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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   四月的姑苏城,一半像那安放在精致笼屉里的蟹粉包子,周身裹着氤氲的水汽;还有另一半,白的粉的桃花铺天盖地地开,又铺天盖地地香,直像开到天边的云霞。敏月偏爱这样的花儿,却不喜欢雨下得没完没了的天:布是晾不干了,青石板路还一滑一滑地,什么东西都像是刚从水里浸过捞上来的。如此一来,两相抵过,放学以后,她要么回家,要么去白娟家。这一年一度的四月,倒勾不起她什么出游的心思。
      今年却是个例外。
      她被人堵了。
      那天,敏月和白娟刚出校门,一边走一边商量着刺绣选的花样。白娟原是主张绣个桃花,但敏月嫌那式样费的功夫少,报酬也少,倒想选个喜鹊。两人就边走边说,敏月的眼睛不经意往道口一瞥,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咖啡色的西装,配一条黑色的西裤,无论是衣装还是容貌,在小小的一个姑苏都是从没见过的。过往的女学生虽不好意思凑上去,但都忍不住多看上几眼,叽叽喳喳的,好不热闹。
      当事人倒是浑不在意,他见敏月出来了,咧开嘴笑得一脸“天真无邪”,径直朝她走来。
      敏月感受到人群的目光都朝她的方向投来,登时脸上发烧,心上像浇上了满满的柠檬汁,又酸又痒。她跑上去一把把许沛之揪下来,抵在那灰墙上咬牙问道:“你来干什么?”
      其实这个问题后面还藏着好多问题:你是怎么知道我学校的?你怎么知道我什么时间放学?你等多久了?你专程跑过来,是为了找我的吗?
      但这些问号后面,含着太多的揣度和恻隐。敏月在心里跺了半天的脚,说出口来,竟是最单刀直入的一句。
      被问的少年对这话背后暗涌的情绪浑然不觉,眨着无辜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的。
      “我想找你带我在这儿玩。”
      说完还抿了抿嘴,一副理所当然顺理成章的神情。
      “许老爷呢?”看到这样的神色,敏月又好气又好笑,心里却有一块柔柔的,一瞬间陷落下来,声音也不自觉地柔和了。
      “他在祠堂,很晚才回来。”像是准备好了似的,许沛之很快地答道。看着敏月皱着眉头,怕她不愿,又瞪大眼睛,忙不迭地补充:“在这里我就只认识你了!”
      怎么会只认识我呢?那府里那么多的人丁,男的女的,老妈子或小丫头,找什么样的找不到。再退一步,小小的姑苏城,你一个大活人还能蒸发不成?
      这些敏月都不戳破。她感到心里有点发酸,却跟刚才的感觉,一点都不一样。
      “那你明天来找我吧”

      姑苏城的特别之处,就在于它没什么名人胜迹,但水是精细的,山是精细的,阁楼和瓦棱都精细,就连河边石头上的青苔,都精致得像能裱到画框里。敏月由衷地觉得,这也是它的妙处。
      只是这样的好景是欣赏不了了,都怪身旁的那人,太过喧嚣。
      敏月有时真想探进许沛之的脑袋里,看看这样一个看起来聪慧又伶俐的人,怎么走在路上,就像一个三岁的好奇宝宝。路过座房子,他要问;走过一个路口,他要探。还有小摊上的那什么白印糕、八珍糕、各色蜜饯什么的,他通通要买,还拉着敏月一块吃。
      敏月有时被他闹得烦了,实在想甩手不搭理。转过头去,只见那琥珀似的浅褐色眼又天真又纯粹,小嘴突突的,像只想着法讨好人的可爱大狗。
      让人忍不住捏一捏他的脸,戳一戳那若隐若现的酒窝。
      唉,这样烦人的性子,怎么配了这么一张祸国殃民的脸。
      敏月边想边扶额,自己都没注意,那光泽如象牙白玉似的脸颊,浮上了那一对小巧精致的梨涡。
      每逢她这样走神发呆的时刻,许沛之总会低下头,出其不意地在她耳边大喊,把敏月唬得一个激灵。等敏月伸出手来要掐他,又跑出去老远,笑得得逞又骄傲。
      敏月拿不住这样“不太天真”的许沛之。
      她只是感慨这人身上气质的奇妙。
      一面纯粹可爱得像孩童,一面又使着小坏,有一点霸道,有一点骄傲。
      而这两种气质,都是他自发地、最自然地流露出来的。明明那样大的差别,在许沛之的身上却能融合得很好,还让人喜欢。
      她是很多年后,被这人蛮横的占有欲气得红了脸,才明白,那样的气质,是独属于少年的。
      那是少年的许沛之。

      也不是只在外面逛的。有时许沛之会带敏月回许府,给她看从上海和国外带来的画报。那是她第一次看有人是那样跳舞的,画报上的美人轻拥着男伴,宽大的裙摆像一朵绽放的花。她只觉得这样的世界离她太远。可多年后当了“新世界”的花魁,她才知道,自己是天生就很会跳这种舞的。
      她从许沛之的口中知道,原来这次许家回来,是为了修缮祠堂的。她也弄清了,许沛之今年刚刚中学毕业,回去后要送到国外的军校去。她还听许沛之讲什么国际局势,什么国家危难,什么弱肉强食。
      敏月听得模模糊糊的,只能懂个大概。她从许沛之的表情里,看得出他很急,很愤慨。姑苏城远不如上海的繁华,却给了她偏安一隅的安宁。她这样被水乡柔柔养大的人,只觉得岁岁年年都像清水挂面一般,是不变的,是清淡的,却也足够了。
      有一次,许沛之也上她家来了。
      那时敏月正站在木桌前包馄饨,切好的面团压在手心里,一手拿了筷子夹了馅点在那中间,抬眼便看见门边溜进一个人,见自己这副模样,笑得一脸欢欣。
      “月儿,你在包馄饨?”
      敏月见他这副模样,又想逗她,两颊浮上精巧的梨涡,朝许沛之招招手,“过来,我教教你。”
      看着那人憨笑着走上前,两只沾满面粉的手忽地就拍上那张俊俏的脸。
      面粉染白了那人墨色的眉,沾在额前细碎的刘海上,还挂上了高挺的鼻梁。许沛之瞪大眼盯了她好久,忽地回过神来,皱着眉头,气急就要反攻。
      敏月边笑边往身后躲。
      那天闹了好久,敏月边跑还边往许沛之身上撒面粉。一桌的馄饨差点就被祸祸干净。
      还有一次,他们去吴姨家的染坊。
      长长的布帘从房梁上高高地垂下来,在风中轻轻地摆动着。他们走过宝蓝色的布帘、鹅黄色的布帘,空间被一块块布帘切分成彩色的世界,天与地都被染成彩色的,一片梦幻的世界。
      敏月见身旁那人安分了,大大的杏眼里撑着亮晶晶的星星,嘴角弯弯。于是自己也专心地看。
      谁知在那白布前,差一点被偷袭了。
      敏月本来是专心看那布的,忽然只见,自己的胳膊被一个力拉着,人也被带进布里。天是白的,地也是白的,周围是水一样流动一般的白布。耳边是那人低低的笑声,“月儿,你输了吧。”
      敏月气急,转着身找出去的口子。哪知道那布随风而动,周围都是翕忽地一开一合,怎么找也找不到。
      她怒气上头,突然心上一计。被拉着的那手猛一用力,把许沛之也拉了进来。
      看着那人发愣的脸,敏月禁不住笑出声来。却见风吹的那白布,轻轻蒙上眼前人如画的眉眼,如梦似幻地温柔。他们的手紧紧攥着,感受着彼此手心的温度。
      转眼自己的眼睛也被蒙上,眼前一片白色的世界。周围只听见布轻轻晃动的声音,他们凭拉紧的手联系着。明明看不见许沛之的脸,敏月却有一种莫名的安心。身边那人也没有动。古老的
      时间在古老的姑苏城,在这一刻静止。
      然后,她感到拉着自己的那双手,细长的手指温柔地抚过自己的指节,细细摩挲着指甲。最后还是把那手紧紧攥在手里,却是以十指交缠的形式。
      敏月觉得心砰砰跳得厉害,大气也不敢出。
      十指相扣,她感受着那人有力的指尖,宽大的手账上有一点茧,磨得她痒痒的。掌心温暖,像源源不断的热源。
      她原本安定又平静的心,像被投进一颗又一颗石子,激起一圈又一圈涟漪。敏月慌地不知怎么办。却听见跟前一声低哑,轻轻的,像一个柔软的梦。
      “月儿,别动。”
      他们就这样立着站了好一会儿。
      又有一阵风吹来,拂去了敏月眼前的那片白,她见许沛之的眉眼也一点点露出来,先是额前乌黑的碎发,如水的杏眼,高挺的鼻子,最后是微微上翘的红唇。
      平日里的不正经都消失不见,是温柔又真挚的笑,像一个郑重的承诺。怎么看,都像一场梦。
      她忽地听见一声尖锐的喊,厉声厉气地,吓得她差点叫出声来。
      “你们在胡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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