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游乐场 ...
-
四游乐场
从十五岁起，梓才开始写日记，如果没有特别的事情发生，她就在那一天的日记上记录自己曾经去过的地方，以及曾经认识的人。
新奥尔良、洛杉矶、东京、镰仓、横滨、上海……Rick、Tom大叔、龙二、博之爸爸、一志哥、红毛飞机头、三井学长、流川……以及，仙道彰。
有的人，你思念一生，或许都无法遇见；而有的人，你不想遇见时，他却无处不在。
——比如，平成三年的仙道彰。
注意，只是平成三年。
四月的第三个星期日，雨后天晴，迷迷糊糊地被佳织的电话从被窝里挖起来的仙道，打着哈欠去了台场公园，没想到的是，佳织带了两个朋友来，都是芭蕾舞社的女孩，看见自己，都露出了看香奈尔皮包的表情，仙道瞧了瞧容光焕发的佳织，很快明白过来，并且对于自己今天的高级皮包身份感到有些无聊。
大概玩了七八处地方，女孩们才觉得有些累了，于是仙道自告奋勇去买甜筒，往回走的时候，居然在旋转木马旁边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嘿哟。”
非常满意地看到对方猛然僵硬的肩膀，以及转过来的一副见到不该见到的东西的复杂表情，仙道勾起一个招牌微笑，热情地打招呼：
“小梓，好巧啊！”
[……你怎么在这里？]仍旧穿着深蓝色苏格兰格子衬衫，带着灰色鸭舌帽的女孩警惕地瞪起眼睛，上下打量拿着三四个甜筒的仙道。
“说日文啦，日文。”仙道笑着将手里的甜筒递过去，“小梓是一个人来玩？”
这次梓没有生气，也没有去接他手里的甜筒，踌躇了许久，才用口音浓重的日文说道：
“……我跟……爸妈一起来的。”
但是不幸又走丢了……这句话虽然梓没有说出来，但是仙道很容易就猜到：
“这样啊，小梓的爸妈是什么样？我帮你找找看？”
“……不知道。”
“咦？”仙道有些不明白，低头看过去，对方居然真的是一副迷茫的表情，然后非常困难地从牙齿缝里挤出几个字：
“……我昨天……才第一次见到爸爸。”
出差两个星期的小仓博之终于回了家来，温和归温和，长相身材似乎都没有什么特点，也腼腆不爱说话的样子。偏偏老妈又急于联络这对初次见面的父女的感情，于是提议星期天全家一起来台场公园玩，然后，导致了现在这种结果。
“嗯，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啊？梓皱着眉头，没等她开口，对方突然拉起她往游乐场中心的喷水池跑去。
已经是第二次了，拉着她逃跑，真是有意思——仙道想。
已经是第二次了，拉着人乱跑，真是莫名其妙——梓想。
其实对于梓来讲，和妈妈的丈夫搞不搞好关系根本无关紧要，她已经十二岁，义务教育一结束，她就可以独立了，在美国，尤其是南部，即使是未成年，自己养活自己的情况也很常见，在很多地方甚至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她不明白，明明是陌生人，为什么一定要假装亲切和熟悉地呆在一起，猜测和迎合着对方的想法，硬要去分享对方的快乐和痛苦——就像面前这个人，他为什么老是突然出现？老是对她笑？他都不嫌烦么……
“——小梓！”
好不容易停下脚步，梓正在无奈地想着怎么摆脱这个叫仙道的麻烦家伙，没想到不远处居然传来了母亲的呼唤声，定睛一看，那两夫妻还真的就在喷水池旁，正焦急地跑过来。
“——去吧。”
仙道松开拉着她胳膊的手，微微喘着气，从背后轻轻推了她一把，然后露出一个温和而略带狡黠的笑：
“明天见哦，小梓。”
这个笑容，清晰得像张相片，在小仓梓的记忆里，和名字一起，安全地保存到了下个世纪。
也就是那天开始，梓慢慢觉得仙道这个人很神奇，即使不久之后仙道对她坦白，他只不过是在去喷水池旁边的冷饮店买甜筒时，恰好看见了正在跟游乐场工作人员报案的小仓夫妇。她宁可相信，这个叫仙道的家伙，一定是怀有魔法的巫师，不然她就不会那么执著地唆使他梳起飞天扫帚一样的发型了——当然，这些都是后来的事。
第二天星期一，全校的朝会上，小仓梓被教导主任点名批评，因为她擅自将制服的百褶裙换成了短裤，并且坚决不肯摘下那个戒指一样的银耳环。仙道在二年级男生的最后一排看着梓从一年级女生的倒数第三排走出来，站到话筒前面，既不检讨也不说话，就吊着那一双琥珀色猫咪眼和教导主任坚韧地大眼瞪小眼，成功把对方气得七窍生烟，结果是被押进了辅导室，最后据说居然还和尾原教头打了起来。
“不良少女吗？那个小仓。”
坐他旁边的越野吐了吐舌头，反应似乎并不像仙道那样兴致盎然，而是有点敬而远之的意思。
“不知道……你觉得像吗？”
“是也不惊讶啊……居然敢打教头，尾原是空手道黑带耶！”
仙道也吐了吐舌头，伸起双臂枕在后脑勺上，模拟了一下小仓梓打扮成暴走族提着金属球棍凶神恶煞的样子，然后很汗颜地发现，确实很适合。
不过，唯一不适合的，大概就是她的发型了，那头参差不齐的蓬乱短发似乎经过了精心的修剪，竟然显得清秀可爱——仙道没来由地猜测是梓那个刚见面不久的爸爸的杰作，不过，也只是猜测而已。
午休结束的时候，仙道威逼利诱着和越野换了座位，然后可以很清楚地从窗口看到一年级的校舍，不过一年三班的教室里，仍旧没有小仓梓的身影。
“……小仓梓，是个怎样的人？”
“小梓么……篮球也打得很棒，不过总喜欢一个人呆着——对了，她要么根本不出现，要么，就绝对绝对不会迟到——跟某人完全不一样！”
六点，篮球队的训练结束，仙道百无聊赖地和越野去学校附近的快餐店吃咖喱饭，出门的时候已经是差一刻钟七点，天空已经稀里哗啦地下起了大雨。越野家住在东阳，骑单车需要将近二十分钟，因为雨越下越大，越野决定把单车放回学校搭公车回家，于是两人折回了学校，顺便从体育馆里捞点什么遮风避雨的东西。
——然后，篮球声响起了。
“……不、不会吧？”
越野是吓得脸色发白，仙道却有点暗暗的高兴，一看时间，刚好七点——真是守时的好女孩。
“仙、仙道……你要干什么？”
“嗯？我去看幽灵啊，这么好玩的事情……”
“别开玩笑了！一点都不好玩！”
“害怕的话就别跟来了，人家很想试试跟幽灵单独相处……”
“等等……我伯父是神主，我有很灵的避邪符……仙道！不许笑！总有一天我会被你害死……”
球馆里仍旧漆黑一片，没有亮灯，连平时从窗口透进来的灯光也被雨幕遮得很模糊，但里面的篮球声仍旧在响，只是节奏和平常不一样，一下一下的非常单调，如同心跳声。
“唰啦——”
门一被拉开，篮球声就停住了，越野也没敢仔细看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闭着眼睛几大步扑到电源开关那里把灯打开，结果，映入眼帘的是用一个用右手抓着篮球，左手护住因怕光而眯起的眼睛，全身湿漉漉的女生：
“……你迟到了。”
关于仙道和小仓的故事，越野应该是第一个旁观者。他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那个名叫小仓梓的女生用近乎野生动物的警惕眼神打量了他许久，直到他离开，才犹犹豫豫地对他点了点头。
而自始至终，她垂下的右手都稳稳地吸着那颗篮球——就他平生认识的女生中，除了小仓，没有第二个能够做到。
“……那是谁？”
“我的朋友，越野。”仙道悠悠闲闲的笑，抓了抓头发，“抱歉，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
“——我翻出来的。”
“……哎？”仙道不解地睁大了眼睛，而女孩则是略带愠怒地说道：
“辅导室……尾原说，不写完检查，就不放我走。”
“……辅导室，在三楼对吧？”
“嗯，下雨，花了我不少力气……”梓完全没注意到仙道呆滞的目光，说得咬牙切齿，“可恶……我根本就不会写日文……”
……不愧是猫咪……仙道暗自抹了一把汗，然后才反应过来，女孩居然是全程用日语跟他说话的，虽然口音仍旧很重，语法也有些混乱，但不能不说是一个大进步了。
“……开始吗？”
“……哎？”
“One on one。”女孩将手里的篮球抛到他手上，然后用双手将湿漉漉的刘海往后捋，露出上挑的猫眼和明朗的额头，然后沉下膝盖，摆好防守的姿势，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朝他勾了勾。
这是个颇具街头气息和挑衅意味的动作，因为确实很帅气，所以渐渐的，仙道也有了这个恶习。
“那个女孩啊……”
第二天午休的时候，越野将仙道拉到一边，颇为担心地说道：
“你不觉得，有点怪怪的吗？”
“……不会啊。”仙道睁大了眼睛，一脸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觉得梓古怪？他怎么一点也不觉得？
“……你想和什么样的女孩子交往我管不了，但是——佳织怎么办？”越野说到这里，稍稍提高了声音，看样子是很在意的，仙道愣了愣，然后露出一个没办法的笑：
“小梓和佳织不一样啦……她是……”
她是……什么呢？
想到这里，仙道忽然沉默了下来，最后，终于是有些烦恼地抓了抓头发，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膀，表示自己也不知道。越野斜眼看着他，头疼似的揉了揉太阳穴，一副破罐子破摔的语气：
“随便你吧……惹了麻烦，我才懒得理你呢……”
其实越野的担心稍稍有点多余，这两个人因为校舍不同，白天几乎是不见面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仙道彰仍旧在二年级的东楼过着悠闲而一帆风顺的生活，小仓梓则依旧在一年级的西楼不屈不挠地和看她不顺眼的老师同学们战斗，仿佛毫不相干。而到了晚上，两人几乎是风雨无阻地进行着不计较结果的一对一，然后到筑地小町的自动售货机那里，各自买上一罐柠檬味的SuirAuqa，一路闲聊着走到JR新桥站，然后在站台口互相说拜拜，坐上不同方向的电车回家。偶尔越野会在练习后陪仙道留下来等梓，见了面，打上几次招呼，也就熟悉起来，对于两人的这种相处方式，他始终觉得有些奇怪，但渐渐的也就习惯了，并且很知趣地从来不去打扰。
平成三年的春天骚乱好像终于是过去了，只有一点，仙道偶尔会觉得遗憾，那就是音乐教室的钢琴幽灵，似乎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哪，10日元，买你一个心事，如何？]
梓从退币口拿出找回的10日元，扔到了仙道手里，似乎是心血来潮。
“……哎？”仙道伸手接住，愣了一下，“什么……什么‘心事’啊？”
“没有看过《卡萨布兰卡》吗？”虽然还是有口音，不过在仙道面前，梓说话也渐渐地随意起来，日语也流利了许多。
“——没有啊。”
“那是Rick最喜欢的电影，我们经常去波旁大街的电影院看。”梓喝了一口SuirAuqa，很享受地眯了眯眼睛。
“……Rick是谁？男朋友？”
“……是我妈妈的爸爸。”梓白了仙道一眼，然后责怪地抬起眼睛，“——喂，既然收了钱，就要老实回答啊。”
“那，小梓想知道什么？”仙道没办法似的耸了耸肩膀，而女孩也学着他耸了耸肩膀：
“不知道啊……你现在在想什么？”
“我？”仙道拉开易拉罐拉环，想了一想：
“嗯……我在想……音乐教室的幽灵，不知道还会不会出现啊……”
本来是随意说的，没想到梓的脚步突然一顿：
“……音乐教室？”
“对啊，前些日子，音乐教室老有钢琴幽灵出现——嗯，就象你在篮球馆搞出的幽灵事件一样，挺恐怖的哦。”
“……我怎么……没见过……”
“我也没见过，不过倒是听到过好几次……”仙道仰头喝着饮料，有些像在自言自语：
“要是美少女幽灵就好了……真的很好听唉……”
“——笨蛋。”
“……哎？”回头，那个女孩正颇有些鄙夷地看着他，眼角上挑的眸子里露出些戏谑的意味，然后，搁在绿色易拉罐边缘的薄薄嘴唇，慢慢地，慢慢地弯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这是仙道记忆里，小仓梓给予他的第一个微笑。在那之后，总是一脸凶恶的小仓梓，神情似乎慢慢变得可爱起来，夏天来临的时候，甚至是常常带着笑容了。而包括越野在内的一干男生们也才渐渐发现，这个看起来像不良少女一样的女孩，其实也是很好看的。
——只不过，笑起来的时候，怎么看怎么像仙道彰。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游乐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