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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江山令【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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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正九年。
“师父师父!”远远传来清脆的呼声,衬着七月满树的蝉鸣,越发悦耳。茂密树冠间,一抹桃红若隐若现。
小院中的玄衣青年听见呼喊,转向声源。视力所及,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正灵巧地跃于树间。灵秀的小脸泛着淡淡红晕,几滴晶莹的细小汗珠从额上沁出,一身桃红裙衫更衬得她面若桃花。
或许青年不曾注意,每当他看向少女之时,眉宇之间便柔和许多。或许将军现在唯一在乎的,只有小殿下了吧!怕是就算是我们这些身边之人将军也记不全吧。
青年身边那钢铁一般的壮年男子心中无奈想到,随着少女的接近而识时务地先行隐退。
少女速度很快,几个呼吸间便出现在了青年的面前,脸上带着兴奋:“师父,先前我与林哥哥比武,我赢了他哦!”
这丫头与人比试之事他也知晓,先前还去看了片刻。与她切磋的男子功夫也在中上之流。阑儿虽然天赋不弱,但毕竟底子薄,差了那人一头。青年轻轻摸了摸少女的头,浅笑:“小林让着你罢了。不过你也确有进步。”他记不清楚小林是谁,只隐约有些印象那男子常带阑儿去玩,待阑儿如自己的妹妹。
原本听到青年前半句话而郁闷不已的风阑听到他的赞扬后,白瓷般的小脸立马神采飞扬,眉飞色舞地道:“那当然!我可是很厉害的!”
青年原先抚着风阑长发的手一拍她脑袋:“切勿骄。”
七年来,他教给阑儿许多东西——武艺,剑术,兵法,以及治国之道,但阑儿无论浸淫了什么,她依旧单纯如斯,一如八年前那个幸福无忧的小公主。她总是能让他想起许多年前那对眉眼柔和的少年少女,还有那古灵精怪的小女孩。
“主人。”一个素衣小侍走近两人,双手捧着一方白绢,“方才有个孩童让我带给您。”
他接过。对面的风阑笑嘻嘻地探过头:“师父,这是什么呀?莫不是爱慕你的那些女子送的吧?”
而他却是静静看着手中白绢,并未回应少女的玩笑话。
风阑看不见师父的表情,却能感到他的沉默——不会,是真的吧?——一个念头浮上来,刺得她心中有些难受。
“阑儿,”他又抬起手,愈发温柔地抚了抚她的发,“乖乖待在这儿,等我回来。”
风阑呆呆地站在原地,头顶似乎还有他的余温,“师父……”
自己似乎,有些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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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进阁楼,轻轻掀开素色纱帘,弥漫了一室茶香。
“啧,茶是好茶。”一个麻衣青年手持一盏青瓷小盏,茶盏中琥珀色液体飘起袅袅青烟,带起一阵清新而微涩的香。麻衣青年身边还坐着一个玄衣青年,手中也是一盏青瓷,却只是默默品着,未发表什么言论。
“不过我更喜欢酒,‘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麻衣青年自顾自地说着,仿佛邀玄衣青年茶楼一聚的并不是他,“茶太苦,总容易让人想起一些不开心的事。”
“你当真决定了?”麻衣青年突然转向身旁的男子。
“嗯。”玄衣青年既未点头又未摇头,语气淡淡,却透着不容质疑的坚定。
麻衣青年仿佛并未听出他的坚定,盯着他的右手,目光戏谑:“箭伤。贯穿右臂,伤及筋骨。事后未曾静养,又动了刀剑。你这手,废了。想来你也是个中高手,你甘愿?”甘愿一辈子拿不起刀剑?
“嗯。”玄衣青年依旧淡淡应着,并未因他的言辞有什么情绪。
这男人……
自他因采药滚下山崖,被他救起,见到他的第一眼起,就知道他不简单。明明那么年轻,眼中却毫无波澜,可偏偏又有一米细碎的光——那光很熟悉,是心有执念。
他留下了联系方式,他知道,这男人的恩情,他很快就能还。
心有执念,又怎会无欲无求?
“好。我知道了。让我准备三月,到那时,我自会通知你。”
“咕咕,咕咕。”一只红眼白鸽落在窗框上,赤红的眼打量着室内的两人。
玄衣青年走向那白鸽。鸽子并未因有人走近而飞走,乖乖地任由那人将自己抱起,从脚上解下一个物什,然后拍拍翅膀飞走了。
青年将从白鸽身上得到的字条展开。身后麻衣青年似无意地往这儿瞥了一眼,只看见两个字——小姐。
小、姐。风阑么?看来这便是自己的目标了。他的手轻拂过袖口,衣袖中什么东西泛起一道银光。真是好久没有动用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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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衣青年看过那张字条后,立即将它烧成灰烬,匆匆与麻衣青年告了别,急速往自己居住的小院赶去。
阑儿,被人刺杀?!
那个单纯的孩子不可能有什么仇家,难道,他们发现了?
那孩子连小林都打不过,会不会,会不会……
他不敢再想。心跳得很慌,一如多年前他从皇城外向宫内赶去的路上。
他在,害怕……?
阑儿。他推开那扇熟悉的门,心中念着那个丫头的名字。还好,她还在。只不过,少女愣愣地半坐在地上,仿佛失了心魂。而她的后边与左边,有两个黑衣人袭来。
他顾不得许多,从腰间抽出剑,将那柄刺向少女后心的刀挡开。与此同时,“噗”的一声,那是匕首没入他右肩血肉的声音。
也正是这一声,将风阑的心魂拉了回来。她抱着倒在地上开始变冷的青年男子,眸中泛着水光:“师父,林哥哥,死了。”
那些黑衣人见他回来,也知暗杀失败,一个个显出身形。有他在此,隐匿形同虚设,倒不如一起围攻。十余人,将两人紧紧围住。
突然,黑衣人无声地动了,一个个整齐有序,衔接完美,一看便经过训练。他握紧手中重剑,艰难抵挡着。
那麻衣男子说得没错,他的右手自那次血战之后便废了,提重物都觉得艰难,更遑论舞剑了,何况此时又添新伤。而他的左手剑终究使得不够完美。
他杀死了三个黑衣人,重伤了两个,但自己也受了不少伤,何况敌人还有很多。
他恍惚想起那个火光烈艳的夜晚。在自己快被打倒的时候,一支军队突然出现,以身作盾保护他与怀中女孩逃亡。
那支军队,是由他带起的。他记得每一个人的脸,每一个人的名字,甚至每一个人的喜好。那一夜,他看着曾经把酒言欢的兄弟一个个倒下,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不能冲出去为他的兄弟报仇,他不能将他的兄弟带回家乡埋葬,他甚至不能停下来为他的兄弟掉一滴眼泪。他不能……最后,只剩下几个人随他出了城门。在城门处,他看见那几个满脸血污的汉子笑着,他们笑着说,让他好好活着,保护好小公主;他们又笑着冲进皇城,高叫“狗贼,纳命来”。
他看见爹的旧部下令关闭城门,他看见那个耿直的男人对着城门外的他笑了笑,用嘴型对他说去西郊,让他好好活着。
他们都笑着去另一个世界继续与兄弟亲人把酒言欢,都笑着让他好好活着。
他要,好好活着!
“将军!”门外有人在喊。
紧随着,二十余人破门而入,与那十几名黑衣人厮杀起来。
他还,活着。
几名部下来到他与风阑身边,默默地守护着。
一直低着头的风阑忽然抬起头,看着他:“师父,林哥哥,死了。”
大颗大颗眼泪从那毫无光彩的美丽大眼中滚出,落在铺满鲜血的地上。
“林哥哥,死了……”
林哥哥,怎么能死了……
她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他将一块麦芽糖塞进她手里。她忘了那糖的滋味,只记得很甜很甜,仿佛要渗出蜜来。
她记得他告诉她说,他有一个妹妹,和她差不多大,只可惜战乱时期便失散了。若是还活着,定是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了。她告诉他,今后她就是他妹妹了好不好。
她记得每每她练功练得无聊时,他总会变着法儿逗她玩。他会折神奇的纸鹤,他会变出各种好吃的,他会给她讲各种故事,他还会偷偷带她溜去城里玩,在为她受了罚之后又龇牙咧嘴地告诉她其实一点也不疼……
她的哥哥,怎么就不见了呢?
他倒在血泊中艰难地抬起手摸了摸她的脸,对她说:“哥哥以后不能带你玩了呢。”
他说:“以后好好照顾自己啊。记得对你师父说,别老是弄那么重的功课给你,你还是个孩子呢。你应该……好好地玩!”
“林哥哥,你不能死啊!你走了谁陪阑儿玩?阑儿要你陪我!阑儿……阑儿甚至还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呢……”
“阑儿……别哭。让哥哥记得……你最漂亮的样子,到地府后,也有资本夸耀……夸耀我有个这么漂亮的妹妹。”
……
“将军,所有黑衣人都已经死了,没有漏网之鱼。”
“好。这个地方已经不安全,我们需要立刻撤离。速去真正的校场所在,切忌暴露行踪。”
“是。”
他回头看看依旧守在小林尸首旁的少女。都死了,阑儿的长相没有人知晓,她是安全的……
“林哥哥,死了……”
“林哥哥……”
那一身伤痕的青年将不断喃喃自语的少女拥入怀中。感受到那宽厚的怀抱,一直无声哭泣的少女终于爆发了出来:“师父,阑儿只有你了!”
青年默默地安抚着怀中少女,同时感觉胸腔中的心脏又趋于平缓。
原来,他还能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