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字如晤》爪巴巴

3、第三章

　　温凉的冬日清晨，咕噜咕噜的烧水声成功唤醒了沉睡着的舒何，随着一阵小心翼翼的倒水声，咖啡的浓香立刻在温暖的房间内四散开来，更加刺激着舒何又渴又饿的神经。
　　“周天...我饿了...”舒何带着鼻音喃喃着，毛茸茸的脑袋又往枕头里使劲蹭了蹭。
　　无人回答。
　　“周天？”
　　“他去化妆间了，饿了就起来吃东西。”柯夏放下手里的咖啡，看着还赖在床上的舒何。
　　舒何一听是柯夏，一下子从床上挣了起来，迅速用手抓了两把头发。
　　“现在多少点了！我是不是要迟了！”
　　“嗯...差不多...”柯夏又拿起咖啡抿了一口，看着舒何从床上挣扎起来，套上衣服。
　　“那你怎么不叫我！”
　　柯夏没有回答，嘴角几不可见地轻轻一勾。
　　“你不知道，昨晚两点多我和周天才从教室回来，都过了困点了，好久都没睡着，”舒何套好了衣服，趿着拖鞋进了卫生间，“好不容易睡着了，周天居然开始说梦话，唱歌！”
　　周天是舒何的室友，两人都是自来熟，不过“同床共枕”了两天，舒何就成功抛弃了柯夏，和别人去练歌了。
　　柯夏表示欣慰。
　　舒何刷着牙，从卫生间里探出头来，对柯夏说，一手举着牙刷，嘴边还全是白沫，“你知道他唱的什么吗？《玛依拉》！他一个男低音非要唱《玛依拉》！跟杀猪似地...”
　　柯夏没说话，看舒何洗漱完，拿起水壶，给他也冲了一杯咖啡。
　　舒何拿毛巾擦干手上的水，接过咖啡，向柯夏一挑眉，嘴角一勾：“我录下来了，他完蛋了，哈！”
　　柯夏面上轻笑，心底却想着，你上学期半夜唱《小河淌水》被全寝室录下来了...
　　舒何简单吃了两片面包，喝了半杯咖啡，两人就下楼去了化妆间。
　　九点多，三十位成员在酒店大堂集合，接着跟着一位现场导演上了一辆小型大巴，路上没十分钟，就到达了演播厅。
　　大概每一个梦想成为歌手的孩子都渴望这样的舞台。
　　大家通过观众通道进入演播厅。没有炫目的灯光，没有高雅精致的弦乐团，整个观众席都处在聆听的静谧之中，只不过空无一人。只有舞台中央，一支话筒孤独地立着，一束顶光落下，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而他们现在只是个观众而已。
　　舒何心里空落落的，肺里有一种揪心的窒息感。他条件反射地用视线去寻找柯夏，但整个观众席太暗了，他一时间没能找到，于是心底升起一种莫名的不安全感。
　　舒何，别那么怂，专注一点。他对自己说。
　　后台。
　　台侧的重重幕布之间，他看到程一静静地立在那里。
　　现场营造古老剧场的氛围，幽深的舞台，暖黄的灯光，一个身着黑色西装的男人站在台侧，眉梢鬓角无一不严谨优雅。
　　乔希尔对于舞台美学的表现从不失误。
　　可他现在并不为此感到满意。
　　“各部门准备，录制倒数：三、二、一，走！”
　　程一从台侧走上舞台，在那支话筒前站定，向观众席深鞠了一躬。同学们起身，向程一默默鞠躬，没有多余的掌声，这已经代表了很多。
　　大家知道程一是不太看得清台下的，他所尊敬的，是整个观众席和他所站的舞台。
　　“同学们，大家好，我是程一。”灯光很热，领结有些紧。他知道那个人，一个全局的把控者，正在暗处默默地审视着他，把他的一言一行剥得干净。
　　他经历过无数的舞台，发表过无数次获奖感言，可他从来没有这么手足无措过。
　　他感到声音有些抖，调整呼吸。
　　别让他失望，程一。
　　“接下来的三个月，我们所有的学习成果，将会在这个舞台上呈现。”程一看了一眼台本，然后把它放到了西装的上衣口袋里，他想说的并不全是台本上提前写好的那些，这么照着念反而让他更无所适从。
　　“对于大家来说，舞台是什么？是聚光灯，是台下挥舞的荧光棒？还是结束时震耳欲聋的掌声？这些都没错，都是舞台的一部分，我们热爱，并且尊重。”程一的声音有些低沉，尾音总带着一点磨人的磁性。
　　“但是，舞台还是什么？对于我来说，它是耳返里每一个重音，是因为紧张和兴奋而有些颤抖的双手，是空无一人的观众席。”
　　不能唱歌的那两年，程一认认真真地想过他想要的舞台是什么样的。如果抛去学位，抛去奖项，抛去那个安安静静聆听的人，他还能唱下去吗？他或许需要一整个职业生涯来回答这个问题。
　　“亲爱的同学们，舞台是神圣的，我们不求成就舞台，但请不辜负…”
　　这段话并不是台本上的内容。上台前，程一临时问现场导演可不可以自己做一些改动。那位导演犹豫着答应了。
　　但其实那时候程一并没有想好自己要说什么，只是他觉得，这是重要的第一课，在给孩子们这个机会登上舞台之前，他需要告诉这些孩子们一些东西。
　　这也是他第一次站在乔希尔的舞台上。
　　“接下来，同学们将会迎来在此的第一个考核，分班考试。就此，你们将开启你们的新旅程。”程一微微地向后一退，轻扬起嘴角。
　　“我是程一。祝你们好运。”
　　微微地鞠躬，随后走下了舞台。
　　他…还真是没变…
　　默默地注视着那个人，如同很多年以前第一次遇见他那样。然后是爱慕、追求、恋爱、分离、重逢…
　　十年前的乔希尔爱那一身严谨的黑色西装，爱那深沉磁性的嗓音，爱那无限热爱音乐的程一。
　　十年了，乔希尔自知一点进步也没有。
　　程一的部分结束了。这一段是一个先导，节目最开始来定基调的，接下来才是正式的部分。
　　程一走下舞台，有些不知所措地向四周望了望，不清楚接下来该干些什么。却在层层幕布后面看到了一个匆忙躲避的身影，可惜光线太暗并没有看到什么。
　　正想上前去，想着或许是工作人员需要他交还耳麦之类的，可一旁一位现场导演却走了过来，引他去后台。
　　没有多想，程一就离开了，乔希尔却被吓得不知所措。
　　“您需要换身衣服，然后现场准备好后就要开始分班考试了。”那位导演对程一说。
　　“好...”程一犹豫着回头，望向刚刚的后台。是不是...算了。

　　乔希尔专门准备了一台机器架在观众席的最后一排，录下现场布置的全过程，剪辑的时候降格插入两个部分的中间，营造即将开始的紧张氛围。
　　“观众总是对幕后的东西更感兴趣，不是吗？”
　　他的画面在光影中流逝。灯光反反复复地调试，在明明暗暗中，弦乐团走上了舞台：大提琴、大提琴、小提琴…那位女乐手摇曳的长裙被匆忙走过的工作人员踩了一脚，然后又是竖琴、小提琴、小提琴…音响设备调了好几次，可那位音乐总监似乎并不满意…
　　“那是因为幕后的东西更真实，更不完美。”
　　最后，画面安静下来，一位少年随着灯光来到舞台前方。
　　舒何深呼吸了一大口气，终于感受到了自己的嗓子。
　　“三位老师好我叫舒何是一名美声专业大四在读生我要演唱的曲目是...”
　　“等…等等…”夏梦秋好不容易找到了空隙来打断舒何，“你…别紧张…断个句…”
　　舒何好像听到了台下现场导演们努力憋笑的气声，脸瞬间就炸红了。
　　“没事，别紧张，你可以开始了。”程一本来想尽量少说话，但他觉得这个时候舒何需要一点鼓励，第一个上场紧张很正常。
　　大概是音色的优势，程一安慰起人来效果总是很好。
　　又深吸了一大口气，舒何转身，来到了舞台中央。这回是灯光追随着他的脚步了。
　　耳返里每一个重音，因为紧张和兴奋而有些颤抖的双手，空无一人的观众席。
　　舒何他当然知道，正如四年以来的每一个现在，都是如此。

　　“保持，保持住…”
　　当最后一个长音在灯光升起中落幕，光影明暗略过柯夏有些汗湿的脸，他的睫毛微闪，蹙着的眉。
　　没有制作会放过任何绝美如此的一帧。
　　“好，收，注意给老师。”杨制作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摘下了耳机。
　　柯夏是最后一个上场的了。
　　“乔，你确定你这是品训养成节目？”杨制作转向坐在一旁的乔希尔，“这种水平你觉得有进步空间？”
　　乔希尔轻笑，微虚着眼看着底下的现场，“那是你审美水平太低。”
　　“行，我水平低。”杨制作无奈一笑，他和乔希尔合作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容易就掉进他的坑里，“来，准备出结果。”他对一旁的工作人员说。
　　乔希尔注视着台下的一切，嘴角的笑渐渐地淡了，眼里渐渐地只剩那一个人。
　　手里烦躁地绞着耳机线，面前电脑屏幕里的荧光映在他的眼里…
　　柯夏唱完，程一手里各人的简历上已经写满了笔记。一旁的摄像大概是惊叹于程一的写字速度，一连来了好几个特写镜头，弄得程一有些窘迫，拿了一张写得相对较少的放在了第一张。
　　“各位老师直接用这个打分，上面有很多项要依次填，提交了可就不能改了。”一位现场导演分别给了三人一个平板。用电子程序也是为了防止工作人员抄录评分时从中作假。分数一旦输入，系统直接算出平均分并保存，自然没有为上下其手留有余地。
　　这也是乔希尔的节目受到认可的原因之一，观众喜爱的真正有实力的选手从不被辜负。乔希尔自然也懂得不可能让一次做假来让长期以来积累的信任毁于一旦。
　　尽管业内对于一些“小调整”习以为常。
　　三位老师经过讨论后得出了基本的结果，再根据自己的想法做细微的调整后来打分。最后依次排名，A班八人、B班十人、C班十二人，得到分班结果。
　　老师们录制的部分就结束了，但是同学们还要一起上台，为下一阶段的考核做准备。
　　他们需要对既定曲目作自由组合。既定曲目是节目组根据所有同学专业特点统筹设计的，同学们自然知道自己适合什么。而自由组合又是根据分班考试排名优先选择曲目。这意味着并不是所有的同学都能发挥自己的优势，这是必然的。不然，哪里来的挑战和成长呢？

　　程一其实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杨周乾老师。从前在伦敦求学，常常见到杨老师，因为他与Alfred的好友关系，自己也经常受到杨老师的教导，自然是恩师。
　　自从几年前杨周乾回国任教，就很少再见面了。
　　“老师您怎么会来这儿，我以为…”程一又为杨周乾斟了杯酒。
　　录制前程一才惊喜地发现杨周乾老师居然来担任导师，于是约好了录制完当天晚上就请老师吃饭。
　　“你以为我不会参加这种综艺节目啊…”老头子喝了酒，精神特别好，脸上红红的，“那还不是因为你…”
　　“我？”程一被吓了一跳。
　　“不算是啦，”杨周乾夹了口凉菜下酒，脸上笑眯眯地，全然不像学员们见到的那样严肃古板，“我本来是不愿意的，但还是那位制作人，叫乔…”
　　“乔希尔…”程一默默低下了头，喝得正起劲儿的老头子并未察觉到程一有什么不对劲。
　　“对对，人家特别真诚，说好了尊重音乐，那我就不好违了人家的好意。再说，他说你会来参加，那我就更放心了。”
　　“他说我会来？”程一有些惊讶，老师同意录制肯定在他之前，乔希尔为什么那么有把握他会来。
　　“我瞧啊，这节目里的学生也真的好苗子…”杨周乾没听见程一小声的疑问，自顾自地聊着，“没见着那些什么被塞进来的歪瓜裂枣儿来拉低水平，挺好。”
　　“老师是真的想要认真教。”
　　“是，这是个很好的锻炼机会，当然是学得越多越好。”老头子一口干了杯里剩下的一点酒，“他们特别像几年前的你，那种冲劲儿！唉…年轻真好…”
　　程一笑了笑，想再去拿点酒给老师满上。
　　杨周乾赶紧伸手虚拦了一下程一：“诶诶诶不喝了，身体不行了，不能喝那么多。”
　　程一愣了下，转手给自己倒了一点点。
　　“你师父，身体还行吧？”
　　“挺好的，去年当曾祖父了…”
　　“哦，那挺好…”杨周乾转了转手里的空酒杯，沉默了良久，又说道，“你还是给我倒点吧…”
　　深夜，程一送杨周乾回到北京的住处，自己打车回了酒店。
　　坐电梯上三楼的时候，程一发现这么晚了，还有很多工作人员匆匆地拿着各种资料往四楼赶。
　　四楼...好像是工作人员休息的地方。乔希尔好像...也在那里...
　　这么晚了...还要工作吗？要负责整个节目，今天刚录完一期，应该会很忙吧...那又怎样？程一自嘲地想，你有资格为他操心些什么吗？
　　乔希尔也不想当一个老让员工加班的领导，可是节目刚开始运作，确实有很多东西都需要去完善。
　　初步把问题解决了，工作人员都离开乔希尔的房间后已经快一点过了。
　　乔希尔匆匆洗漱完，关了灯，瘫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程一他…习惯这样到处都是镜头的场合吗？他的性格，其实挺烦这种的吧…
　　眼前是一片黑暗，但是因为一整天都面对着聚光灯，这样突然的黑暗让乔希尔眼睛胀痛，眼前还有一些小光斑，闭上眼睛缓了半天也缓不过来。
　　乔希尔试图让自己快点睡过去，可偏是这样想，他反倒越清醒，忍不住又想起了程一…
　　他今天…是不是表现得不是很好...说了一句话，没有敢看他，节目录制的时候还下意识地躲着，最后狼狈地跑到总控室去偷偷看别人...
　　堂堂金牌制作人乔希尔也会有今天。
　　那如果程一再来找自己说话呢？他该以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他？
　　想到难堪处，他一下子扯着被子捂住头，任凭自己在渐渐升温的狭小空间里喘不过气来，心跳加速。
　　他甚至一恍惚地想到，程一是不是还喜欢他…可是这个念头一出现，乔希尔就觉得特别羞耻地把这个想法否决掉了。
　　他是真的有点迷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