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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柿子 ...

  •   自从那次离开,池与再也没来过这里。

      小房子已经破败,充作杂物间,爷爷睡过的那张木头床还在那个位置,挤满了灰,上面堆满了空箱子和肮脏的棉絮枕头和旧木头,看得出来自从爷爷过世后,便没人再搭理过这个房子,只是朝里面随意扔了一些暂时舍不得丢弃却永久没用的物件。

      门前的柿子树依旧繁盛,旁边新修了一栋白墙砖房,面积是这个小房子的两倍大,但修得十分潦草,屋外还是土面路,放了两把竹编小凳,池与认出其中一把是爷爷曾经编制的,家里没有适合小池与高度的凳子,池与来爷爷这里的第二天,爷爷便寻到竹林里买了别人家的一根竹子,为池与编制了这个小凳子。

      这儿是被城市遗忘的角落,没有超过两层的房子,往外走的柏油路是长途货车的必经之地,路旁是歪斜失修的铺面,五金配件,汽修小厂和十平面积的杂货铺,唯一的一家面馆门前是永远处理不干净的油腻污水。

      曾经的池与牵着爷爷的手,每每经过那里,绕过一个拐角,回到被葱郁树木包围的小房子里,都觉得爷爷家是与外面那些混乱隔离开的桃源。

      爷爷爱干净,勤劳有手艺,种了树和花,围了小栅栏,但此时这些都不复存在了,除了一棵被留下来的柿子树。

      在池与驻足时,一个中年男人回来,径直走到门前,掏出钥匙来开门,不甚留意门前不远处站着的人。

      钥匙转了两圈打不开,这才砰砰敲了门大喊着里面的人开门。

      屋里有声音在应。

      等门时中年男人转身过来,神情不善,等得焦躁,余光看见不远处的池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池与回望他。

      他认得这个中年男人,江天,爷爷收养的第一个孩子,池与住进来时,他已成年,住在这栋白墙砖房的原址处,当初还是青砖的瓦房里。

      “看什么看?你找谁?”那个叫江天的人手里夹着一只刚点燃的烟,瞪着池与。

      反锁的门咔咔响了两声,江天身后的门打开,一个女人从里面出来,问了句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了,然后顺着江天的视线看向池与。

      “不找人就赶紧给我滚,这儿是贫民窝,不是你们这种富家公子来的地方,小兔崽子也来我面前添不痛快。”江天骂的每句话都意有所指,像池与这种一看就和这里格格不入,气质样貌都凌驾于此处好似高高在云端的人,无论大人还是小孩儿,都让江天火大。

      “找你。”池与走过去,站定在江天面前。

      “找我?”江天“吧”地一声抽了口烟,从吐出的烟雾里眯着眼打量眼前的人,“你是哪个有钱爹派来的?来放高利贷还是来济贫的?说吧。”

      “来拿回爷爷的骨灰。”

      “哈哈哈哈,爷爷?”江天失笑两声,转而面露狰狞,“小兔崽子耍我是吧?老子就是你爷爷,现在就能把你挫成骨灰,没事儿就给我滚!老子今天心情不好,指不定会打人,到时候可管不了你家里什么背景。”

      池与看着江天,故意笑了一下。

      江天太熟悉这种笑容了,嘲讽的,不屑的,轻视的,觉得江天此时特别可笑的。

      妈的!

      江天把烟头往地上一掷,上前一步。

      就在江天作势要捞袖子时,他身后的女人拉了江天一把,探出身子犹疑地问了一句,“你,你是池与?”

      江天回头看了看自己的老婆,转而回头视线重新落在面前的高中生脸上。

      刚才一步走近了,两人中间空出一个人的距离,身量拉近,池与比江天高出一个头不止,此时以一种压制性的优势站在原处,躲也没有躲一下。

      “池与?”江天低声重复这个遥远的名字,然后恍然记起,偏过脸去,眼角皱纹折叠出一个亵渎的笑意,“哦,我以为谁,那个老家伙以前收养过的小孩儿……”

      没等江天反应,池与将他一个胳膊反折过来,撇住他刚才拿烟的两根指头。

      江天立马连胜脏话叫骂,痛得不能动。

      江天老婆连忙出来打圆场,拽着江天的胳膊往回撤,“哎哟这是做什么,说起来是你哥哥,我们是一家人呢,弟弟怎么能打哥哥呢!骨灰是吧,在家呢在家呢,我们一直好好保管着,就等着你来拿。”

      池与松手。

      江天要发火,女人使了个颜色,一把将江天拽进了屋,池与没跟进去,等在外面。

      江天老婆用以为池与听不到的声音低头和江天耳语,“你怎么这么冲动!以前他消失不见之后我就说过,这小子小时候长得讨喜,只要他不死,说不定还能被收养一回,以前老爷子在的时候,就有家境颇好的好几户人家想来领养他,他不去。算命先生说得没错吧,那骨灰盒留在家里是对的,你看看这小子的气质穿着,现在他一来,这骨灰就是一棵摇钱树啊!”

      这住宅算是是不义之财,池爷爷死后,两人找了人算命,那人说只要将骨灰盒留在家里,不予安葬,这人不能安息,不得轮回,自然找不上他们,一开始两人嫌晦气,害怕也是有的,后来渐渐习惯了,那盒子就与其他任何木头箱子别无二致了。

      小池爷爷以前收养过两个孩子,一个是池与,另一个是江天。

      江天也同池与一样,从小便养在了爷爷身旁,直到稍大些,爷爷将旁边的一间房子腾出来给了江天住,爷爷独自蜗居到旁边的小房子,再到后来遇到池与,将池与带了回来。

      江天老婆叫秦霜,爷爷去世前两人就住在一起,池与对她印象深刻,只是才没多少年,秦霜衰老了许多,但眼里的精明狡诈依旧没变。

      没多一会儿,秦霜出来了,要池与进去坐坐,池与没动。

      秦霜殷勤着道:“回家了哪有不进来坐坐的道理,我们找了你很多年呢,前几天还提到你,你池爷爷以前最疼你了,”见池与依旧没有动容的意思,秦霜终于直接切入主题,“你这一来,就要带骨灰走,也不是带一只阿猫阿狗,有些事情,我们还是要商量一下的。”

      说到后面一句话,秦霜语气低了下来,眼角提了提瞧了池与一下,像在说明什么不可见人的勾当。

      池与明白。

      秦霜侧身让了让,池与也顺势跟了进去。

      江天坐在里面一张破旧的小方桌旁,不动声色,被拧过的肩膀轻靠在桌上,眼神对池与没有善意。

      池与没想坐下来多做交谈,站在桌旁,等着某一个人开口。

      秦霜见池与也没多少虚与委蛇,拿捏了关切的语气说出直白的话,“我们就知道,这个世界上肯定有个像你池爷爷一样的善良好人,就算是走丢了,在路上一定也会有人收留下你,你小时候邻居都夸你好看,长大是个帅小伙子,你看,现在长得多俊,”秦霜盯着池与身上的校服看了一会儿,“这校服好像是市一所重点高中的校服吧,我认得它家的标志,我们家小鹏要多向你学习学习呢,以后也要去这么好的中学,”秦霜噙着笑看了看池与,继而缓缓问出最想知道的话,“你现在住在哪里?是个富裕的地方吧?是被哪户有钱人家收养啊?”

      池与也没想假意周旋,直切自己的目的,“把爷爷的骨灰盒找出来吧。”

      “哈。”秦霜牵强地笑了一下,惊讶于池与的成熟,和见过的那些高中孩子不太一样,对方没有附和的意思,秦霜心里反而觉得省事,也不想绕圈子了,变了脸,单刀直入说了自己的要求,“要说这个骨灰盒,你池爷爷是死在我们这里的,骨灰盒也是在我们这里保管着,那就是我们家的财产了,就算是个凳子,你想要拿走也该付个合适的价钱,何况是一个人的骨灰,你说呢?”

      秦霜说着骨灰盒这个词跟提到家里的茶具杯皿一般轻飘飘,端着私人菜场讨价还价的架势。

      明说暗示,就是要钱的意思。

      江天在一旁不发一言。

      池与本来也知道不会顺利。

      两番直截了当的交涉后,池与答应了秦霜提的要求

      秦霜没想到池与答应这么快,心里暗暗后悔刚才说的价钱低了些,看来是真得找到了一户有钱人家。

      爷爷以前在时,无论是家里还是屋外,都收拾得妥妥帖帖,反观现在的房子,一片杂乱,不比旁边堆杂物的小房子好到哪里去。

      秦霜找了好半天,那个盒子也没找出来。

      并不是像对方说的“好好保管着”。

      最后是在一个酱菜坛子下面拿了出来,“原来是拿来垫坛子了啊,找了半天,就在跟前。”秦霜小声自语。

      池与见状,心里一团火冲上来,推开秦霜,掀翻上面的坛子,坛子里的酱菜撒了一地,露出刺鼻的味道。

      池与夺过爷爷的骨灰盒子,看到盒子外面已经受潮,长了很多霉斑,不禁眼圈发红,咬牙发抖。

      秦霜看都没看那盒子一眼,想要快速进入下面的流程。

      池与抛给秦霜一张卡,上面剩下的钱正是两人说好的价格。

      池与脱下外套,包裹好那方小盒子。

      秦霜有心眼,没让池与走,赶紧去外面不远的取款机取了钱回来,顺便查了下余额,果然是一分钱也没剩了。

      接过秦霜还回来的卡,池与和这里也不会有任何关系了,爷爷是他曾经的软肋,他心里郁结。在这次回人类世界这么久以来,他一直循规蹈矩没动用过妖法,因为这是在这里生活的规则,也因为对爷爷的愧疚。

      池与转身要走,后面有人的声音悠悠响起:“小子,我们只说是骨灰,可没说连带盒子一起。”

      秦霜见状,与说话的江天对了一下眼色,将敞开的门半掩了起来。

      池与回过身去,江天坐在原处,盯着池与说,“这骨灰不值钱,盒子才是金贵的,八九年了,是个值钱的古董。”

      秦霜过来打圆场,将一只手机递给池与说,“知道你在念书,零花钱也有限,你给你养父母打个电话,把钱打在这个卡上,不就可以了?”

      池与没有看秦霜,盯着幽暗深处的江天,“恶狗有个坏习性,总觉得扔过第一次骨头给它的人,一定会再扔第二次。”

      江天双眼在暗里透出光,视线死死咬在池与身上。

      “因为它以前遇见过这样的人,就以为每次都会出现这样的人。”池与迎着那束视线上前往角落一步,“你觉得我是哪种人?这第二次,是扔,还是不扔?”

      江天冷哼一声,一个小兔崽子在这儿大放厥词,他怕什么,“刚才撇了一下我手,就真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老子告诉你,你现在是在我家,老子放你走,不放你走,那都要凭我的意思,不想给钱,可以,把那老头子的灰捧出来,盒子留下,你就可以走。”

      池与蹲下身,把盒子放在角落里安全的地方,站起来后道,“畜生,你没答对,”池与说,“我会把第一次扔给它的骨头,也从它嘴里抠出来。”池与一字一字,坚定地往前。

      走不掉了,也不想用妖法,那就打吧,这本来就是他想干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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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或从家里出来,路过那家旧电影院,看到新上映的电影海报贴在最显眼的位置。

      电影院老是老,但是电影上新一直同步。

      鬼使神差的,林或买了张票。

      进去的时候脑子里一闪而过一个念头,那小子今天会在这儿吗?好像有来这儿看电影的癖好……

      思绪正要往前,被林或戛然掐断,为自己此时此刻因为“我会遇到他吗”的思春式想法而冒冷汗。

      灵异第六感直击林或,不用认真看电影院里零星坐着几个人的样貌,林或就认出来,倒数第二排的人,是池与。

      林或进去时,电影刚好开始,灯灭,混白的光打在前方,林或去了自己票上的位置。

      电影院有异味,破旧,但好处是人少,想看什么时间段现场买票也可以。

      电影时间一个半小时,是部青春剧情夹带着爱情题材的片子,越往后面越悲伤,林或也看得胸膛一阵紧缩不适,要是颜藻来看,能从中间哭到结尾。

      和上次来这里看电影不同,这次的林或已经完全适应了电影院里糟糕的环境,进了电影情节里。

      看到最后眼眶有些发酸,字幕起内场开灯时,林或也没迫不及待往外走。

      他在等着眼圈退红,被人看到自己感情这么细腻,面子上挂不住。

      “你还想蹭下一场吗?”

      林或不用抬头,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谁。

      于是站了起来,跟在池与后面走了出去。

      池与今天穿了件白色T恤,校服裹着一个方正的东西,环抱在胸前。

      到了开阔的外面,林或上前两步,和池与并肩。

      刚才在电影院内灯光太暗没注意,现在走出来,林或扭头想对池与说话,一偏头往他脸上一看,嘴角淤青额头刮伤在他整张脸上绽开。

      “你打架了?”林或一看就是打架的伤。

      池与看了看林或,才恍然想起来似的按了按额角,立刻疼得嘴角抽搐,“嗯,没事。”

      对方答非所问,自己在问是不是打架了,他答没事。

      看这架势,挨揍的几率更大。

      林或本来也不是太八卦的人,没有再深入问下去。

      池与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好像被揍傻了似的。

      林或问他,“你现在去哪儿。”

      “不知道。”池与说。

      “要去医院吗?”林或问。

      “不用。”池与回。

      林或想了想,说,“我家就在附近,有药箱,可以把你这伤处理一下。”

      “不用了,谢谢。”池与依旧拒绝。

      池与今天异常乖顺,话不多也不呛人,跟只受了欺负的猫似的,林或看着他脸上的伤和神情,心想如果他此时真变成一只猫,自己也会忍不住帮他顺顺毛。

      “你等会儿有事吗?”池与问他。

      “暂时没什么正经事。”林或说。

      “一起走走吧。”池与突发邀请。

      “也行。”谁让我是个善良的小天使呢。

      林或对这一带比较熟,知道池与挨揍心情不好,便把他往人少的江边带,这江叫分临江,最近这边在打造一个湿地公园,跨江大桥也修好,很长很宽阔,只是路没通,除了下午散步的两三人群,鲜有车辆经过。

      两人站在跨江大桥上面,林或双手搁在护栏上,远眺前方。

      他余光里看见池与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卡,转过来看,是一张银行卡。

      池与单手两个指头将它掰成两半截,扔进了江里。

      小小年纪,活生生一副看透生活本质的萧索样,林或心头暗暗叹气,“你现在这镜头,应该来根烟,会更显落寞。”

      “谢谢,我不抽烟。”池与眺望着远处,回答。

      “……”林或搁在栏杆上的手滑了一下,“你想抽我也没有。”

      最后,林或实在没忍住,教导主任灵魂附体,说,“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挨揍,但是挨个揍而已,也不必要太悲伤,打不过,以后躲着揍你的人就行。”

      “是互殴。”池与纠正,接着又补充,“他一只胳膊被我打折了,腿应该也断了吧,牙掉了两颗。”

      “……”林或搁在栏杆上的手再次滑了一下,索性把手揣进兜里,“那是不是要奖励你糖吃才行?”这人这语气活像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向他邀功请赏。

      “你带了吗?”

      “没有!”林或白了他一眼。

      池与笑了笑,嘴角牵着伤口,发疼,又垂了下来。

      “那就是打赢了,打赢了不就行了,你在这儿瞎伤悲什么。”

      池与没说话。

      过了半晌,林或听到池与说,“不知道现在应该去哪儿了。”

      嗯?林或转头去看池与。

      “回家啊。”林或说,还想去哪儿。

      “小屁孩儿,你不懂。”

      “你说谁小屁孩儿?你年纪比我大很多?”

      “心智比你成熟很多吧。”

      “放屁,心智比我成熟打个架能成这样?你这心智也太脆弱了。”

      江上有风过来,林或穿着单衣外套此时也觉得有些许冷,池与就穿了个白T,校服还抱在手上,“你这校服里装的什么?一直要这么抱着。”

      “盒子。”池与说,“骨灰盒。”

      “你这玩笑……”林或只觉得对方是开玩笑,但看池与脸上瞬间的神情,和此时的气氛,好像不是玩笑。

      觉察到林或话到一半,池与看了看林或,“吓到了?”

      “不是,如果真是骨灰盒,你这么抱着,去电影院,出来这么逛,你……”

      “嗯,今天刚找到的,”池与说,“我爷爷的骨灰盒,找了很久。”

      林或怔在原处,盯着池与手上的校服,脑子里没办法组合成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只能确定一件事情,池与失去了一个亲人。

      “我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你,我这辈子只安慰过我妹,没安慰过别人,但是,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活着的人还是要往前走。”林或说着不会安慰人,但在后面还是说了蹩脚的安慰话。

      “谢了,很公式化的安慰。”

      “你想哭的话,可以现在试试,不丢人。或者,我也可以回避。”男子汉谁能愿意在比人面前哭呢,林或明白,他能做的,好像只有这些了。

      “不必,你也不用回避,不久你就见不到我了。”池与目视前方,没有哽咽和红眼,最多,就是对一些事有一点想不明白,他微微偏头看了看林或,继续说道:“不能说很高兴认识你,我知道你也没多开心认识我,不过你是我在这里认识的,能说上话的唯一一个,人类,所以,还是谢谢你此时现在在这里。”

      “人、人类?你这是把学校里除了我之外的人都骂了一遍啊。”林或揉揉鼻翼,尽管知道对方是在向他致谢的意思,但因为池与话里的孤独感,让林或一下子不敢轻易触碰,也有些遗憾,“这次要转学去哪里?”

      之前听成川提过,池与在来这所学校之前就转过两次学,所以只认为这人是又要迁徙了。

      “不转学,彻底消失,从这里。”池与盯着林或,眼底有笑意,竟然还有天真。

      林或没听懂,“你指,哪种消失?”

      池与今天特别有耐心,大概这真得会是他们最后一次交谈了,“如果要用你能理解的范围解释的话,大概是类似我爷爷这样的消失,不过因为你身上某种特质,某些像我爷爷这样的消失后,你还能‘看见’他们,但我和他们不同,所以……”

      “你要自杀?”对方的话林或只听到了“类似我爷爷这样的消失”这里,后面的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林或被对方的脑回路震惊了,他想斟酌,但是对方这话里话外,“消失”不是这个意思,又是什么意思?

      “差不多吧。”池与的解释被打断,回得轻巧,就跟说等会儿要去吃个饭一样自然。

      爷爷对这个世界没有留恋,所以在鬼里怎么也找不到他。

      骨灰没能及时安葬,爷爷便再也没来世,意味着,他从这个世界上,真正地,永远消失了。

      池与后悔第一次离开时的莽撞,那时太小,自责冲昏了理智,等到再一个拥抱将他唤醒时,这个世界上给过他爱的人,永远不在了。

      他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如果他愿意,他可以不老不死,将自己永远定格在某个时间段里,可是他此时的存在,和化形前的风没有区别,混沌,虚妄。

      当他是风时,去堰山森林,妖怪们驱赶他,他离开,有同质的风想要吃掉他,他没有规则,不被人知晓。有妖怪来人类世界是因为享受这里,也因为有爱在这里,而现在爱他的人已经被他彻底害死了,他要以怎样的身份留在这里呢?他希望自己强大,希望爱他的人无论以怎样的方式存在,他都能像当初被爱那样,去爱他。

      而这个人不存在了。

      他遵守的所有规则,让自己强大的努力,都如他的本体一样,不过是阵风。

      消失就好了,变回妖怪就行了,不用遵守规则,他可以杀人,江天和自己,他都可以杀掉。

      他能让江天从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可以让自己从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

      “给你个机会,说你是开玩笑的。”林或黑着脸沉声说。

      “就说小屁鬼你不懂。”

      池与的口吻一贯轻松,他没办法和林或解释清楚,这个和他认识不到几周而已的同学,对他的了解也只在能看见鬼,是个好人,说过“那就只和他一个人做好朋友吧”的话,有一个叫颜藻的妹妹,几次的交集也集中在自己最开始的蓄意试探和后来的闲来逗趣,以及之后顺手两次小忙的范围内。在这之前池与对他有好奇,但在这之后,这个人对于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在他消失之后,林或的记忆里,便不会再有池与这个人了。

      “这件事对于你来说这么容易吗?这么轻飘飘地说出来。”

      “算是容易吧。”池与诚实回答。

      “因为什么?”

      池与思忖片刻,说,“因为不想再坚持了,”因为什么,池与没有认真想过,正如池与当初来这里,也没有坚实的信念去推动,如果真要有的话,那就是——“也因为爷爷吧。”

      “所以你爷爷对你来说很重要?”林或又问。

      “是,很重要。”

      “如果他很重要的话,就收回你刚才的话吧。”林或努力压抑住自己的情绪,像在在恳求对方收回刚才的无理事情。

      “不了,留下来会更麻烦。”池与今天始终平静,他没有过多思想斗争,就是累了,不想坚持了。

      池与没来得及反应,脸上突然当空挨了一拳。力道不小,池与被揍得后退两步,从渗血的眼角,有些惊讶地盯着林或的脸。

      “我让你收回。”林或还在坚持。

      “你发什么病?”

      “是你脑子有问题!”林或吼到。

      “你把我当朋友,还是亲人,对我有感情?舍不得?爱我?还是只有好心?小屁鬼,你现在是以什么立场命令我?”

      “你把爷爷的盒子放下来,”林或说,“我们打一架,之前那场你不是赢了吗?再来一次,刚才我打你一拳,等会儿我可以先让你一拳。”

      “小鬼,你这道别的方式倒是挺少见,不过我不打架,今天那是迫不得已,我是乖学生,你也是,不是街边打架的小混混。”

      “我赢了的话,你就收回你刚才的话。”

      池与怔了怔,单手夹住盒子,两步过来想要讲和,拍了拍林或的肩膀,“算了小鬼,回去吧。不要总觉得所有事情你都能掌控,刚才那一拳,当是以前惹你的致歉,我不计较。”

      林或额角青筋暴起,眼里血丝蔓布,未见收敛,有一个拳头扬了起来,被池与接住,池与怒道:“别闹了!给我滚!”

      “老子要是你爷爷,我能揍死你!光长分数不长脑子的傻逼,赶时髦冲前卫?你要消失?你要自杀?你要风要雨都可以?我也告诉你,不要总觉得所有事情你都能掌控,有时候事情就是不那么如意!老子就是你的那个不如意,你今天不收回这句话,我能跟你耗到底!你的世界里只有你爷爷吗?你爷爷不在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吗?你心灵这么脆弱,你爸你妈呢?这个世界就没有其他在乎你的人了吗?他们呢?你是三岁小孩儿?”

      “你说对了,爷爷真就是我全世界,确实没人在乎我,你说的爸妈我也没有。”

      “那真是太巧了啊!”林或脖颈通红,拽着池与的T恤口,“我也是没了我妈也不见了我爸,要比惨?晾出来,你的世界没有了,那就再找一个人当你的世界啊,你天天摆个臭脸不交朋友又哭缺爱,我跟你说,这些就是你的报应。”

      “找谁当世界,找你吗?”池与哭笑不得。

      “可以啊,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臭傻逼!没爹妈管着人也不会做了,消失?你是风吗?过境无痕吗?你要怎么消失,跳江还是上吊?”可是这样骂着,林或的视线落在那方小骨灰盒子上面,鼻子发酸,松开了他,声音却又异常坚定洪亮,“我知道!你爷爷,对于你,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人,他是你爱的人,并且在以前,也是用力爱过你的人。他爱你的时间,不比你找他的时间少!

      人这一辈子能爱几个人呢,一路上他身边有很多人消失,最后他眼里只能看见你,他的世界只剩下等待你,你回来了,又走了,今天开心,还是难过,他的情绪只容得下你,你是他世界的唯一,他每天睡前,最希望的是明天能再次看到你,他失去过,所以他异常害怕,加倍珍惜。

      无论他是死是活,他都希望你还活着,只要活着,等待再久,也是可以的,都是可以忍耐的,我们可以以任何形式相见,但是这个人希望,你能因为我对你的爱和不舍,在我存在的这个形式里,在某个想要放弃我的时候回头看看,我的世界只有你啊!

      你要消失吗?带着他曾经对你的所有关注消失?你要消失你他妈当初为什么出现在他世界里?为什么要一开始就存在,为什么要放弃!又为什么要让我存在!为什么要生下我!存在了就给我好好活下去!你也是!我也是!我能找你!只要你还在,我能一直找你!”

      比池与情绪激动的林或,双眼无征兆涌出泪来,他用手背使劲儿揩了一把眼睛,用力大骂一句,“操!”

      “今天都是抱团死吗?!”林或没看池与,视线越过他,落在后面,上前一步。

      与此同时,池与也朝身后看去。

      跨江大桥另一端,一个女人站在前边,一只脚已经踩在了中间的横梁上,作势要到最高处往下跳。

      池与认出来,其实那已经是那妖怪虚幻的影子了。

      林或要过去,被池与一把拉住了,“别去了,你救不了她。”为了在这个世界留下所有她的记忆,她必须以这样的方式消失。

      那影子动作很慢,每一步都设计好的,也设定了与人的安全距离,为了能在围观人里留下更长的影像,以便不被人及时施救,但如果被林或这种能看见鬼的人误闯,很有可能会被拉下去。

      “你没看到吗?那个女人要跳下去!”林或使劲想要挣脱开池与。

      “我说了,你别去!你救不了!”

      池与手臂打架受过伤,单凭单手无法牵制住林或,只能环手将他拦腰围住。

      就算动作再慢,两人争执中,那妖怪的影子已经把所有“流程”走完了,林或眼睁睁看着一个人从眼前跳了下去。

      远处有奔跑到一半的人,也有在打电话报警的人。

      只有林或一个,是被身后池与牵制住的人。

      也只有池与看见,那江面连水花都没有。

      林或失了力,转身一拳再次打了上去,池与闪开,还是打在了肋骨上面,吃了一记痛。

      “我们杀了一个人你知道吗?”林或冲池与吼到。

      “这人不是我杀的,也不是你杀的,他和我们没有关系。”

      “能救不救就是杀人,我还没去你就能判定我救不了,你把自己的命看得轻,也不把别人的放在眼里!”

      池与抱紧了手上的盒子,情绪终于也有了起伏道:“你为什么总爱管这些和你没关的事情,我说了,这个人你救不了,你会把自己也害了。

      有的人,无论你怎么奔跑,怎么努力,你也到不了他的地方!因为他的存在本身就充满了恶意。

      你过去之后拽住他,你以为他能回报你什么,他能回报你的就是把你也一起拽下去,你对他们好他们知道吗?你能不能判断一下。

      你秉信什么,好人有好报吗?她在跳下去之前,可没有设定如果来救她的是个好人,就饶这个人一命,她本来就已经死了,这个只是她的形式,就只有你还不计后果地奔跑过去。

      你知道你帮助过的人是怎么对待你的吗?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啃你的肉嗜你的血吗?你只要当初自私一点,心肠硬一点,这一切的厄运就都和你无关,你们这样的好人没有救过江天,没有收留过我,这后来的所有都会不一样,你会有个幸福的家庭,你的孩子也会顺利降世,你和无数普通的幸福的人一样,而不会因为我而死,也不会死后的骨灰被你施救过的人压在菜坛子下面。

      这就是给好人的回报?你还要做这样的好人吗?你后悔吗?”

      池与拽着林或的手腕,不停喘着气。此时,他双眼充血,因为旧伤,也因为之前林或的那一拳,他已经分不清眼前的人是谁了,也理不清这话是说给谁听的了。

      他只觉得有些发晕,原来妖怪在情绪失常身体受伤没及时处理时,也会有晕眩效果,以前从未出现过,这次他是领教了。

      耳朵先是叮叮当当轰鸣一阵,继而安静下来,像以前的每个冬天,他寄宿在雪人身体里时,被冰封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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