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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池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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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面一片晶莹冰封,风从北处人家来,路过公园长椅时,俯瞰到一位老人穿着黑色敞领大衣,长久地凝视着湖面某处。
风未停留,它需要找下一个栖息处。
这不知道是它第几次被迫迁徙了,它妖力弱,灵力低,只能寄低灵的生物为宿。冬天如果运气好,它能在雪人身上平安度过一整个冬天,那里是它能找到的最舒适的停留地,可惜这一年的冬天不太幸运,那里被提前拆毁了。
它兜兜转转,到了雪原,那里的妖风想吃掉它,一直追赶到了烟火人家处,人类不欢迎它,用窗玻璃将它挡在外面,骂了一句“好讨厌的风”。它不敢去堰山,因为那里的妖怪也看不起它,说它是无根系的妖怪,不配和堰山的妖怪为伍。
他们每一个人,每一个生物,都在说:“我们不欢迎你。”
它在大雪的黑夜里纷落,在落日的空枝上盘旋。
最后,它停留在一棵濒死的老槐树下,枯叶在地上打旋一阵,沙沙细响片刻后,没了声音。
老槐树睁眼看了看它,那是阵已经想要放弃灵力的风,正在慢慢退散去。
“孩子,”它艰难地张了张嘴,发出声音来,“你还在吗?”
地上枯叶静默一阵后,重又翻动几片来,有模糊的声音从那里传来,“是你在和我说话吗?槐树爷爷。”
“是啊,是我,”老槐树问,“好孩子,能告诉我,你从哪里来吗?”
正在消散的微弱灵力聚了聚,声音清晰了些,“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从哪里来。当我存在,我就已经被四处驱赶了。”
“那现在呢,你要去哪里?”老槐树问。
“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哪里,我只知道,我累了,想要歇一歇。我不想再被驱赶了,我不想再存在了,没有地方欢迎我。我有些累,如果消失的话,我想应该会轻松一些。”
“没有一个地方欢迎你吗?”
“是的,一个地方也没有,我一直在找可以寄宿的地方,我想停下来,但是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让我停留。”
“你找了哪些地方?”
“春天房梁上的晴天娃娃,夏天晒在草坪上的布偶,秋日田野里的稻草人和冬天孩子们堆的雪人,我只能停留很短的时间,它们或被收回或被拆掉,我一直都在找下一个地方。”
“只有这四个地方吗?还有其它的吗?”
那风好像思索了一阵,答到,“没有了,只有这四个地方。”
“为什么会选择它们呢?”老槐树问。
“因为,它们让我觉得安全,只要停留在它们怀抱里,我便觉得没有什么能够伤害我了。”
“现在呢?你还是可以去它们那里的啊。”
“槐树爷爷,我不想再去了。”
“为什么呢孩子?”
“因为我保护不了它们,在它们被拆掉被踹倒被烧毁的时候,我都保护不了它们。那天我路过人类世界的垃圾桶,看到一个熊娃娃被剪掉了手和耳朵,棉花从胸膛里爆开,我认出它来,它是在上一个夏天给过我整整一天拥抱的棕熊娃娃,在日落的时候被主人收了回去,它有一只专属的大床,和陪伴它的其它小偶人,它的主人很喜欢它,它过得很好,我羡慕它,祝福它,可是只是过了一个夏天,它就被丢弃了,而我没能救它。还有这次的雪人,我前天才和它成为好朋友,可是第二天它就已经被踹毁了,它只被喜欢了一天。”
“孩子,那不是你的错。它们曾经也被爱和珍惜过,也许对于它们来说,这样被珍视过,就满足了。”
“可是,为什么它们拥有的爱这么短暂呢?”
老槐树有些疲惫了,它重新聚集了从根部枯萎去的力量,缓缓地回答到,“抱歉孩子,这个问题,我也不能回答。我曾经被一对恋人珍重地种在这里,作为爱情的见证,他们在我身上刻下海誓山盟的句子,很多年后,他们分开,我被男主人拦腰砍断。后来我从截断的新桩上长出新芽,劈开新的枝丫,一点一点活了过来,或许仔细查看,你可以看到我脚下的畸形疙瘩。”
“你恨他们吗?”风问。
“刚开始是恨的,”老槐树诚实地回答,“可是到了后来,他们却成为我平淡余生里最不舍的回忆,他们相爱时,我是他们牵挂着的一份子,他们常来看我,给我浇水,培土,在这里说甜蜜的情话,给未来最圆满的期许,那个时候的我,也是这样被珍惜着。”
老槐树陷入长久的回忆中,继续说道:“我曾经也想过和你有一样的问题,他们拥有的爱为什么这么短暂呢?我知道我如何而来,但我不能轻易离开,我是个被禁足的妖怪,我在这里孤单地站立了百年。你看,短短百年,我就老得不成样子了,我的枝丫枯掉了,虫子啃噬我的根,叶子也落尽了,我已经挨不过这个冬天。”
正说着,老槐树的一段枯枝便从高空坠落下来,“可是,在我终于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最常出现的回忆,却是他们相爱在这里的那短暂时间。”老槐树说,“每每想起,我便对这个世界多一份留恋。自他们以后,再没有人对我倾注过这样的感情,我只能在梦里回味。可即使是梦,也让我执迷沉醉。被爱,是一件弥足珍贵的事,即使短短一天,即使还要孤独地站立十个百年,即使会被拦腰砍断一次,也让我向往而不惧。”
那风微微翻卷起来,带起片片枯叶,“抱歉槐树爷爷,我不能知道你的感受,因为没有人爱过我,我也不敢去爱别人。”
“试试吧,孩子,”老槐树艰难地说,“去试一下,再决定要不要离开这个世界。春天常有孩子来这里放风筝,他们最喜欢那个季节的风,还有夏天傍晚溪流旁的晚凉风,也是人类喜欢的。如果你没有其它地方可去,你可以试试去人类世界,最近常有妖怪化形去那里,或许你想知道的问题在那里会有答案。”
“那你呢,槐树爷爷,如果我去,在我再次被驱赶的时候,还能来这里见到你吗?”
“我要离开了。尽管我十分不舍。”老槐树拼尽全力,对那风说,“可是你来,我没有礼物能送给你了,我没有手,只有我这丑陋的高丈树皮,我没有被拥抱过,所以也无法给你拥抱,别的,我也都不剩下了。”
“你现在疼吗?槐树爷爷,消失会难受吗?”那风本来散去的灵力又重新聚集起来,从树底往高处去,它意识到槐树爷爷真得快消失了。
“不疼了,虫子已经把我的根茎啃噬殆尽了,难受早已经过去了。”老槐树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轻得几乎听不见了,“抱歉孩子,我甚至连祝福也不能给你……”
老槐树上微弱的灵光在渐渐散落。
“我能抱一下你吗,槐树爷爷。”风说。
风听不见回音。
在那光要彻底散尽时,风向上温柔环绕,在那粗糙皲裂的树皮上,轻轻摩挲。
在老槐树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一刹那,他被一阵风紧紧拥抱环绕着。
在那一刻,他觉得,这是他此生再次幸福的瞬间。
天地俱寂,只剩拥抱里的余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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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爱,是什么样子呢?
风在冰封的河面上徘徊一阵,路过依旧坐在公园长椅上的老人。
它看到了那老人的眼睛,在那张历经风霜皱纹满布的脸上,依旧清澈明亮。顺着老人视线的地方过去,湖面上什么都没有。
它探得近一些,老人的身体向后缩了缩,裹了裹外套。
风停在原处。
就在那一刻,那老人好像觉察到了什么。
正在他想伸手往前时,风从老人面前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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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后,风听从了槐树爷爷的指示。
它在春天的空中与孩子们的风筝嬉戏,孩子们说“今天的风真好啊。”
它在夏天路过溪流河畔,与傍晚散步的人群为伴,人们说“今天的风真凉快。”
它在秋天叶落时,托着枫叶优雅地打旋飘落,拍照的人说“这叶子落得真好看。”
冬天。
冬天它哪里也去不了,槐树爷爷的树身只剩一节光秃秃的木桩,它依旧没找到被爱的样子。
它躲在冰封的湖面角落,远远地与那老人为伴。
在其它时候,它依旧寻找能傍身的怀抱。
春天房梁上的晴天娃娃,夏天晒在草坪上的布偶,秋日田野里的稻草人和冬天孩子们堆的雪人。
它将微弱的妖力紧紧攒在它们的胸膛处。
就这样到了第三年。
第三年的时候,整个冬天,风都没有再看见那老人来过。
春天的时候它离开,去田野里找孩子们的风筝。
第四年的冬天,风看见已经满头华发的老人拄着一柄黑色拐杖,从远处慢慢走来。
他一只脚好像瘸了,一路走得十分吃力。
他依旧坐在那张长椅上,往冰湖上面久久凝望。
只是这次它尤显疲惫,没多一会儿,便靠在长椅上,打起了长长的盹儿。
过了很久,他的眼角处缓缓落下亮晶晶的泪来,从沟壑纵深的眼角皱纹滑过。
不知道他是否睡着。
风慢慢靠近他。
远远的。
再近一些。
最后停驻在他面前。
它凑近了些,想要把那滴泪看得真切。
老人的意识醒来,只觉得眼前有异动。
那老人缓缓睁眼的一刻,风后退一丈,但这次没有像上次那样逃开。
他看着眼前空茫茫的一片,撑着拐杖,从长椅上站了起来,往前移动了两步。
“你来了多久啦?”老人问。
风好奇,问,“你看得见我?”
“抱歉,去年受了一点伤,没能来看你,你没生气吧?”老人面前虚空,说出的话呵出雾白的一团气。
那风知道了,这位爷爷并不能看见它,而是将它错认成了谁。
“别逃啦,我不害怕你。”老人说。
老人往前走了过来,风停驻在原处,没有逃。
“你很冷吧?”老人朝着风的方向问到。
老人在某个位置站定,左右摸索一阵,他能确定,在这个界限之外的地方,是异于他面前的温度。
他敞开那件黑色大衣的衣襟。
然后张开怀抱,拥抱了一阵风。
长久的。
持续的。
来自于人类温暖的怀抱。
“这样就不冷了。”他说。
老人的胸襟慢慢变凉,佝偻的脊背依旧坚持着。
这一刻,那风想,被爱,大概就是被人这样拥抱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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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决定去人类世界。
化形用了一年,刚好是春天到冬天的距离。
他妖力弱,妖龄小,化形时长比其他多年的妖怪要少得多。
毕竟,像他这么小的妖怪,敢决定去人类世界的,是很少很少的。
他穿着薄衫,蹲在冰湖假山旁,等了很久。
直到那位老人再次出现。
第一天。
第二天。
在第三天的时候,那位老人朝他走过来。
“小朋友,你每天都一个人到这里玩吗?”那位爷爷蹲下不便的双腿,问他。
那被他唤作小朋友的男孩儿抬头看他,眼眸亮晶晶。
“你爸爸妈妈呢?”那位老爷爷又问。
小男孩儿想也没想,编了句谎话:“不在了。”
“不在了?”那老爷爷看了看四周,问,“那你家在哪里,你住哪儿?”
小男孩儿指了指远处的桥洞,“那里。”
是没错,自从他来到人类世界后,一直住在那里。
老爷爷存疑,思忖片刻,试探着问:“是不是淘气从家里跑出来了?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小男孩儿低头道:“就是死了。”
他说得轻巧清脆,让那老爷爷的心头一颤。
小男孩儿没敢抬头,他此时编瞎话的能力有限,也不能像其他妖怪那样为自己在人类世界编造一个结结实实的关系网。
无意之间,老爷爷碰到了那小男孩儿的手指,冰冷得如同一片冰。
“冷吗?”老爷爷问。
“不冷。”只有这个回答是诚实的。
老爷爷握了握他的手,“为什么每天来这里玩呢?这里危险,以后开春的时候尤其不能来,冰面会化开,承不住人的重量。”
虽然那小男孩儿不冷,但被这老爷爷握住双手时,从心里某处,渗出丝丝贪恋。
他想了想,望着这个他喜欢的老爷爷,认真地说,“我在这里等他们。”
四周都是静的,好像是真的一样,连那男孩儿自己也在那一刻觉得,他是真得在等人,不是谎话。
“我在等我爸爸妈妈。”男孩儿说。
远处似有寒鸦飞过,略过苍茫的天空。
湖底却像是有春天而过,有鱼游曳,带来翩翩水声。
“你喜欢吃柿子吗?”老爷爷问他。
男孩儿不知道那是什么,只点了点头。
“要和我回家吗?”老人说,“爷爷家有柿子树。”
男孩儿睁着眼睛久久看他,似乎不明白这话的意思。
“爷爷给你摘。”老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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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与和爷爷度过的第一个夏日,天刚刚热起来,树木以外的世界当啷喧嚣,爷爷摇蒲扇给他驱赶蚊子。
只打了个盹儿的功夫,再重新扇着的时候,爷爷发现蚊子突然全都不见了。
在深夜听一下,是真得连一点蚊子的嗡嗡声也听不到了。
往后的好几天夜晚也是这样。
爷爷在某天疑惑地自言自语,这蚊子怎么只来一天,就不见了。
小池与问爷爷,爷爷你喜欢那些蚊子吗?
爷爷摇摇扇子说,怎么会有人喜欢蚊子呢,蚊子会咬小池与,伤害小池与的一切,爷爷都不喜欢,只是爷爷老了,能为小池与做的,就只有扇扇蚊子,摘摘柿子,做做小凳子这样的事了,爷爷要是年轻一点就好了,要是能多活一些时候就好了。
爷爷很喜欢池与,池与也很喜欢爷爷。
春天,爷爷带池与去放风筝。
夏天,爷爷带池与去捞冰在河塘底的西瓜。
秋天,爷爷用稻草给池与做蚂蚱。
冬天,爷爷带他在门前堆雪人。
池与再不用去找春天的晴天娃娃,夏天的布偶,秋日的稻草人和冬天的雪人。
小池与说,爷爷怎么会老呢,池与叫小池与,爷爷就叫小池爷爷,爷爷还小还年轻,爷爷能活很久,小池与可以保护小池爷爷。
小池爷爷听着池与的话,笑了。
他老了,时常听着话就爱打盹,最后喃喃说,只是蚊子声也没有了,有时候又觉得太静了,心里空空的。
小池与半懂不懂,那爷爷到底是喜欢蚊子还是不喜欢蚊子呢?
太静了,心里空空的,是喜欢蚊子吧?
因为爷爷一整晚都摇着扇子驱赶他们,池与以为爷爷不喜欢它们,所以用妖力把它们给变没了。
变回来吧。
就这样,第二天屋子里便遭了殃。
成群结队的蚊子突然回到了小房子里,嗡嗡嗡闹作一片。
深夜里,蚊帐外的细琐声音不眠不休。
天气很热,池与依旧往爷爷的怀里钻,蚊子在外面,伤害不了他们。
他问爷爷,今天呢,今天爷爷的心还空空的吗?
这是池与第一次在人类世界使用妖法。
爷爷是他在这个世界唯一的港湾。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这章完后不抒情了。
没点击数据。郁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