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怜岳下仙》牟日

2、呦呦鹿鸣

　　“今日怎么不见朗月师兄上座？”几位仙姬低头小声嘀咕，互相从对方的脸上看出惋惜之色。
　　“别想着攀龙附凤，二师兄是何等人物，岂容你们这些小小的仙姬肖想，不说在这仙山上，下了山去，你们更是想见也见不着”
　　仙姬们怒瞪回去，见是那牙尖嘴利的林肖出声嘲讽，只好悻悻得各自端坐，恨得牙根生痒。
　　“二哥今日去哪了？”林肖也心下纳闷，低头走向席间。
　　这朗月师兄是白贺山山主的二弟子，素爱穿一袭白贺山的赤云锦，锦衣缀暗云，衬得公子身姿挺拔，气度风雅，行动间如山中清月，令人悦目；言谈和煦，如同四月的春拂嫩柳，是以仙山上的弟子都喜爱这位平易近人的二师兄，却难得一见。
　　相传这位师兄出身钟鸣鼎食之家，又得山主亲授仙法，修为无量，人又生得清隽秀雅，不知迷倒了多少仙姬。每逢仙山开办讲学论道之日，仙姬们都涌来这灵珑阁“听学”，盼能窥得朗月师兄一面，聊解相思。
　　往日这听学，他可是逢场必到啊。眼看仙姬们个个垂头丧气，林肖也有点心不在焉。

　　灵洞内。
　　陆茗的脸像打翻了酱油坛的厨房现场，斑斑驳驳，青一块白一块。
　　“这个岳朗”
　　陆茗眼露凶光，恶狠狠地盯着此刻低眉顺眼，时不时轻咳一声，面露讨好的仙友。
　　说什么来世再报，原是戏谑于她！
　　陆茗想起自己刚刚吓得鬼哭狼嚎，鼻涕一把泪一把还不忘给他输灵力时，他悠然醒来带着笑意的嘴脸，脸上一阵发烧。
　　“鹿姑娘，今日怕是不能下山去了。恳请姑娘看在小仙大病未愈，多留小仙几日，可好？”
　　陆茗没好气地瞪他，见他面色恳切，苍白的脸上病态几分，笑意几分，水似眼波横，这样乖顺的模样实在让人发不出火来。
　　“送佛送到西，你我相逢便是缘份，只是岳兄”陆茗顿了顿，没好气地说道。
　　“你断不可再像刚才那般吓我了！”半恼羞半警告，陆茗脸上又一阵发烫，别过花脸不去看他。
　　“是小仙唐突了，本以为身体能撑得住，想为姑娘幻出山月，不料……咳咳。让姑娘见笑了”
　　怀中玉牌温润，一席软语让陆茗的心松动了些。
　　难为他一片热忱之心，没曾多想，陆茗擦了擦哭花的脸，转瞬就原谅了他。
　　“你好生休息，我去取些吃的来。”
　　陆茗头也不回地往洞内走，岳朗低头噗嗤一笑，笑声掩在她急促逃走的脚步声中。
　　他的目光落在她小巧的身影上，想起那张哭花的脸，和她颈间清凉的花草香，想起她手指柔软，被他轻巧地盈握，想她痴痴地望着山月，又慌张为他疗伤的模样……
　　“岳朗，今日你有些贪了。”他轻摇尚觉发晕的头，暗嘲自己。
　　扛了师傅的一道玄极之光，自化妖风得以破结界，入灵洞，只为遇上这可爱的“驯鹿仙”。这驯鹿仙……
　　岳朗轻笑，她比他反复思量，存于经年的想象中的模样，还要好。
　　“值了”却是撒了个小小的谎。
　　凭他的修为也折伤如此，小小的下仙怕是要灰飞烟灭了。
　　无妨，这样也好。君子的心绕了几绕，以下仙的身份出现在她身旁，得她牵挂照料，也似偷得了一点欢愉，遮掩了心里小小的愧怍。
　　他低头浅笑，眉眼间温柔无量。
　　“叫……鹿鸣吗？驯鹿？亏你想得出。”
　　“你可让本下仙好找。”

　　岳朗如愿地留在润灵洞中“养伤”，每日讲些山间趣事，逗得陆茗哈哈大笑。
　　这几日，陆茗假借驯鹿之名，白日溜出洞中，在山间采果游荡。没了爹爹的结界，她更肆无忌惮起来，在通山门的大路上大摇大摆地晃，几次溜到山脚下，东看看西望望，但这心里头即想着岳兄讲的故事，又惦记着他的伤，玩得疯了，便又急忙往山上跑，余兴未了。
　　这几日是快活的，每日都是比以往趁仙山论道溜下山时，更快乐些。
　　回到洞中，陆茗便开始胡诌一套驯养灵鹿之法，声情并茂地编造了一段段群鹿像给岳朗听。今日灵鹿一号与灵鹿二号为了争一颗果子打了起来，明日灵鹿三号舍不得她离开，咬住了她的衣角，所以她回来有些迟了……
　　不足三日光景，七七四十九只的灵鹿各不相同的故事全都编完了。坐在岳朗身边，见他还是一副兴味盎然的表情盯着她，陆茗正愁是不是该改述一下仙鹿的数量，要没有新鹿可以讲了。
　　“明日，我该下山了”
　　像一枚石子投入湖心，岳朗温和的声音飘荡在陆茗空空的头脑里，一时没了回音。
　　“这些日子，多亏小鹿的照料。”
　　岳朗拍了拍陆茗的脑袋，宠溺地一笑。
　　陆茗似缓过神来，愣愣得看向他，也不知心中是什么滋味。酸涩的感觉从舌尖漫开，像是吃了没熟的青果，带着眼睛鼻子都皱皱得痒。
　　习惯了有人每天都等她回来，安安静静地听她讲那些她瞎编的故事；习惯了有人每天讲仙山上有趣的事儿给她听，不厌其烦地回答她好奇的问题；也习惯了这个人说些温柔的感谢的话，让她的心被熨平了一般。
　　夜深时，陆茗一个人背着他用灵力催动山月牌，一遍遍幻化出漫天的青山霁月，心下生出无限的快乐，每日都能睡个安稳觉，早上起来只觉得浑身活力无限。
　　短短几日，她也未曾想过，与岳朗之间竟变得如此熟悉，相处得如此自然。虽然她骗他自己是个驯鹿的散仙，每天说些天花乱坠的故事哄骗他，但陆茗觉得，自己的心还是被什么打开了般，对这个眉眼间尽是温柔的小小的下仙，有了些许的信任和依恋。
　　“小鹿”岳朗柔声唤她。
　　“我们一起下山，好不好？”
　　可以吗？陆茗垂下头，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自记事起，她所有的光阴，便是洞口外日出日落的色彩，是每年的此刻溜下山去所见的烟火气，是爹爹时常的关心探望，衣食供给。
　　她自问没有不快乐，日子无忧无虑，如同每日的空气里都飘着相同的，清冽的林木的气息，淡淡的，一如往常。
　　她自幼体弱，爹爹便将她滋养在这润灵洞里，用尽仙道术法，为她调理身体。
　　润灵洞是整个白贺山的仙家密地，她也是这白贺山上不为人知的秘密。
　　爹爹总对哇哇大哭的她故作严厉，对她嚷着要下山去的呼喊置之不理。
　　疗愈的术法晦涩难通，她在爹爹的恩威并施里，在漫长的修习生活中，终于习得一身治病救人的高超术法。
　　经年累月，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如换了骨血一般，灵力源源不断地游走周身，身体越发轻盈。
　　当她凝灵聚力，淡蓝的灵力如雾般聚散自如，第一次完全在她掌控之中的那一刻，爹爹见状竟眼含热泪，久久掩面不语。
　　那一刻，她似乎懂得了爹爹的良苦用心，从此对下山二字再也不提。
　　“茗儿，再等等，等爹爹安顿好山上的事情，就来接你”
　　这句甜蜜的话语，陆茗听过了春去秋来好多好多遍，一个等字，是对爹爹全然的感激和相信。
　　她的心里也好希望自己是那驯鹿的闲散神仙，可她不是。
　　她心里动过念头，想与眼前待她温柔，给她慰藉的岳兄一起，走下山去看看广阔的天地，可她不能。
　　她心里有个模糊的答案。不敢去证实。
　　她有时会想，当今白贺山的主母，会不会不是她的娘亲？
　　当爹爹的安抚成为习惯，这份惶恐早已种在了她的心头。
　　她怕，但她从来不说。
　　她悠哉一天，就忘记一天烦忧。
　　她信爹爹。
　　信爹爹来接她的时候，会牢牢地牵着她的手，光明正大地走进仙山，走进她未知的生活。
　　回忆涌上心头，自岳朗说他要下山的时刻，陆茗已泪眼婆娑。
　　见陆茗垂头不语，岳朗眉心微皱，一双温润的手握住她纤细的皓腕。
　　“我不识路呀，小鹿”
　　“陪我一起下山，好吗？”

　　哦，原来岳兄说的一起下山，是这个意思。
　　一期一会，是到了分别的时候。
　　陆茗故作洒脱，心下也明白这个道理。
　　她抬起头，一双朦胧的泪眼对上岳兄满是心疼的柔目，不舍和难言的痛化作扑簌簌的泪珠，再也藏不住。
　　“岳朗，你走了可要记得我”
　　夜半山腰处传来呜呜的哭诉。
　　趴在岳朗怀里，哭湿了他广袖的罪魁祸首，被明日将走的她舍不得的下仙哥哥拥在怀中。
　　怀中人抽噎着，半梦半醒。岳朗就这样拥她坐着，眸色清亮，透露着决绝和不可撼动，护着她的臂弯环成一个坚韧的弧度。
　　他在等，等到洞外日出。
　　原来润灵洞外的日出，看起来是这样萧瑟。
　　低头望着怀中哭红了鼻头的陆茗，他轻轻落下一吻，在她光洁的额头。
　　就是今日了。
　　柔情下，岳朗眸色深沉，紧了紧环着她的臂弯，在心中向她许诺。
　　陆茗，我要带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