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使红梅落南山》Volatile

6、第6章

　　碰巧一阵风吹来，一瞬间掀开那白色的帘幕，敏月只见眼前晃过一个婀娜身影，那身上的缎子旗袍红得像火。她如梦初醒般甩开许沛之的手，一把抓过那布帘，从那口子里走出去。
　　立在跟前的，是位雍容丰美的富家太太。耳上的一对玉坠子，在阳光下又亮又晃。一双细眉描得精细，下面的两只丹凤眼，最最勾人。此刻那双眼正瞪着自己，那如血的艳丽红唇，向下撇着。
　　她见敏月出来，轻轻地眯着眼，先上下打量了她一阵，而复插着手环在胸前，那红唇轻佻地向上挑着，冷笑一声。
　　“我当是吴家小姐呢，原来是丫头，”她的声音又尖又细，像屈辱的细鞭，一下又一下抽在敏月的心上。“拿了工钱却躲在布里玩——”那声音陡地提高了，一双丹凤眼紧紧地盯着敏月，像一把尖利的刀子，“在吴老板那里行得通，在我家可没有这样的好——”
　　“姨娘今天清闲，不用陪父亲吗？”那女人的“事字还未出口，就被低低的一声打断。敏月知道许沛之的声音本就低沉，但在往日，这样的低音带着笑或是不正经，是挠的人酥痒的好听。而今日，敏月却听出了威慑一般的深深的寒意。
　　少年不知何时从那布里出来了，正立在敏月身侧。他盯着那富家太太，一双杏眼还是好看，眼底是敏月从未见过的冰冷，“这位——”，许沛之猛地把敏月的手攥过来，“不是姨娘的小工，是我的朋友。”
　　他最后那几个字故意拉长，说得一顿一顿。眼前的富家太太愣了一愣，显然没料到布后的另一个人是许沛之。满脸的浓妆艳抹，此刻像东倒西歪的败兵。但也只是一会儿，不久，那张脸便又绽成花一朵，她眯着眼打量着两人拉紧的手，不疾不徐地、那声音像是踩着了猫的尾巴：
　　“原来是沛之的朋友，姨娘真是有眼无珠。不过——”她眼睛一挑，看着许沛之，“情谊这么深厚，这姑娘怕不是夫人本家来的？沛之还要为一个小丫头跟姨娘生气，要不要我告诉你父亲。”
　　“原来姨娘是知道这姑苏城是我爹和我娘的地方啊——”，许沛之甩了甩袖子，冷笑一声。见前面的女人绷不住要拉下脸来，继续慢悠悠地开口，眼中却闪过一丝狠厉，
　　“那姨娘这样两面的一派，怕不怕我告诉父亲？”

　　敏月去吴家的店面送回花样，便见那吴姨戴着那西洋的老花镜，面前摊着一本账，用手指头指着，一个一个的对。那对好了的，被摞在桌子前面，厚厚的一沓，像几块大砖头。
　　“吴姨，真就交出去啦”，敏月双手呈着那花样递过去，语气柔柔软软，像栀子花香一般，贴服人心。
　　“交出去啦——”，吴姨慈爱地看着敏月那张温清的脸，语气也放柔和，像是在感叹：“人家许老爷家大业大，花这么多银子要收，咱们能怎么着？”她见敏月笑出一对小巧的梨涡，似想起了什么，抚着敏月的脸，又笑道：“那许老爷的五太太，你别看着年轻，不光模样好，性子跟我们月儿一样柔，对我客气得不得了。”
　　听了这，敏月只笑着点头，交代了几声，就走出去了。
　　耳边好像响起了许沛之那天，带着嘲讽与无奈的话。
　　“那姨娘这样两面的一派，怕不怕我告诉父亲？”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白糖糕铺。
　　小的时候，她总求着娘亲带她来。
　　敏月虽是小女孩儿，却不似别的喜甜。前几天许沛之走到哪个小摊都要买小点心，还非要塞给她，她推掉了大半，倒不全是为了逗一逗那人。是因为她从小胃不好，甜食吃多了，总会胀胀地疼。
　　白糖糕有甜味但不腻，最合她的口味。
　　那时娘亲扭不过她，虽然表面上会摆脸，但终究还是带着她去了。
　　娘亲只陪了她九年，但这九年是满的，就像十五的满月。唯一的遗憾就是这样的好日子太早逝去了，像彩云和光彩的琉璃，在岁月面前不堪一击地隐去。
　　敏月想象不出许沛之十六年只见过两回亲娘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她拼命地想在头脑里描绘出小时候的许沛之，小小的一团，眉眼好漂亮，在馥郁又绮丽的大花园里哭喊着妈妈，却只是被佣人捂着嘴拽回来。
　　又或者那五姨娘在许老爷面前对他百般体贴照顾，转眼就抱着自己的亲儿子对初长成的小少年冷嘲热讽。
　　“你说你娘跟老爷怄什么气，这不，自己本家倒了，就被扫地出门了吧。儿子想看一眼娘都见不着。”
　　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琥珀一样的、纯粹的、浅褐色的眼睛。
　　那样的杏眼。敏月从前只当他是天上的星星，周身的雍容矜贵，善良又纯粹。应是小小的富家少爷，父母慈爱，承欢膝下，可以软软地拉着娘亲的手，向她撒娇要一颗糖。
　　敏月摇了摇头，快走到家了。那天五姨娘走后，许沛之给她讲了一个好长的故事。他们抱着膝靠在墙根上，她转过头能看到许沛之的侧影。少年的眼睛只盯着地上的影儿——那是下午的阳光照着木梁，投到地面上的影子。随着光影的移动，那影时而长，时而变短，像一把丈量时光的尺子。
　　许沛之的眼睛像一潭平静的水。他的侧脸很好看，鼻梁高挺，眉骨生的硬朗，额发梳上去，有一种坚毅的神色。
　　时光的刻刀是怎么无情地一下一下，把那个漫天哭闹的孩子，雕刻成这样，平静地说出过往，不去咒骂，只是讲述。
　　她记得最后许沛之把脸转过来，只看着她。她看见自己在那杏眼里的倒影，他眼里一明一灭地，好像闪着星光。
　　“总有一天，所有我在意的，我都要护在身边。”

　　不久之后，一语成谶。许沛之热烈又坚强，一颗心像坚冰，但唯独对在意的，是汩汩上冒的熔岩。他护着国，护着百姓，都是用身躯实打实地挡，但第一次竭尽全力地护，还是给了敏月。
　　这样深重的执念，把俩人硬生生地隔开千山万水，但又在多年之后，把敏月硬生生带回他身边。
　　只是现在的敏月，只当少年无心的一句话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