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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最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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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永远记得第一次见她的模样。
她像是盛夏里的一阵晚风,从转凉的余晖最远处来,拂过麦田与清泉,由远及近,最后蹭过他贴肤的衣领处,绕过他的后颈与耳廓,从低处的指间经走而去。
他站在岸边,看着冰河的中心处,那只船朝他越开越近,他看不见她的样子,如他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不敢抬头看她的模样。
打捞队工作了一整天,晚冬的夜幕提前来临,笼罩了整片冰封。
他知道她怕冷,冬天即使穿得厚,手脚也是冰的,他给她买了最新的羊绒袜子和手套,他让她的手一整天都呆在里面,不用拿出来,他还给他们即将在春天出世的孩子做了一张床,买了薄款的睡垫,她在早上戴手套的时候对他笑,说春天还很远。
他握住她未着手套的右手,将它攥在手心里搓揉,放在嘴边呵着热气。
她温柔和煦,一如最初。
围观的人远远看着他们,那个一下子老了许多的男人将他已死的妻子贴在最暖的怀里,如同她还能感受到爱人的体温。
有目睹真相的四下寻找,对旁边的人悄声道:“他妻子救下的那个孩子已经不在这里了。”
有听闻消息刚加入人群的旁人,问刚才说话的那人,“你认得他们?”
那人说低声说,“只知道他姓池,他妻子叫夏与。”
听说是为了救一个在冰面上玩耍的孩子,冰面裂开,他妻子为了拽那孩子上岸来,不慎落了下去。
对岸的人目见跑过来时,他妻子已经支撑不住,掉进冰窟,不见了人影。
是个孕妇啊。
怎么能不顾自己的安危去救一个和自己毫不相干的孩子呢。
两人年纪都很大了吧,那男人的头发斑白了那么多。
听说是经历了一番波折之后才遇到的,早前错过了,等了彼此很多年,好不容易在一起了,将有孩子了,谁知道现在又分开了。
遇不到了。
这下真得错过了。
再也没了。
一阵混沌的风穿梭在人群里,它刚有意识不久,便听见人群里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层层叠叠围绕着中间恸哭的男人,他身旁的一只木船停在边上,森森然如一方坟冢。
它从低处过,引得人们不住跺脚取暖,它看见人群脚踩的地上有一只织线手套,陷在冰冻的泥水里,已经看不清颜色,和那叫夏与的女人左手上戴的那只一模一样。
它从人群中间过去,盘旋在他们近处,男人眼下留下亮晶晶的水,他凑近去感知,触碰到他温暖的鼻翼。
男人感觉到了它,睁着湿然的泪眼看它,于他而言面前是空茫茫的一片。
他缓缓抬起手,想要去触碰方才知觉到的什么。
那手即将触及到它时,那阵风从他后处逃走,恰然经过了他的耳廓与敞开的后颈,余下一阵冰凉的触感在他的指尖。
它在即将离开的时候,听见那个男人望着它的方向,对着它说了什么话。
它不懂什么意思,再没有停留,往遥远处升腾着雾气的山上而去。
那方聚集慢慢成为了两块小点,一对相爱的人在这天分离。
如果有细心人察觉,能看见旁边的楼庭矮角处,一株只会在春天开芽的花探出了绿色的细芽。
他说。
记得要去温暖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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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呢?
王婆婆的孙女茜茜追问。
“大人说话,小孩子知道这么多做什么?总之那个湖,冬天是千万去不得的,特别是晚冬气温回升时,在上面玩是要掉下去的,那位阿姨为了救那个小朋友,掉了进去,砸了冰,捞了整整一天才捞出来,我跟你说,你要是掉进去,可没有第二个好心人去捞你。”
茜茜撅着嘴,有些生气,从旁边自己前几天刚堆好的雪人脖子上取下自己的围巾,想要一脚踹了它。
“哎呀好端端的雪人你踹它做什么,别碰别碰?”王婆婆赶紧出声制止。
“它挡路,我不想要它了,我要踹散它。”茜茜说。
“哎哟我的小祖宗,不是堆了很久才堆好的吗?怎么又要踹了。”
“又不能说话又不能陪我玩儿,留它做什么,我不想要了,别人也别想玩儿,我就要踹散它。”
“今天才换的新靴袜,雪进了鞋子怎么办,快别碰它就行了。”王婆婆疼她的小孙女,听说冬天吃白萝卜润肺,正和隔壁的方奶奶一起坐着给白萝卜削皮,中午要炖汤给她孙女喝。
“那你不准别人跟它玩儿。”茜茜指了指那个雪人。
“好好好。”
“它想跟别人玩儿也不行。”茜茜说。
“它一个雪人,怎么可能和人玩儿呢。”
“那我不管,它不准有好朋友,一个也不行,你不帮我看着,我现在就要踹了它。”
“好好好,没人和它玩儿,奶奶帮你看着,你去其它地方玩儿吧,没人会跟它玩儿的。”
把孙女给哄走后,一旁方奶奶才继续问王婆婆,“后来呢?”
“后来?”王婆婆愣神,她年纪大了,聊天一旦被掐断,便一下子想不起来。
“哎呀,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个死了妻子的,姓池的人,每到冬天总在公园湖那里一坐就坐一下午的,他现在怎么样了,又娶了妻子吗?”
“没有哦,是个痴情的人呢,后来也没有再娶妻子了。听说他以前是个小商人,自从妻子去世后,运气不济经营不善,卖了镇上的小房子,搬到另处去住了,后来年纪也大了,没了支柱,也不经商了,和我们这样普普通通的老人家没什么区别,靠着积蓄养养老吧。”
“啊,真是可怜的人。”方奶奶发出感叹。
“不过——”王婆婆凑到方奶奶跟前,好像隔墙有耳似的,压低了声音说,“他有一个儿子。”
“啊?儿子?这……”
“你猜这儿子是谁?”王婆婆故意卖着关子,小眼睛灼灼地扑闪了几下。
“年轻时候,外面的?”
“你这老婆子,心眼怎么这么曲曲绕绕的呢,难怪你跟你家那位感情不好,都说了,那姓池的老头是个痴情的人,怎么年轻时候外面还有。”王婆婆似乎诱话成功,就等着方奶奶说出这答案,要戳戳她跟她家里老头子经常吵架感情不好的事。
这方奶奶也郁闷了,聊别人就别人,怎么还扯上我和我家老头的感情了,你和你家那位也不见得好,前天还看你们拿着铲子干架呢。
“不过——”王婆婆又一个不过,说,“比年轻时候外面有人要曲折得多,你猜怎么回事儿。”
“我不猜。”方奶奶吃一堑长一智。
“你猜猜,猜猜,我不给你挖坑。”王婆婆蹭上去。
方奶奶弓着腰把削干净的萝卜放进旁边的竹筐里,喃喃道:“有个儿子……捡的?”
“捡的?你去路边捡一个,就说你爱贪便宜呢,总想着能白捡个什么东西。”
方奶奶又郁闷了,拿了个萝卜,削得更狠了,刀刀致肉,这么削下去,一个萝卜下来,只剩核了。
“猜不到吧,那儿子是别人硬塞的,你猜谁塞的。”
方奶奶长满皱纹的双眼皮一抬,瘪了瘪装了假牙的嘴,没搭话。
王婆婆被点燃的八卦之魂此时不因方奶奶的默然而减退,自己就把答案说出来了,“你还记得他妻子夏与救的那个小孩儿吧。”
果然,此话一出,方奶奶的八卦之心也跟着扑通扑通跳起来,眼睛放着异样的光,不过依旧抿着嘴,不说话。
“是那小孩儿的妈塞过去的!”王婆婆兴冲冲地公布。
方奶奶“啊?”了一声。
“那小孩儿被救起来后,就找不见人了,我猜啊,他肯定是回去把这个事情给家里人说了,他那糟父母怕担责任,那天一直没敢出来露面,那可怜的孕妇捞起来,被救了的人却不来看不来致歉也不来道谢,跟蒸发了似的,”王婆婆说到这里不卖关子了,义愤填膺地继续道:“肯定是这样,你猜他们家有几个孩子?四个!可真是能生啊,那被救的男孩儿,是最小的一个,家里困难得很,听说那时候一个馒头要掰成四半儿吃,那事儿出了后,他们肯定是害怕赔钱,就一直不露面。”
“那怎么……”方奶奶听了进去,忘记了刚才削萝卜皮的狠劲儿。
幸好王婆婆正在兴头上,没再玩塑料姐妹情,“这事儿过了好一阵后,那孩子的妈把孩子领到那池先生面前,让孩子给池先生磕头,哭得昏天暗天,说是他们害了池先生,害了池先生的老婆,那演技,啧啧啧,当年可是震慑住了我们围观的不少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来哭灵的。你说她早不来晚不来,怎么偏偏这么个时候来?是听说了池先生年纪大了,膝下无子,还是个小商人,肯定家里有积蓄,再加上那女人家里实在穷,歪脑筋动一动,动到别人池先生这个救命恩人跟前了,”王婆婆使劲儿摇着手上的白萝卜,戳戳点点一阵,“不要脸,太不要脸了,你猜她怎么说,那婆娘说,既然是她儿子害死了池先生的孩子,就把那孩子留下来,过继过去,给池先生当儿子,伺候池先生,长大了给他养老。”王婆婆又大力摇了摇手上的萝卜,“你信吗?啊?你信吗?说得好听,不就是想塞过去,让池先生能收留他,白白帮她把儿子养大,想得倒是挺美好。”
“池先生答应了?”方奶奶问。
“池先生怎么会答应,当时就拒绝了。但是那家人是个狠角色啊,差使着那孩子天天往池先生家里跑,就跪在门口,不闹也不闯,见到池先生就磕头说一句对不起,池先生心软呐……”
“就答应了?”方奶奶接话。
“别打岔啊,我这不正在讲吗——池先生心软呐,那孩子不走,她家里人也不来接人,饭也没得吃,池先生就每顿送饭给他,但也不让他进屋,刚开始,到了晚上,那孩子就回去了,天天的跟上班似的,到了早上八点就来。你想,那孩子在家能吃什么,顶多就是馒头白菜,池先生到底是有家底的人,每次回去家里人一问伙食,就知道,有钱,有戏。那孩子跪了足足有三个月,门口都被他跪出一个坑来,但池先生一直没松口,你猜后来怎么着。”
方奶奶没说话。
“你倒是猜猜啊。”王婆婆又摇了摇萝卜。
“你不是让我别打岔吗?”
“你看你就是一点儿也不灵活,死板,算了,反正你也猜不到——那家人来了个釜底抽薪!举家搬走啦!就把那小儿子留在那儿,他们家那小儿子也是一个有毅力的,大雪天的,雷打不动跪在门口,开始池先生狠狠心,没管他,一日三餐照给,刚开始几天晚上那小子也不知道去哪儿住了,到了后面晚上也不走了,就彻夜跪在门口,直到有天那小孩儿在冬夜里晕倒了,差点死了,池先生还奔波一阵,把他给送医院。”
方奶奶听得眼睛都不眨了。
“敌人就这么一步一步渗透进去了,说到底池先生还是个心软的人,从给三餐,到送了医院,到后来给了一块空地住着,再到后面一步一步,那小子就住进了池先生家里了,那真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啊。”王婆婆一连说了两个短语来表达自己的愤懑之情。
“可是啊,”王婆婆继续说道,“要说池先生真把那小孩儿当儿子,也不一定,那孩子本名叫江天,这姓这名字一直没变,池先生也没给他改,要真把他当了自己的孩子,那一定要改姓的。”
“就住下了?”方奶奶还是有些不相信,“天底下有这么狠心的父母?”
“那还有假,再说这哪是狠心,这是精明呐,池先生给那孩子供吃供住供学费,哪儿去找这么好的事儿,听说啊,那孩子的妈悄悄跟那孩子在见面,被这里的人撞见过,但没人敢往外说,你想,万一说了,被他们一家缠上,可是惹不起的。哼,说得好听,什么给池先生道歉,把儿子抵给池先生做补偿,这年头,就欺负好人了。”
王婆婆怅然地开始重新操刀削萝卜,“后来啊,那池先生就搬走了,买了块便宜的地皮,修了小房子住,池先生也熬成了池老先生,和我们这样的老婆子也没什么两样了,只是他老婆走后每年的冬天,他都要来那湖心公园,一坐就是一下午,想要在有生之年再见见他的妻子。”
“怎么见,不是都死了吗?”方奶奶问。
“听说,也不知道听谁说的,说那池先生说过,他知道他妻子来过,他感觉到了她。就在那天,他妻子被打捞起来,他抱着她的时候,他感觉到,有像魂一样的手,摸了摸他的脸,是舍不得他,那手冷,一定是他妻子。所以他相信,在那之后,她一定还能回来看看他,他守在那里,只要她回来,他就能感觉到她,还说怕她一个人在冬天孤单,说她冬天怕冷,如果她冷了,他还能拥抱一下她。”
“造孽啊,可怜啊。”方奶奶没有王婆婆有文化,说来说去,只能这么两句发表自己的感叹。
“要我说,也不一定是他老婆。”王婆婆说。
“怎么说?”方奶奶接话。
“还有可能是他孩子啊,他老婆肚子里不是还怀着一个孩子吗,那孩子还没来得及出世就夭折,一定舍不得他未见面的父亲,所以啊,就留了下来,那像魂一样的手,可能是他孩子……”
王婆婆话还没说完,只听“啪”的一声,一旁的雪人从中间被踹成了两半,茜茜拿着一根棒子还在不停打在那余下的雪烬。
“哎哟我的祖宗,你又怎么了,刚才不是还说不踹的吗?”王婆婆扔下手上的萝卜去“劝架”。
“嗷呜呜呜,”茜茜张开嗓子就开始嚎,“隔壁的王小二欺负我!”
王小二是隔壁的孩子,本命不叫这个,家里排行老二,孩子们跟着大人叫的外号。
“怎么欺负你了?”王婆婆赶紧去看她孙女的鞋子,生怕进了雪。
“他骂我!”
“那你呢?”
“我骂不过,我打他!”
王婆婆一边拍着她的裤子一边问,“把人打伤没?”
“没打到,我没追上他呜呜呜呜,狗兔崽子王小二。”
“没打上你踹这雪人干什么,一天天的净惹事。”
“我就要踹,我就要踹,我生气,王小二,让我逮住,就跟这雪人一样。”茜茜一边说一边拿着棍子朝那雪人身上又挥了两棒。
“好了好了,回家回家,你看你这鞋子这裤脚,都打湿了,奶奶回去给你做汤喝。”
王婆婆去拿萝卜篮子,跟方奶奶打了招呼,到了做午饭的时间,方奶奶也提着篮子先走了。
王婆婆一手提溜着茜茜一手挎着篮子往前走,走到一半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
不知道刚才是不是眼花,总觉得看那雪人倒塌的刹那,有一个影子从里面闪了一下,白莹莹的,泛着刹那间的光。
是看错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依旧是池与的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