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十柒岁半

9、第九章

　　林琦走了，房间里只留下了一张字条——我太不喜欢现在的自己了。
　　听同学说，是在公园的湖里发现的，警察打电话去家里确认的时候，林琦妈妈直接就哭晕过去了，家里只有林琦一个孩子，他爸爸强撑着和警察处理完后续的事又要赶到医院守着妻子。林琦身上穿的是去年妈妈送她的礼物，那次她考了全班第一，甩了第二名整整五十分，班主任拿着年级的分数单，站在讲台上欣慰又骄傲的宣布这个消息，班上同学们的掌声一阵接着一阵。家里面也都很开心，尤其是妈妈，上高中的时候为了转到市重点拖了不少关系，看着闺女的成绩单，就像是看到名牌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一样兴奋，那天晚饭还特意加了不少菜。

　　班主任知道这事的时候，班里已经传开了，之前的同桌和她住同一个小区，早上红着眼睛来班里，翻开书还没读出声就趴在桌子上，肩膀剧烈的颤抖起来。老师没说什么，只是让大家别多想，好好学习。上次那件事之后，林琦的桌子就被搬到了教师后面的角落里，班里都以为她只是身体不好，休息一阵子就会回来，突然听到这样的消息，大家都有些恍惚，没和上次那样，惊慌了一会儿又恢复高昂的学习劲头，一整天大家都没精打采的，下了课也没人喧闹，就连平常班里最闹腾的几个男生都坐在位子上不怎么说话，班主任为了提起学生的精神，课上变着法的和同学互动，讲完一小段就问大家“听懂了没”？“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但并没有什么效果，听到老师重复的提问，坐在前排的同学偶尔会应答两声，不一会又安静下来。

　　班主任照顾大家的心情，特地吩咐各科老师尽量不要布置家庭作业。周静一坐在沙发上，脑子里明明是一片空白，却像是考了一整天的试晕晕乎乎的直发胀。才十点多，她已经没有任何心思掏出课本复习功课了。刚准备起来洗漱，俞冰提着挎包回来，“你怎么下班这么早”？俞冰连鞋都没换，直接躺倒在沙发上，这才注意到她脸上的伤，裤子膝盖也破了一大块，“怎么弄成这样”？周静一瞪大眼睛，该不会又遇上那伙人了吧。
　　“能帮我倒杯水吗”。俞冰坐起来撑着胳膊示意自己没事，“店里有客人喝醉了闹事，不小心磕的，店长让我提前下班了”。俞冰的语气没什么波动，轻松的就像是在说自己刚看了部电影。周静一皱紧眉头，去厨房倒了杯水递给俞冰，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跑回家翻出上次老妈帮她处理伤口用的东西，瓶瓶罐罐的也分不清都是怎么用的，干脆一股脑儿全都抱到俞冰家里，抽出一根棉签之后，看着桌上一堆药水，周静一不知道从哪个下手，俞冰看了看，拿起一个褐色的小瓶子，“我自己弄吧，帮我把镜子拿来”。

　　俞冰处理起来很熟练，脸上抹了些碘酒消炎，伤口不算深，用创口贴简单的处理了一下，之前练习跆拳道经常受伤，基本上都是自己抹药。周静一举着镜子满是担心，想帮忙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要是老妈在就好了，上次也是她帮着处理的。俞冰抬眼看见，笑着打趣说：“没看出来你这么担心我呢，怕没人请你吃饭啊”！
　　周静一撇撇嘴，好像受伤的是她一样委屈的不行，“我觉得……你还是别做这份工作了”。
　　俞冰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妈妈离开的时候，她并不想搬到新家里来的，那套房子就像是一件和愧疚等价的产品，住进去的那一刻就意味着妥协，当时她还不想对“二次抛弃”的父母表达原谅，至少还不想减轻他们内心或许还残存的罪恶感，但事实的情况是，自己根本没得选择，妈妈已经把原来的房子卖掉了，那里的人和物都被连带着，用一封信做了个绝断，俞冰只好照着信上的地址，带着留下的一张卡，一串钥匙，被迫开启了一段新的生活。那天，稀里糊涂的走到酒吧，正对门口的装饰墙上，张大嘴呐喊的人物彩绘和她一样，以近乎扭曲的表情做着最无力的嘶吼，悄无声息的把她卷了进来。

　　停止这份工作，俞冰暂时还没这个打算，对于一个高中都没毕业的女生来说，没有哪份工作可以比“忆在”更惬意了，尽管最近年关里客人比较多，好在艺姐从来不会延长营业时间，到了零点准时散场，总好过超市的收银握着扫码机器听一整天的“滴滴”声，到了月末再领一份微薄惨淡的工资。
　　“你还是好好上自己的学吧，别管我的事了”俞冰也就比她大了几个月，说起这话来像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妈子。
　　“上学也不是什么好事儿”，周静一沉闷的声音让她心头一惊，这还是那个除了吃饭睡觉只剩作业的学霸吗，上次夜里起来喝水，两点多了她还趴在茶几旁边翻书做笔记，这才几天，突然说上学不是什么好事儿，难道是看自己手不沾笔，一对比找不到身为学霸的自尊心了
　　“在学校里考个好分数，去个大城市不是挺好嘛”！
　　“那你干嘛不上学”！
　　说完话的同时，俞冰就意识到了自己是个活生生的极度矛盾体，身为一个已经休学半年多的调酒师，竟然跟一位从来没跌出前三的学霸大谈学习的好处，果然，这一点周静一也迅速发现了。
　　“说不上来了吧，你们这些不上学的，就知道把我们往火坑里推，不上学你不也过挺……”，本来想说俞冰不上学也能赚钱过日子，看了看她脸上的伤，又心虚的改口，“那什么，不上学那么大了不也能活着，就几十年过日子的时间干嘛非要死拼学习”。

　　俞冰可不想用矛盾体的实例继续谈论这个问题，撑着沙发站起身，“不学正好，洗洗睡吧，省了电费”。“我不”，周静一嫌时间太早睡不着，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刚好抓住她磕伤的地方，俞冰忍了忍，嗓子里还是下意识地一声低吟，“没事吧，怎么这也有伤”。
　　照着刚才处理的步骤，周静一拿起棉签轻轻的擦拭，“别慌，小心的，慢慢的……”，心里一遍遍提醒自己，手上还是抖得不行，生怕一不注意力气就擦重了，伤口在胳膊的侧边看着比脸上严重的多，估计是不方便擦又不好意思让她帮忙才没说，“这……，这个血块怎么办啊”，伤口没及时处理，出血比较严重的地方血已经凝固在上面了，“没事儿，过会我用水擦掉就行”，俞冰侧头看了一眼，没怎么在意。
　　“酒吧的工作真的不合适，别干了吧”！
　　“我觉得挺好的，工资高还能听故事……”
　　俞冰还是那副淡然的样子，永远绕着弯子不把事情说明白，周静一想起第一次去酒吧找她的时候，就是和今天一摸一样的表情，冷静沉稳的避开她的问题，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心里一阵窝火，“你知不知道自己有时候特没劲啊，什么话都憋心里，说出来一起解决不就好了嘛，心里把你爸妈的事儿拎那么明白，怎么就不能好好过自己的生活呢……”，理智提醒她话已经说重了，这是俞冰自己的事，正常情况下她作为局外人可以参与，但现在的行为已经是没有缘由的干预了，周静一懊恼的低下头，“对不起，对不起……”。
　　俞冰脸色苍白，只觉得身子像是海上飘荡的浮木，浪卷风吹，周围的一切都可以随意的操纵她的方向、位置，木头就那么愣愣的，痴痴地，漫无目的的漂在海面上，它可以和头顶掠过的海鸥一样享受日光的恩赐，和附近游过的鱼群一样感受潮流的涌动，唯一不同的是，它只是块木头，对于这一切只能被动的接受，不论它愿意与否。

　　“是那天在警局听到的吗”俞冰率先冷静下来，关于爸妈的事，自己只提过那一次，没有其他情况发生的话，应该就是那时候知道的，如果说一件事情发生的机率只有万分之一，一旦发生那便是百分之百。
　　周静一缓缓抬起头，眼里噙着泪水，努力撑着没让它掉下来，“对不起，我怕你不想让别人知道，就……就一直没说，刚才太……太冲动了，我……”，没说两句就控制不住情绪了，她努力睁大了眼睛不让眼泪流出来，还是不争气的哽咽起来，说话声音也断断续续的。
　　“你说的是事实，有什么好哭的”，俞冰挤出笑容，轻轻擦掉了静一脸上滚烫的泪水，一分钟之前，面前的这个女孩用最意想不到的方式唤起了她最不想触碰的记忆，可她却怎么也埋怨不起来，半年来，所有参与、知晓这件事的人都是一副极尽陌生恐怖的面孔，自己全部的力气已经用来接受和生存，眼泪早就是个奢侈的东西了。俞冰扶住静一还在颤抖的肩膀，“这件事跟你没关系的，不用道歉”，她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又温柔，听的出来并不是礼貌性的客套，静一低着头，哭声也小了一点，从小老妈就告诉她不要说别人不好的事情，藏了那么久还是不小心说漏嘴了，虽然俞冰没怪她，心里还是过意不去，突然上前搂住她的脖子，想着再说些什么，抱住的一瞬间明显感觉的到俞冰整个身子都僵住了，“我该怎么半，说些什么呢“？周静一纠结着不知道怎么开口，不说什么有些许尴尬，直接放开显得更奇怪了，“买酒喝吧”，俞冰迟疑了一会儿，反复确认听到的声音，“买酒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