小马，你家乔老板呢？平时就算了，年末大会分奖金呢，别和钱耍大牌。”杨制作打电话来，打着趣，嘻嘻哈哈的弄得小马鬼火冒。
　　“他他妈的和周公打架去了，我怎么弄！”
　　“他是不是又做梦了。”
　　“嗯，哼哼唧唧的，”小马小心翼翼地看了眼乔希尔，确定他还是没有醒过来的迹象，“估计一时半会就..我又不敢硬拽他。”
　　“等着，我马上来。”杨制作正色道。他和小马都以为乔希尔这毛病早就没了，至少去了几趟医院，吃了几回药之后似乎是这样的。毕竟本来就不是什么大毛病，用时间来包扎伤口就足够了。
　　可能是最近太忙了，神经有点衰弱。杨制作想着，找理由为乔希尔开脱。可他想着想着，总有点不好的预感。
　　迟是迟了点，可两人也不敢说乔希尔什么。小马开着车，杨制作坐在副驾上，乔希尔坐在后座。车里的气压分外地低。
　　等红灯时，小马使劲给杨制作眼色，让他看看乔希尔怎么样了。杨制作心神领会，歪着头、斜着眼，瞟了瞟他。
　　“眯着呢。”小心翼翼地用气声说。
　　“那就好，让他多眯会。”小马应道，看见绿灯亮了，小心地平稳起步。
　　“我总觉得这年终大会有点埋伏，”杨制作说，“你不觉得吗，前几年那群人闹得那么凶，今年特别安静。”说完，又忍不住看了一眼乔希尔，确定他还睡着。
　　“省台音乐大赏让那群人出了点风头，满足了呗。”
　　“切，他们能满足？我还怕他们觉得乔老板好欺负，以为自己真的野鸡变凤凰。”
　　小马轻笑，接不上话来。
　　“欸，那位程一导师，我是真觉得小秦找的人不错。就是和夏梦秋同台，有点压力。我说前期口碑。毕竟对于国内来说是素人。”
　　“是。明天先导片试水，看看反响再说，”一提程一，小马就有点紧张。杨制作还不知道程一和乔希尔那点分分合合，说起来没轻没重，“小声点，等会把乔老板吵起来了。”
　　杨制作心虚地看了眼乔希尔，就不敢再说话了。
　　谁知，后来一路上的沉默里，乔希尔微微睁开眼，眼中暗暗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说是星空娱乐自家的年终大会，但看看星空娱乐在圈子里的地位，这就约等于半个圈子的大咖小咖们群魔乱舞鉴赏大会。旗下艺人要来找存在感，讨好星空的小公司也来混个眼熟，更别说七七八八各路记者跑来挖资源。
　　像乔希尔这种正统星空娱乐金牌制作人，纯粹等着发年终奖的，实在不多。
　　三个人到的时候晚了些，没有其他明星来给乔希尔分散火力，记者们一窝蜂地涌了上来，吓得小马赶紧用手挡了挡乔希尔西服微皱的边缘。
　　就在车上睡了会，怎么就这么皱！
　　“乔制作新作品马上上线，有什么可以透露给大家的吗？”
　　“据透露夏梦秋公司对您有所不满是真的吗？”
　　“乔制作您如何看待夏梦秋此前的学术事件！”
　　“乔制作！”
　　几乎是贴着众记者走，乔希尔随便找了个镜头，礼貌地笑了笑当作是回应，就离开了。
　　他其实有点搞不懂，这样低效率的提问，真的是想要知道些什么吗？
　　他今天来没什么目的，也没有筹办晚会的任务在身，于是有点随意、甚至不修边幅，随便翻出了一件西服穿上、素面朝天地坐到了众明星当中。
　　“欸，这样真的好吗，左边罗溪、右边方天佑，但是咱们乔老板额头上还顶着个痘痘。我们乔老板、还有节目，都是有颜粉的啊！”杨制作有点慌张，“这怎么安排的座位，为什么不和那些油腻中年制作人坐一起。”
　　“您是说，和您坐吗？”小马冲杨制作笑笑，缓缓喝了口面前的果汁。可惜了，不能喝酒，这次晚会的酒看起来还不错。
　　杨制作气极。可又转念一想，是啊，这位助理可是连续跟了傅盛年、乔希尔这两位损人精。
　　幸亏罗溪和方天佑两位都是演员，和乔希尔也没有什么要说的，寒暄两句，就再也没有人来打扰他了。
　　等晚会结束，就赶紧回去剪节目。乔希尔想着，真不知道组里那些小编导会给他剪成什么样，也免得公司里的人非拉着他冷嘲热讽找存在感。
　　这人没想太多，大脑放空，自然没有注意到背后一道灼热的视线。
　　“现在真的是大制作人了呢，乔希尔。”郑晞抿了口酒，微笑着，弄得面前这人有点尴尬。
　　“大制作说不上，全靠公司拿资源供着。”男人擦了擦额前的汗，小心翼翼地说。
　　“王制作别太酸，”郑晞瞥了眼男人，“我们家乔希尔拿奖拿到手软的时候，您可还不知道在哪个小公司里混呢。”
　　“啊...是...”王制作看着男人的笑眼，心里有点发毛。
　　不想再理会王制作，郑晞回过视线，看着远处的乔希尔。这人坐得笔直，好像从来没有松懈过，一如既往地骄傲。
　　口中的酒回甘，他情不自禁地想起来这男人嘴唇的味道。
　　并不是他想象中的恶心，但也比这酒苦涩。
　　四年了，你过得还好吗？
　　晚会散场，小马赶紧带着乔希尔离开。本来今天工作就多，谁知这年终大会的时长又创下历史新高。
　　“杨制作，走了，愣着干嘛。”小马看杨制作没跟上来，还朝着一个地方使劲儿看，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啊...没事，我...认错了...”
　　“哦，快点，等会堵得要死。”
　　他应该是认错了吧，杨制作这么希望着。

　　分班考试后就要开始正式上课了。
　　每天上课和小考核都会记录平时成绩，计入大考核成绩中，影响学员的去留。
　　本来学员就三十个，还是淘汰制，连乔希尔自己都觉得这个赛制残忍。且不说不给不进步的人机会，甚至进步得稍微慢些，都会遗憾地离开。
　　可谁都明白竞争成就高质量。
　　日常的教学全部是要录制的，只是播出只截取其中比较重要的部分。但对于程一来说，不管是不是节目，这么多节课，每节课都要好好上。
　　上课并不困难，他至少在国外当过几年老师，可在并不熟悉的镜头面前还是会别扭。尤其是想到镜头的那一边是乔希尔地时候。
　　今天程一给A班上声乐实训。但他这节课并不会去讲怎么唱歌，这里没有人不会唱。他们和赴英留学前的自己一样，用技巧雕饰情感、用表演感染听众，只是唱的东西永远都是虚构的、别人的。
　　所以他选择暂时离开自己所拥有的一切，跨入另外一个领域来完善自己。
　　“今天我们不用唱歌，”程一对同学们说，“我们来做一个简单的练习。”
　　大家有点不明所以。
　　其实程一很担心镜头会干扰练习，达不到预期的效果，于是他特意告诉一旁的摄像大哥不要走近去拍同学。
　　“周文文，柯夏，出来一下。”程一对两人说道。
　　两人出列。
　　“请分别站在教室的对角线，其他同学到我身边来。”
　　他为什么选择的是周文文。这个男孩保持着一种特别单纯的敏感。他也有着A班同学的通病只是因为他不擅长自己去触发那个情感点。
　　而柯夏，程一对他的印象很深，这个男孩有一种超乎他年龄的冷静和成熟，不论在言行处事上还是在唱歌上。
　　“看着对方的眼睛，把自己放空，只剩下对方的眼睛…”程一尽量地放缓了声音，低沉的声线缓缓滑过空旷的教室，像是从两人心底升起的一样。
　　“慢慢地走近对方，依然…看着对方的眼睛…慢一点…感受自己的脚步…”
　　“走近…慢一点…”
　　“慢一点…”程一知道到这一步两人已经进入状态了。环境设置得很好，教室空旷，设施简单，再加上平稳而宁静的声音的引导，参与者很容易进入情景。
　　只不过对于旁观者来说倒是莫名其妙的了，这时当局者迷反而成了一种好处。
　　“好…慢慢地…停下…”两人相距只剩下半米左右。
　　“告诉对方，你是我今生最好的朋友…”
　　其实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无所谓，“你是我今生最大的敌人”其实也是一个效果。
　　“你是我今生最好的朋友…”柯夏哑着声音说，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周文文的脸瞬间涨红了，他咬住嘴唇，忍耐着。
　　“慢一点…再来…”
　　“你…你是我今生最好的朋友…”柯夏再次哑着声音说道，他使劲压着嗓子，如果再来一次，他就要忍不住了。
　　“文文…试一下…”
　　“你…你是…”周文文很艰难地松开咬着的唇，可一开口，眼泪瞬间就落下来了，他又迅速忍住，用全身的力量去压抑着自己。他很想抬手去擦干脸上的泪，可身体却怎么也动不了。
　　“没关系，再试一下…”
　　用力地吐出一口气，周文文再次开口：“你是我今生最好的朋友…”
　　“很好。”程一顿了一下。刚刚一直在关注周文文，却没有注意到柯夏。那永远波澜不惊的脸上到现在似乎还是那样的淡定，可程一注意到了他紧握的、颤抖着的双手。
　　柯夏是一个克制的人，这应该就是他的极限了。
　　“向前走，错开彼此…”
　　两人的左肩轻轻相碰，然后又离开。
　　“继续向前，你们越走越远…”
　　“慢一点…”
　　程一有一点不忍心了，他知道这样的训练是一种身心的消耗。它把一个人的皮一层层剥掉，让人看到完全的、赤裸裸的自己。
　　“好，停下，再慢慢蹲下…慢慢地…”
　　柯夏蹲下，尚能支撑起自己的身体，周文文却没能绷住那根弦，跪倒在地。
　　“慢慢地…蜷起身体，用力…”
　　“再用力…”
　　两人像是只没了壳的蜗牛，在用自己的身体做着最后的挣扎，没有一寸皮肤不感觉到真正剥皮剜肉的痛苦。可是还不够，再用力，要把自己攥成一个点…
　　程一知道不能再继续了，已经够了。
　　“放松身体，慢慢地…”
　　“慢慢地起来…慢…”
　　那种完全封闭自己，再到打开，让泪水暴露在空气里，风干。
　　“慢慢地，走向对方…”
　　“慢慢地…”程一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哑了。
　　“好…停下，给对方一个拥抱吧。”
　　情不自禁地，柯夏张开双手，搂住面前这个泪流满面的男孩。尽管他并不熟识这个男孩，也不喜欢拥抱这样的亲密的动作。
　　孤独、无助、忍耐、羞耻、自我厌恶，到最后的安慰。周文文再也忍受不住，在柯夏抱紧他的那一刻，终于放声哭了出来。
　　柯夏一瞬间有些惊讶，却将他抱得更紧，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别怕，别怕…
　　柯夏轻轻念着，也是对自己的话。
　　而程一身边的同学们，有些压抑和沉默。
　　周文文缓过来后没再哭了，柯夏放开了他。可程一看周文文有些不对劲，立刻意识到会有这样的后果。
　　最后的拥抱是有恢复作用的，让人从刚刚的状态中脱离出来，回到现实的感受中，但有些人却很容易沉溺，难以解脱。
　　程一立刻上前。
　　“柯夏你到旁边休息，文文你和我来。”程一揽住周文文的肩，带他向教室外走，拉他进了一旁空无一人的练琴室，并把摄像大哥关在了外面。
　　程一知道对于周文文这样的人来说有些残忍了。
　　“文文…这只是个感受的练习，那些所有的痛苦的感觉都是假的，你可以走出来…”
　　程一这样反复地说，希望对他能有些安慰。
　　差不多之后，程一又像柯夏那样，给了周文文一个安心的拥抱，知道他可以走出来了。
　　两人回到教室，气氛有些不一样。
　　“大家可能觉得这是一个很残酷的训练，仅仅是一些语言上的带动，就让人凭空迸发出情感。这固然对身心有所消耗，但这也是一种很珍贵的能力。”
　　程一说道。
　　“唱歌也同样如此，你把歌放进心里，用这样的能力把歌给带出来。而不是单纯地用嘴唱，用音符去堆砌。”
　　“那今天的课就到这里。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