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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帏闼之患 ...

  •   厅里暗,李韶章甫一见光,也觉得照眼。只见一个高挑苗条的身影站在门边挑起帘子,对屋里众人说:“叶少监来还钦文宝玺。” 她说罢就走了,全然没有往门里看一眼。

      很快便有一个人进来,手上托着漆木盒,向宋司宝躬身行礼。宋司宝笑眯眯地让他起身,令崔掌宝捧了那木盒,转过后堂去洗宝。一面对来人说:“我们打今天起也有位李典宝了,可巧你来,赶紧认识了才好。往后就是你们俩对头,我总算可以暂卸一职,清闲清闲。”

      听着话音,韶章赶紧站起来跟那男子见礼,那人也给她作了个揖。她看他身上的交领袄子越看越眼熟——这可不是她和葵倾在白柘亭碰上的年轻内侍吗!他当日应该并没发现她俩,想到这里,韶章心里倒释然了些,和那人的眼神撞上时,对着他抿嘴笑了笑:“叶少监。”

      “哎。”叶盛桐昨夜睡下得晚,早起掐着掌心撑了两个时辰,现在神志已有些恍惚了:他只是勉强应了一声,并没看清那女官长什么模样,更没有起来的意思。

      “少监。”李韶章看他总不起身,一时也发懵:她把身子福得更低些,头上未铺翠的冠子就闯入了叶盛桐的眼帘。他蓦然回了神,心里暗骂自己迟钝,猛地起身时又感到一阵头晕,最后还是靠着咬舌尖才站住了。口腔里蔓延开隐约的铁锈味,叶盛桐甚至想不起来咽下带着血丝的唾液,总觉得他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和宋妙阁打了招呼,估摸着差不多快到东宫轮值的时辰,叶盛桐马上起身告辞,一路上紧赶慢赶才踩着时间赶到延德宫。

      刘盛奎已经在宫道上等他,见了他也没多话,两人沿着宫道一径向南走。

      “奎爷,最后怎么商量的?”叶盛桐抬手向刘盛奎比划一下腰间,又示意他把步伐放缓些,自己慢慢倒着气。

      “叫哥,”刘盛奎抬手一拍他的后脑勺。大孟朝宦官之间平辈都称“爷”,他二人私交好,有时候也就按着民间规矩以兄弟互称。叶盛桐偶尔和他取笑,才称他一声”爷”,“能怎么的,小立子传话来,说晚上吃春席,盛字辈的都去。”

      “哟,够排场。我听说木爷也去?这也奇了,谁能请得着他?”

      ”装什么傻?”刘盛奎奇怪地瞥他一眼,“你不知道这次没了姓陆那位攒不起来?他近来是个菩萨侍前…天庭下凡的仙童,…冷不丁就往水里扔银子玩呢。”

      “怎么了你?”叶盛桐狐疑地看着刘盛奎,“好好地,说着说着心不在焉起来,惦记什么呢?”

      他本是说者无意,谁知刘盛奎眼神躲闪,讪笑道,“你小子这话听着荒唐。哪里有什么事情,不过是我说到菩萨,想着这两天得闲去拜一拜罢了。”

      “是吗?”叶盛桐皮笑肉不笑,也不说穿,“奎爷心诚,这菩萨没个不显灵的道理。俗话说’但得一片橘皮吃,且莫忘了洞庭湖’,您得了福报,可别忘了贤弟我呀。”

      ”……”刘盛奎本还要再说什么,转念一想又没有说,变成一声叹息。他伸手轻轻拍了拍叶盛桐的肩膀,然后转过脸去,一心赶路。

      酉时刚过,府右街上的九滔楼门边就挂上了号牌,写明今夜闭店。二楼上灯火通明,支起窗子的竹竿早被人撤下,仰头能隐约望见人影憧憧,觥筹交错。这九滔楼可是平京城内有名的饭庄,不知今日的贵客掷了多少银钱,才把哺食的场子包下来。

      这隔间里头宾客坐满了三桌,一眼望去皆为不蓄须的男子,大致依照长幼序分坐。正桌主席上坐着位弱冠青年,穿一件银白织金立蟒曳撒,潇洒轩举,冷峻昳丽。他自斟自饮了整晚,几乎没张罗过什么。不时有人想给他敬酒,都得了个没脸。宾席上坐着一位年纪仿佛的男子,长得讨喜,进进出出都笑眯眯的。叶盛桐坐在东桌下首,一面陪笑,一面同座上众人行着酒令。

      “奎爷怎么还没到?”这是陪坐桌下手的一人发问。

      “你小子既没有拿云之志,也没有闹海神通,也好意思催人家爷爷?他今年越发得了青眼,靴子换了高底的,说句白话,往后咱们哪位要得了那鞋,可也得看穿起来跟不跟脚!”

      既是宫外吃席,同辈之间,自不拘束;可这话说得阴阳怪气,话里藏针,分明要拿刘盛奎当靶子。叶盛桐忙站起身来,给说话那人杯里斟上八分满,自己也举杯道:“这正巧了,今儿晌后,我还看见奎爷往秦良媛的纹香苑走,说是给送一对葫芦耳瓶去。个把时辰的功夫,倒不见他人影。咱们哥几个先饮一杯,他若晚些时候来呢,就罚他出个彩头。”

      席上众人闻言,脸上不显,心下都自有盘算。谁不知道慈宁宫有处荣湘院,是年根底下新开的内居堂。近来东宫审议的吏部诏令许又让人给挑了个小错,得了好一顿数落,已七日没有临朝了。正逢十五,太子是必定要同太子妃去慈宁宫用晚膳的。赶上这个时候,自然不能出岔子。刘盛奎没跟着太子,多半中了算计,被人有意说得含糊,指错了路。恐怕被发现后,够他喝一壶。须知木秀于林,自有风摧,身居险要处,也不比伺候茶水的碎催安全多少。

      先前发难的那人强笑着举起杯对饮,这插曲就算揭过了。

      酒过三巡,便有那好事的说,“今年新进的选女倒走了大运,女官从掌事起封,采女就更别提,大半都去了诸王府,省去多少年经营!”

      “你不知道,”在司礼监做事的人接话道,“从前的规矩,都是选出宫娥考女秀才,一层层升上来,或是北边就近选的;前两年圣人巡了江南,去岁采选时就提了一句。今年这批都是南边来的,自然以为灵秀之地出的人才更聪慧敏识,给定的都高些。”

      “难道陇西、范阳、陈郡等处,就出不了女才子?”这就有人半开玩笑地反驳,“便是那苦寒绝塞,也未必自古来就荒无人烟。就说阴山大地,前汴时不也曾执文坛一时之牛耳?我还听说今年有个二十来岁的寡妇,封了七品官,想来是’灵秀之地’出的美人,因此上定的都高吧?”

      冷笑的有之:“这新寡岁数太小,怕是热孝还没出。连妇道也不守,谈什么教化嫔御?”

      感叹的有之:“我的乖乖,二十岁给赐七品阶,这可是’不重生男重生女’了!”

      自泰安朝增设了内书堂以来,入学的内侍越来越多。到了盛字这一辈,凡入殿伺候的,大多识文断字。这些人中书读得更好的,心里也隐隐向往科举入仕:他们不少是自小入宫,如果能选,谁乐意净身为奴呢?可是,若没有走进这朱红宫墙,谁又有机会念书呢?

      “生男也罢,生女也好,与你我有个屁干系?可有人家乐意生我么?女官不管怎么说是担着’女先生’之名,我呢?是男?是女?是人?是奴?是……”

      搭茬的这人是在翠微宫小厨房炒菜的,因着只管上灶,年纪也大了,一向说话直些。他双颧潮红,大约是喝多了酒,就更不顾忌。他话才罢,宴上众人脸色都多多少少变了。谁都知道他没说的字是什么,那是骨子里的忌讳,是一根随时点燃的引线。

      首席上穿银白衣服的青年也向这边侧目。

      “白果烧鸭、大煮干丝上来了!都好好尝尝啊!”在微妙的默契中,很快就有人张罗起新端上桌的菜肴。宫内呆的时间久了,吃食要清淡无味,进餐要静默无声。偶尔有次出宫的机会,他们这群人便放肆起来。一时间动筷声、劝酒声、签筒摇掷声不绝。

      待到二更鼓敲过,方才散席。叶盛桐和熟识的几位同辈太监告了别,独自走在宁兴坊间。虽然宵禁已废,可煤油昂贵,如今坊内只亮着一两户灯。他心中打点着诸事,隐隐觉得怅然若失。突然,迎面有个人跌跌撞撞地走来,差点绊着了他。那人伸出手摸他的脸,他刚想抬手,双手却被那人紧紧攥住。

      ”观世音菩萨 ……”那人在黑暗中跪了下去,叶盛桐也被他拉着险些趔趄。

      这声音于他,是太熟悉了。而今它少见地颤抖着,像枝头簌簌的秋叶。叶盛桐没抽手,就着那个姿势对人说:“晚上你没去,我给他们捏了个瞎话儿,说你去秦娘娘那送物件。你心里有个数。”

      “……”那声音停了停,终于不再颤抖,说,“你编我点好行吗?”

      叶盛桐暗松了一口气,嘴上却不饶人:“你也抖起来了,在意这两分面子!快点,我扶着你,赶紧回屋睡觉完事。”刘盛奎没说他为什么跪,叶盛桐也没问,二人同行回到住处不提。

      却说叶盛桐回了屋,脱靴更衣后,坐在床上暗自思:司宝监领命敕造的贵妃印已经脱蜡了,照理得尽早送去。这本是内廷工匠干的活,可宣贵妃其人崇古,要找前朝的老匠世家刻印,讲究“朴拙大方”。
      按理说,献宝这美差是掌印太监的专属,轮不上他一个少监。可程掌印是贵妃旧仆,贵妃颇信重他。他有意抬举叶盛桐,贵妃也给他面子。前些日子五皇子出了丑,宣贵妃情绪喜怒无常,底下伺候的,都怕触到她的霉头。她素爱瑞香,等瑞香花开得好时,趁九公主从含章殿下学后去拜见她,把贵妃印献上,或许能讨她的喜欢。

      哪怕已过了数月,想到五皇子绥烨年前出的丑事,叶盛桐心里还是没滋没味的。冬月底的时候,他多饮了几杯,在书房拉了一个婢女入侍。那小婢新到书房伺候,消息报到圣人那里时,圣人还命人去查过,没查出来这事主谋,似乎就是姜绥烨酒后失态,行事不端。
      这位五皇子明年开春才成年,如今身边已近了人,难免遭人指摘。因此上,五皇子算是有了个污点,往后封王时,这事可大可小,全指望着皇上有没有追究的意思。

      叶盛桐信,这桩丑事后头定有人主使,只因为五皇子那新收的侍妾,是与他相识六年的宫女,他的干妹妹……裴纭。他们在掖庭相遇时,她还那么瘦小。管事欺凌她,她也不吭声,黑亮的眼睛里自有一股傲气。等到了后来,她到了十四岁,美得让人侧目,他尚觉她太小,不愿意马上结为对食,谁又知道……

      原本以为老老实实地伺候主子就能平安度过一生,然而权柄所能攫取的又何止是泼天富贵,更是多少人一辈子的苦乐悲欢。谁不想要?他如今就想要。

      窗棂被轻声叩响。
      “师父,是我,小喜子。程爷爷等落锁之后,猫着腰往吉光轩走了。”

      叶盛桐拨开窗扇,向下望一眼,给那小小的身影抓了两颗糖:“知道了。外头冷,别贪玩,早点回吧。”等那身影离去才重又躺回床上,移了冰凉的石枕,闭上双目,眼前仍走马灯一样地过着许多事。

      就在潮水般的困意袭来那一刻,他突然想起心里那点异样的感觉是什么。

      今天与那新到司宝司的女官见礼时,他看到了她白皙脖颈上的一缕胎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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