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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秋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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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辱与共,同去同归。】
秋分。
雷始收声,蛰虫坯户,水始涸。
下青州,过苍河,在襄阳驿与洛阳的交界处,一蓝一白两个身影出现在酒馆二楼的临窗。
自处暑起身,算算行程,已游玩了一月有余。
小酒馆人不多,天南地北的商旅坐着闲聊,两壶酒里烫一烫平生。
不觉这时光竟如此不同。
白玉堂端着酒杯看着窗外发呆,展昭温了自己的酒具递给白玉堂,接过他手里的酒杯,笑着问:“什么好景致吸引了你,连酒也顾不得喝。”
白玉堂好笑道,“没良心的猫儿,爷是在想回去怎么和嫂嫂交代方能让她不打掉你一层皮。”
“只好告诉白大嫂,玉堂已拜过展某高堂,入过展某洞房……哎,别打人。”
白玉堂没好气地将另一颗花生米丢进嘴里,“横竖也不用等嫂嫂打你,爷现在就扒了你这黑心猫的猫皮。”
两人正说闹间,有一人从楼下走上来,站在展白二人桌前,道:“这是在下的位置。”白玉堂心道见了鬼了,世上还有敢同他抢位子的人,欠奉地抬起一只眼皮,见面前是一个白衣执扇的男子,全然陌生的脸。酒馆柜台老板闻声立刻跑出来,朝那男人又是打揖又是作躬,忙不迭道歉,“五爷,五爷莫恼,都是小老儿的不是,小老儿不知您今日会来,五爷见谅,我这就让人给您安排上座...”
......
?
展白二人对望了一眼,又同时将视线落回那个白衣男子身上。展昭试探着询问道,“阁下是......?”
那男子啪地打开扇子,自信开口:“在下锦毛鼠白玉堂。”
......
??
白玉堂满脸疑惑地看着他。
展昭忍笑忍得辛苦。
白五爷生这么大第一次遇见当着自己面称自己是白玉堂的,懵住的模样实在乖觉,只是不等展昭细品,少年人的神色刹那间便凌厉起来,眉眼如刺骨霜刃,玉面修罗。
他生平最厌恶欺名盗世之辈,尤其是这些辱了他声名的,前有胡烈后有花彪,没一个在他手里落了好。
白玉堂危险地眯起眼睛,目光冷嗖嗖上下一瞥,盘算砍他哪只手哪只脚,还是直接朝着脑袋一了百了。快要咬人的耗子最暴躁,展昭趁他不注意移走了他手边的刀。
“兄台,白五爷一向脾气古怪,你冒认他实在有些得不偿失。”
那白衣男子坦荡地摇了摇折扇。“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正是锦毛鼠白玉堂,阁下何出此言?”
白玉堂闻言伸手就要去拿刀,准备让他穿着这身白入葬,抓了个空,反倒被黑心猫捉住了手,握着不松开。
白玉堂气狠狠瞪了展昭一眼。
展昭笑着照单全收。
“哦?白五爷名动天下,不知你如何自证身份?”
“我五岁便随夏玉奇入山修炼,奇门遁甲五行八卦无一不通,十二岁随兄长们上了陷空,十三岁打退了上岛寻仇的十二太保,十六岁一人一剑单挑大漠三雄,已是江湖闻名,更遑论上东京盗三宝,杀人题诗寄笺留刀,还需如何自证?”
白玉堂微微一惊。这人说的分毫不差,甚至连他未成名时的种种也悉数道来。
展昭刹那间就变了脸色。
白玉堂察觉覆在自己手背的温热手掌蓦地一紧,正想开口,展昭却已沉下了声音。“你到底是谁,从哪里听来的这些事?”
“我说了我就是白——”
男子话刚说了一半,倏忽一道光亮划过,凌冽寒刀已架上了他脖子,他几乎能感受到刀锋渗透的森森寒意。
那是白玉堂的刀。
指着他的却是展昭。
“别惹我。”温润南侠声音平静,眼睛里却暗沉沉像天幕下的夜火。
白玉堂坐在那里,觉得这画面实在有趣。自己安安分分地坐在桌前,展昭却拿着他的刀随时准备砍人脑袋。这人怎么抢自己活干?
白衣男子被吓住了,缩着脖子不敢再说话。
“你知道他是谁么?”展昭半分多费口舌的心思也无,英朗轮廓自带着锐利,是平时绝少显露的容色。
刀架脖子上,那人终于舍得转一转自己的脑子,桌前人一身白衣,又生得如此俊美相貌......银刀寒锋太逼人,霜刃冷得声音明显开始打颤,“白...白......白五爷......”
白玉堂嗤笑一声。“既然那么了解爷,就当知道爷的手段,还不讲实话,是想找死不成?”
“我说我说......我,我原是襄阳一名门客,会点拳脚功夫,一日忽然有人找上小的,给了小的三千两银子,只说让我以白五爷的名号在此处活动,旁的什么也不必管。我一时猪油蒙了心就答应了......祖宗饶命,五爷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
展昭听见襄阳二字,一时浑身血液都冻住般的,整个人刹那就变了。
襄阳的人想做什么?冲霄之事已结,败局已定,难道他们还想拉着玉堂玉石俱焚不成?
他心思不定犹疑惊惧之际,白玉堂已从他手里接过刀,电光火石间一只手臂掉在地上,男人痛得几乎昏过去,却连叫都不敢叫。
白玉堂冲他一笑。明明是这般好看的相貌,笑一笑直似乱人心神,地上那男人却怕得浑身颤抖。
越美的事物岂非都是越危险。
“你出去,绕着城街跑一圈,边跑边喊,天黑之前滚出城去,若再让我瞧见你,爷爷就送你去见阎王。”
那人得了这活命的机会,立刻连滚带爬地冲出客栈,狼狈惊恐地大声嘶吼,“我是冒牌货!我是假的,我不是白五爷!”
“他背后若有人,必然不会留他一个人在这儿作死,现下喊上一圈,他们便知道我们来了,有什么阴谋诡计也可一清二楚。”白玉堂得意地笃定开口。
展昭没说话。
亥时入夜,展昭自外面回来,白玉堂正坐在桌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捡着果盘里的核桃,发带许是不自在,解了又松松缠上,几缕发丝垂下来,更衬得面如冠玉,白衣胜雪。
展昭进屋,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他心里不由得柔软起来,仿佛烈火里开出一朵清冷的花。然而那人开口的一句话,生生扼住了他花的茎络,逼得他喘不过气来。
“爷看襄阳王手下也没什么能耐的,那些人今晚若不来,少不得要去一趟襄阳,猫儿你先回汴梁,爷这次非把他们连窝......”
白五爷的后半句狠话没来得及放完,因为展昭扣住他手腕,发狠亲了上去,另一只手已伸进了他里襟。
炙热得让人无法呼吸的吻,滚烫得让人无法摆脱的触碰。
“猫儿你做什么!”白玉堂寻得空隙待要说话,展昭却已再次用恼怒和恐慌尽数封上他的唇。
天晚风凉,烛火被掌风熄灭,月色如银。
白皙的肌肤,有力的臂膀,温柔而急躁的风。
白玉堂不知道自己说错什么惹了这只发情的猫。
其实他什么也没错。
错的是展昭。他错在不该被一座冲霄困得狼狈懊恼,错在绝境中无路可出,鬼门关走了一遭的是白玉堂,惊醒过无数个噩梦,浑身都湿透的却是展昭。
他想这不太公平,那人流的是最热的血,他却徒有一身冷汗。他可不想占他便宜,虽然他确实常占。
院里轻微落地声响起时,白玉堂倦极且累,睡得正熟。展昭轻轻起身,替他将不老实的手放回被子里,拿了床前桌上的剑,推开门走了出去。
院子里已然悄无声息地站了数位杀手装扮的黑衣行客,眼看蓝衣人走出屋门,立刻警醒地将剑挡在身前,剑锋在月夜下泛着冷光。
为首一人极有声势地开口道:“展……”话刚说了一句,就被展昭止住。
“小声点,”他轻声开口。“别吵醒他。”
“……”展昭身上似乎有种特殊的法力,当他收了温润笑容和你讲话时,你绝不会想着违逆他。
他还是一身正气,笔直脊梁,青莲风骨,月白清朗。
可总觉得哪里不太一样。
“展大人知道我们是谁?”一片寂静中,黑衣人压低了嗓音沉声问道。
“我管你们是谁。”展昭淡淡开口。
不像话,今天的展昭简直不像话。
倒像锦毛鼠。
像割了邪佞人头掷惊太师府的南侠。
那几人对视一眼,剑如飞鸿直刺而来。
他们身形已经很快。
但展昭更快。
他并没有拔出巨阙,也没有架刀鞘去挡对方的杀招。剑鸣声太闹,这些人太吵。
剑虽未拔,人却当杀。
在几个黑衣人转头的瞬间,展昭手里的袖箭锋刃已经无声划开了对方的咽喉。
没有呼救,来不及哭嚎。
静的夜,柔和的浅霜。
最后一个人缓缓倒下时,眼里仍是惊惧之色。
冲霄,襄阳,盟书。
白玉堂。
展昭回过身,发现那人不知何时起了,披了件雪白大氅,倚在门上,微微皱着眉看着他,没有说话。
白衣如雪,隔了一地尸体和月色。
这样真好,你看,你一向谪仙似的白衣,怎么能把它染得那么红。
风沉露重,白玉堂只站了片刻,发丝上已有蒙蒙水汽,他的桃花眼在月色中如星河泛盏,澄澈又朦胧。展昭走向他,想去握那人一贯有些微凉的手,白玉堂却忽然开口:“猫儿。”
声音微哑,甚至还带着未散的绵软热意,却硬生生把展昭伸出的手冻在原地,片刻后他缓缓收回手。
白玉堂第一次难得严肃地同他谈起冲霄。“猫儿,我从小研习奇门阵法,阴阳局生死阵解了无数卦,那时我自负天下只我白玉堂一人有机会一搏冲霄……”
展昭摇了摇头,声音几不可闻。“我知你不是自负,是事实。”
沉重的铜锁,冰冷的墙壁,内里机关无数,放眼天下只他的玉堂有机会一搏。
展昭闭了闭眼,有些可笑地轻轻开口:“说了你大概会笑我,但我时常从一场梦里惊醒。玉堂,我梦见机关翻转无处借力,铜网阵里万箭射来,你一个人在那里,只你一个人……”
展昭似是不能置信地艰难重复了一遍,只是一遍低得不能再低的呢喃,喉咙却似乎被血块堵住,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为什么只你一个人。
梦里他有很多事情都没来得及做,而世上的事就是这样,过了某个时刻,哪怕只是一分一秒,都再也没有了意义。他没来得及在斩断白玉堂刀的时候收剑赔礼,没来得及在蒋平设计淹他时救他上岸,甚至没来得及在白玉堂坠入铜网时伸手拉住他。
这个时节夜已经凉了,展昭看见白玉堂飘动着的薄氅丝带,伸手想替他系好侵风的丝扣,白玉堂却忽然伸出一只手,在展昭动作之前抓住他。
然后他握着展昭的手,放在自己胸膛处心脏的位置。
那颗心有力地在展昭手心跳动着,一下一下,顽强而笃定,执拗而倔强。隔着心口的薄薄肌肤,几乎撞碎在展昭掌心纹路中。
猫儿,你感觉到了吗。
我在这儿。
都是梦,你别怕。
展昭触着白玉堂的心跳,那炽热和力量几乎烧尽了梦中冷汗,蒸发成心口血的一滴红。
“猫儿,”白玉堂直视着展昭的眼睛,他的手还在他的心口,仿佛是一个庄重而坚定的誓言。
“当年回开封之时你曾允我一诺,说无论发生什么,与我荣辱共之,今日五爷亦允你一诺,今后无论九霄十殿,碧落黄泉,我与你生死共之,你可愿信我?”
展昭闭上眼睛,白玉堂松开手掌,一把抱住他,他用了更大的力气抱回去,两颗心脏紧紧贴在一起,跳动在一处。许久,肩上传来一句轻柔的却重逾生死的回答。
“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