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江湖长》破楼

15、白露

　　白露。

　　鸿雁来，玄鸟归，群鸟养羞。

　　颜查散今日供职时有些急躁。他照旧一丝不苟地查整吏治，认真处理文书，却不时地抬头看看日头时辰，似乎有什么关紧事。

　　傍午下了职他往回走，刚迈进府衙，就看见雨墨迎上来，眼睛亮闪闪的，欢喜地喊：“大人，你看谁来了！”

　　颜查散于是几步急急走进正堂的屋子，果然瞧见一身白衣浮光笑着放下手中茶盏。

　　“颜兄久违了。”

　　颜查散忙执了他的手坐下。“早早就收到你们的信，等了许久，怎么现在才来。”

　　“在塞北遇上了早年的绿林好友，承他相邀多留了两日，知道颜兄在黄州担任巡府，也可请他多多照看。”

　　雨墨早已手脚利落地奉上茶，见自家大人又惊又喜的模样，又张罗着替他放好文牍。无论是从前未中功名寄人篱下，还是后来手握一方官印代天巡牧，颜查散在白玉堂面前始终还是那个带点书生气的颜生，过了多少年也不曾变过。

　　“怎么没见展兄弟？”

　　“他有老前辈居于临镇，约了叙旧，应该一会就到。”

　　雨墨插话道:“大人听说五爷要来，这几天日日派人等在州城口，还一日三遍地盘问小的怎么还未到——五爷可算来了，要不然小的真得搬个椅子坐城楼口等五爷去。”

　　白玉堂哈哈大笑，“好孩子，还是这般古灵精怪，有你跟着颜兄我便再放心没有了。”

　　雨墨听见那声“好孩子”，蓦地鼻头一酸，忙低下头替两人看茶。他还记得颜生入狱，他在牢外惶乱无措无人可求之时，是白玉堂踏进狱中，摸着他的头柔声说，“好孩子，你也在此么？”

　　颜查散细细询问了白玉堂近况，又见他自挂官请辞后整个人都意气飞扬了起来，谈到古漠的奇景绝致时神采焕然，显然过的快意自在，便也忍不住同他一样欢喜。

　　谁能不承认这人属于江湖。

　　颜白初遇时，真真正正是白玉堂年少轻狂的年纪。少年着衣破旧扮书生，放浪形骸说话散漫，却是掩不住的绝世风采，颜查散见他便喜欢，倾尽囊中钱财也毫不在意；后来听闻白玉堂受封，他怕庙堂规矩拘束那恣意白衣，素来温和的人也敢在天子面前讨下开封府一文一武，出巡期间同吃同住平起平坐，小心护着少年人的自在风骨。

　　“颜兄在此处一向可好？”

　　“甚好，只是你们来这荒北边塞，吃食上恐怕不大习惯吧？”颜查散笑道。

　　“我还好，倒是那猫儿...”白玉堂想起那人这两日食欲厌厌的样子，倒真像只没有鱼的猫儿般，伸着小爪子暗地里磨，摇了摇头又有几分好笑，百转的心思展露在好看的脸上，三分尽化作外人不曾见过的温柔。

　　“大人初来那几日也吃不下饭，还好从府尹里带出来个衙厨会做些简单的江南菜，好歹能吃上两口。后院大缸里有尾活鱼，大人专门嘱咐买的，活蹦乱跳地养了好几日了，等等小的就去嘱咐后厨收拾掉，晚上给大人五爷还有展大哥做鱼吃。”

　　白玉堂侧头：“什么鱼？”

　　“特特给五爷留的，自然是胭脂鲤鱼。”

　　少年人不知想到了什么，指尖轻轻从杯口滑过，转头看向颜查散。“清蒸易积气，不振食欲的人吃了难受，不如鱼汤养胃提补，也更合江南口味些。”

　　颜查散遗憾地摇了摇头。“厨子并非江南人，做的南方菜只是中规中矩罢了，和临江楼是比不了的。倒也让他做过鱼汤，只是腥膻味太重，白白浪费了好鱼。”

　　白玉堂站起身。“无妨，让厨下备一套利落厨具，其余他们不必管了。”

　　雨墨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他嘴巴张了又合，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颜查散看他走出院落，叮嘱雨墨今日不必伺候，只管照料着五爷，雨墨应了，小跑着跟出去。

　　——

　　厨房闲杂人都被清了出去，白玉堂束住袖口，让那衙厨来给他打下手，其他小厮帮厨不敢有异议，乖乖呆在外面。窗口趴了一个小脑袋，雨墨仰着头悄咪咪往里探，身旁忽然多了一个人，雨墨忙伸手做了个嘘声的动作，那人点点头，雨墨抽出空来定睛一看，竟然是展昭。雨墨慌忙要行礼，展昭笑着指了指厨房里面，撑了下巴和他一起欣赏窗内风光。

　　白玉堂划开鱼腹，将切碎的洋葱蘑菇填进鱼肚，整条鱼被轻缓放进锅中，浓汤逐渐覆过，香味弥散开，白玉堂取了勺子，撇起一小簇浮沫，向里丢入几片生姜，又放入一小盏燕窝和冬笋，指骨分明的手握了汤勺，不急不忙地翻搅。

　　那双手掀起过江湖滔天白浪，也悠然挑过尘世的桃花，白雪与刀锋通通藏过，烈火深渊走一趟，最后停留在一双捧出真心的温柔手掌。

　　雨墨心里痒痒，有好多疑问想提，扭头却见展昭安安静静地看着白玉堂身影，便也不再言语，忽瞧见那衙厨端了一只盘托出来，径直走到窗户下面站定，一字不差老老实实地重复白玉堂的话，“五爷说当下火候倒好，拿过来让外面两只馋猫尝尝咸淡。”

　　雨墨欢呼着小小地哇了一声，接过鱼香四溢的小碗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烫的连连甩手又怕洒了汤，只好边吸溜吸溜边小心换手。

　　“展大哥怎么不喝？”雨墨一边小口小口地啜一边从碗沿抬起眼，忍不住赞叹道：“特别好喝，我真是彻彻底底佩服白五爷了！”

　　展昭闻言温和笑了笑，提醒他当心烫，吹了吹升起的白雾，却并未饮汤。

　　待升腾的白烟渐渐淡了些，展昭走进厨房，在雨墨好奇的目光中，将鲜白鱼汤递到白玉堂面前。白玉堂正夹着筷子将鱼肉离骨，也不伸手接，直接就着展昭的手饮了一口，然后用手肘碰了碰展昭小臂，展昭于是心满意足地收回手喝了一口。

　　后厨打扫的再干净，总也是熏染着烟火气息的，然而此刻白玉堂站在升腾的炊火前，垂眼专注看着面前的乳白鱼汤，握筷同持刀一样稳，修长手指捻起一撮迷迭香料，细小微末洒在水面上悄然消融，淡淡雾气将他周身的轮廓朦胧几分。

　　叫人不敢相信这样的好厨艺，亦或是不敢相信眼前人狠辣的名声传得天南地北。

　　不知展昭同他聊了些什么，白玉堂面色蒸腾，捋了袖子就要把这只臭猫丢出厨房，被展昭顺手塞了一碗鱼汤过来，又接了那柄汤勺，替他看候着温火慢炖的葱花蛋羹。

　　衙厨不知何时已悄悄出去了，雨墨端着小碗，愣愣地看着展昭和白玉堂谈笑着分喝了一碗鱼汤，厨房里满是鲜活气息，白衣少年带笑的眉眼生生温暖了窗外的秋意微凉。

　　饭菜香气弥漫整个后堂，橘黄的灯火掌起，天边点点星光隐现，雨墨站在这样一处边界交汇处，眼前是灯光，身后是黑夜。下人脚步匆忙从后面走过，手里提的烛火一瞬而过，雨墨忽然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他们两个人站在一起，黑暗便消散了。

　　白五爷言出必践，晚饭时当真做了一桌菜肴来，众人有幸在边地陇隍尝到了一绝的江南味道，全都啧啧称奇，打心眼里敬佩。

　　三人都是坦荡真诚的人，又是知音许久未见，一时堂上热闹非凡，举杯对饮敞开心怀，不亦乐乎。更多时候颜查散同白玉堂谈些近事闲闻，展昭坐在一边安静听他们讲，也不插话，只偶尔夹一块鲜嫩鱼肉放在白玉堂盘中。

　　最后端上来的是一份红油酒酿马蹄羹，白玉堂先给颜查散布了一盏，继而自己也盛了一份，唯独展昭面前既无红油也无酒酿，被白玉堂放了一盅松软滑嫩的葱花蛋羹。

　　展昭于是无声笑开，清香滑口的味道顺着喉咙入腹，暖化了胃里积寒。

　　两人住了三日，白玉堂收到了侄子白芸生的书信，于是同展昭辞别颜查散回了金华。颜查散一路送至城门，又叮嘱他们保重身体，得空便寄信过来，白玉堂一一应了，两匹快马长蹄一扬，在官道上扬起滚滚尘土，随着人影渐渐变远，逐渐消失在落日余晖中。

　　这日夜间颜查散拟折，雨墨在旁边伺候笔墨，终于忍不住问道：“大人，五爷为什么会做饭呀？人们不是常说，君子远庖厨吗？”

　　“他感兴趣，便去做，哪里会管人们怎么说呢。”

　　雨墨掌了灯，将烛芯挑亮了些，又回来继续研墨，“还是大人识人明净，双义镇初见五爷便以生死知己相待，小的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你还小，很多事你现在看不懂。”颜查散敛笔，重新蘸了墨，“我问你，你知道玉堂为何点名要衙厨给他打下手么？”

　　雨墨当真想了片刻。“五爷亲自下厨，自然只有厨首配给他打下手。”

　　他理所当然地想。五爷哪哪都好，纵然骄狂些也没人能说什么。

　　颜查散笑了起来，伸手推了推案牍上的一碗汤，“衙厨今日做的鱼汤，你尝尝。”

　　雨墨慌忙摆手，这可不合规矩。

　　“无妨，你尝尝，便懂了。”

　　于是雨墨小心地喝了一口。

　　熟悉的醇香味道弥漫在唇齿间，他惊诧抬眼，颜查散笑着摸了摸他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