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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小仓梓 ...

  •   二小仓梓

      关于小仓梓这个女孩,前十三年的人生,完全可以用颠沛流离来形容。
      1978年7月13日下午两点四十六分,她出生在上海郊外的一所小医院里,因为闷热,加上没有冷气,母亲、大夫、护士以及产房外的父亲都是汗流浃背,当她的第一声啼哭响起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7月13号?真不吉利……”
      远在美国的姥爷接到父亲的电话时,大约是酒没有醒的缘故,嘟囔了两句之后,话筒那边就传来了鼾声,让夫妻俩着实黑线了一把。而医院的护士倒还热心,抱着脸还皱成一团的小女孩,问孩子的名字。
      “叫童梓,我们早商量好了,不管男孩女孩都可以用。”
      新出炉的老爸笑得一脸憨厚,看着妻子,大汗淋淋的脸上满是幸福无比的红晕。
      ——但他终其一生也没有机会听到女儿叫爸爸。
      仿佛就是为了印证姥爷说的话,三个星期后,父亲死于车祸。一辆失控的卡车从他身上碾了过去,自行车上挂的三罐奶粉全部被撞散在地上,八月的烈日下,柏油路面上下雪一般铺了十来米的白色奶粉,上面溅满令人触目惊心的血红。
      这样的故事无论说给谁听都能赚来一筐子同情的唏嘘甚至眼泪,所以名叫梓的女孩几乎没跟任何人说过,再加上她一直认为自己的中文名其实很搞怪——虽然每次这样想都觉得自己有点不孝,但她还是很庆幸她几乎没有用过这个名字,认识的人中也没有几个中国人,否则难保不会出现童子功或者童子鸡这种绰号。
      不过尽管如此,名字也没有给梓带来什么烦恼,因为后来她有了另外的名字,而且是两个。
      五岁那年,梓的妈妈得到了一个去日本培训和工作的机会,但是不能带家人,就在她差点放弃的时候,那个乌鸦嘴的怪人姥爷突然天降神兵一样出现在女儿家门口,仍旧是一脸不知是没睡醒还是喝醉酒的慵懒神情,用讨论天气的口吻说道:
      “——这小家伙,就跟我走吧。”
      于是,在人生的第五年到第十三年之间,梓一直在有“美国巴黎”之称的南部港口城市新奥尔良生活。刚搬过去时,姥爷的好友,稍微懂些中文的萨克斯手Tom大叔总是将童梓理解为“童子”,于是整个街区的人都叫她Kiddy,而姥爷花了三天时间为她想出来的正式名字Zora自始至终鲜为人知。
      Zora其实是个法国名字,因为新奥尔良曾经是法国殖民地,当地人大多喜欢取法文名。姥爷工作的老式法国酒吧Le Hélène在毗邻密西西比河的法国区波旁大街边上,遥遥能看见杰克逊广场中央的圣路易斯大教堂,以及永远不关门并且也没有门的人间咖啡馆(Cafe du Monde),风景很好——唯一的缺点,就是紧靠红灯区。
      于是在性格形成的最重要的几年里,梓接触的人,大多是酒保、地痞、醉汉、观光客和妓女。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个性不可避免地变得乖僻,说话也格外的尖酸,这让梓的母亲在以后的日子里时常感到对女儿过意不去,然而本人却丝毫都不觉得。
      1991年二月的圣灰星期三,酗酒多年的姥爷因为肝硬化和脑血栓去世,而那时候,母亲已经和一个名字叫做小仓博之的日本男人结婚。于是,梓拖着两个破旧箱子,迷迷瞪瞪地跟着来接她的妈妈飞到了东京,而她的名字终于变成了小仓梓(Kokura Azusa),并将这个名字一直用到了下个世纪。
      很久以后,她试图为自己的人生做一个总结,密密麻麻的便笺纸上用蓝色原子笔划掉了无数个词语,只留下一个:流浪。
      或许就像欧洲古老歌谣里唱的那样,星期四出生的孩子,注定要远离故乡。

      到达日本的第一天,印象并不是太好。新家在品川,三居室公寓,离高轮美术馆步行只需要十五分钟,离市区算是相当近了,阳台望出去的风景和新奥尔良法国区那满目的古老欧洲建筑完全不同,全是缺乏个性和风情的现代高层建筑,街边没有悠闲喝咖啡的神父,也没有拉手风琴或者变魔术的小丑,更看不见慢悠悠驾着马车满脸笑容的墨西哥老头,而全是穿着黑白灰,有着一样的脸和神情,行色匆匆的路人,这让梓不免有些失望。
      新爸爸博之刚好临时被派到名古屋出差,母女两人先是花了半天时间收拾好行李,然后在家吃了一顿掺杂了上海和日式风味的菜肴。
      [转学手续已经办好了,不过不用着急,先找个语言学校好好学习一下日语再去也可以的,小梓。]
      妈妈用中文和女儿说着话,而女儿则埋头大吃上海熏肉,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眼睛,用带着南方口音的英文说道:
      [我是不是不用回去了?]
      [……新奥尔良?]妈妈顿了一下,也用英文回答:
      [你还未成年,美国那边又没有监护人——当然,以后你独立了,想回去也没有关系。]
      梓点点头,仿佛放心一样轻轻放下肩膀,接着埋下头狼吞虎咽,又过了好一会儿,吞下满口的炸虾,忽然用口音浓重的日语说话了:
      “我听得懂日语……别人教我的。”
      母亲稍微惊讶了一下,接着就有种失落的感觉——毕竟,女儿从小小的孩童忽然变成少女,而这之中的过程,这个当母亲的几乎全部错过,对她的了解,简直可以算是陌生人,这不能不说是毕生的遗憾。
      抱着这种心理,妈妈第二天就带女儿去年轻人爱逛的涩谷,打算好好补偿一下,顺便让梓熟悉熟悉日本的环境,结果某人还是对美国系的比较有亲切感,刚出JR八公站口,就钻进专售美式休闲服的Eastboy United旗舰店不出来,逛了一天下来,还是一身格子衬衫,军装短裤,大号运动鞋,鸭舌帽,混在穿着泡泡袜和超短裙的同龄女孩子中,分外显眼。
      可就是这样相对显眼的打扮,当母亲的居然还是非常丢脸地把女儿搞丢了,当然这也不完全是她的责任,某人无组织无纪律独来独往惯了也是重要原因。
      然后,她就遇见了那个人。
      将一直偷摸她的那个龌龊的色狼一脚踹出电车后,梓仍旧非常不快,电车轨道好象老也不到头,原本以为能轻易认出的车站也总不出现,她开始担心自己是否真的能认出回家的路,甚至开始担心,自己并不是走丢了,而是被遗弃了——这种担心对于一个缺乏基本安全感的孩子来说是非常致命的。
      “……在我的心里,不让它浮起乌云 Right Away
      追上你的脚步 My Friend
      来一次只带一个手提箱的浪漫飞行 In The Sky
      到处翱翔吧 My Heart……”
      隐约跳跃的轻快旋律,慢慢转移了梓的注意力,不知不觉地开始跟着节奏轻轻哼唱,烦躁不安的心情也似乎好了起来。一站过去,又一站过去,音乐的主人好像知道她喜欢听似的反复地放着这首歌,轻轻的,仿佛就在她耳边。
      下意识地睁开眼睛,发现声音的来源是垂在眼前的一只白色耳塞式耳机,还随着电车行驶的节奏轻轻晃荡,背景是一件干净的白色T恤和蓝色运动夹克——看来对方是个高个子男生——跟着耳机线往上,是一只骨节好看的手,扣着黑色运动背包的背带,随意地搭在胸口。
      出于没来由的一丝好奇,梓略微抬头,但帽沿还是遮住了对方的脸,只留下一个稍显慵懒,却温和得如同车窗外四月暖阳一般的笑容。
      “……滨松町到了,滨松町……”
      车门打开,对方错身下车,梓有些做贼心虚地侧过头,看见拥挤的人流中,那个高个子男生慢悠悠地走着,和周围匆匆忙忙的脚步不一样,层层叠叠的黑白灰中,他的背影,是一抹悠闲而鲜明的蓝色。
      她想,东京,大概也不是那么无聊的地方。

      走失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天,梓就被惊魂未定的老妈押送进了之前就办好手续的学校,第一天上学,她就差点把教导主任气到吐血,原因是她的头发。
      梓在新奥尔良读五年级的时候,就策划着把头发烫成胡比•戈德堡那种蓬起来的爆炸头,不过因为头发的质量和数量受限,头发最终还是没有蓬起来,只是绕着细细的卷披到了胸口。现在直直的发根已经长出来了,她就用皮筋将那头鬈发高高束起,从后面看,俨然一个黑人小女孩——这种发型,在规矩颇多的日本中学里是不受欢迎的。
      “要么将头发处理一下,要么就请另寻去处。”
      教导主任说得毫无商量余地,这让妈妈觉得有些为难——她其实觉得女儿这个发型很好看。
      而因为时差没倒过来还有点迷瞪的梓,在花了大约十分钟的时间搞明白面前这个凶巴巴的秃头在跟自己老妈争论什么之后,不知道从哪里摸来一把剪刀,将脑后长及腰际的鬈发咔嚓两下剪掉,随手扔到教导主任的办公桌上,吓得老妈和一干人等目瞪口呆。
      “小仓梓?那个孩子么……”
      后来有人问到当时梓的级任导师,只有斩钉截铁的一个评价:
      “——乱来。”
      当然,也有人意味深长地说,她根本就是个不在乎别人看法的家伙。
      其实在梓看来,别人看法的好与坏不是自己能够控制的,因此,她也就不再乐意费神去在乎别人怎么看她,因为她也发现,自己并不是很讨人喜欢,所以也就干脆乐得独来独往。
      这种独来独往的状态从西半球延伸到东半球,然后在1991年4月的第二个星期六晚上结束。
      从北泽国中的南墙向筑地市场方向跑过去,不到五分钟就有一个小公园,几年后重修才有了名字,叫あかつき,那时候北泽中学的学生都叫它筑地小町,里面树林茂密,以不规则形状的小型喷水池为中心,周围四通八达,实在是翘课逃窜的最佳中转站。
      梓就在那天被那个幽灵一样突然冒出来,笑得有点太好看的男孩带到了这里,那家伙名字很古怪,但因为是到日本后第一个知道的日本名字,所以还算用心记下了:
      “仙……什么……Seldom?”
      “仙道……算了,你要那样叫也无所谓。”对方耸耸肩,笑了起来,下垂的眉角使得这个表情显得分外无辜。其实在墙头看到那件似曾相识的蓝色运动夹克,以及印象深刻的笑容时,她就差不多确定这个仙道和她在电车上碰见的是同一个人——只是,人格颇为诡异:
      “那么,我们就算认识了?小仓同学?”
      “……So what?”梓听得半明不白,最后挑起一边眉毛,抱着双臂警惕地瞪过去。
      “嗯……因为我救了你,所以我觉得你应该感谢我。”
      对方指着身边的自动售货机,话说得慢悠悠,不知道是本性如此还是故意的。
      ……讹诈啊?梓嘴角抽搐了一下,很想尽快摆脱这个麻烦的家伙,于是用英文说道:
      [抱歉,我听不懂你说什么。]
      “哦……”对方眨了眨眼睛,忽然也用英文流利地说道:
      [因为我帮了你,所以得请客——等价交换哦。]
      早知道就用中文……梓坚韧地和那张笑脸对峙好一会儿,终于败下阵来:
      [……要什么?]
      “随便吧,我不挑的。”叫仙道的男生弯下腰,笑得像米老鼠一样,让人实在憎恨不起来。
      这种人才最可怕呢……梓想着,摸出一百日元,随手一摁,出货口随即掉出来一罐绿色的饮料,然后,退币口掉出一枚10元的硬币。
      什么玩意儿,比可乐还贵……梓有些心疼地想着,可还没等她弯腰,那个叫仙道的家伙倒是很自觉地伸手将战利品拿了出来,抬头一笑:
      “多谢啦,小梓。”
      梓的嘴角再度抽搐了一下——这家伙还真是不生分啊:
      [……那,我可以走了吗?]
      “嗯,拜拜。”仙道拉开拉环,非常干脆地举起一只手,在额头上点了一下,不知是阴谋得逞还是灯光昏暗的关系,温和的笑容看起来有点狡黠。
      梓松了口气,心想终于可以摆脱这个无妄之灾,转身走了两步,站住了,三秒钟之后黑线万吨地低着头走回来,站在仙道面前,挣扎了半天才硬着头皮问道:
      [……车站……在哪个方向?]
      将她带到这个偏离正道过远的鬼地方的罪魁祸首仿佛没听到一样,拉开拉环喝着饮料,然后大惊小怪地看着易拉罐自言自语:
      “好喝唉……是什么牌子的?SuirAuqa Max?”
      [……我不认识路……]
      “没听说过,新出的么……嗯,好好记下来,这么好味的运动饮料很少见哎……”
      “……喂!”
      看着面前的女孩子瞪着一双吊梢眼眦牙攥拳的样子,仙道不可避免地想起因为发怒而竖起全身毛的猫咪,于是忍着笑,睁大眼睛,一脸无辜:
      “咦,小梓在跟我说话啊?”
      ——装蒜!梓愤怒地瞪着仙道,突然一把夺走他赞不绝口的饮料罐,然后在对方目瞪口呆之下,仰头咕咚咕咚地将剩下的喝了个干净,解气地将空罐往旁边的垃圾桶一扔:
      “——哼……嗯?”
      ……真的很好喝……
      “怎么样?我没说错吧?”仙道弯下腰,非常满意地看到梓那种忽红忽白的复杂表情:
      [——从路口往左边,三百米左右就到大路,往西走几步就看得到胜开桥了。]
      梓愣了一下,仰起头直直地看了仙道好一会儿,忽然有点尴尬地低下头,嘀咕了一声“谢谢”,转身就走,走了一会儿,又终于是忍无可忍地回头,对着那个背着运动背包一脸坦然的跟踪犯大吼:
      [——你跟着我干什么?!]
      [回家啊……]
      [你回家……你回家干嘛跟着我?!]
      [我一个人害怕嘛……]
      于是,那天晚上,小仓梓和仙道彰就这么一前一后地一路狂奔到了电车站,等到各自坐上列车的时候,二人都累到气喘吁吁,不过,一个是兴致盎然,一个是满头黑线。
      梓一直都搞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叫仙道的家伙,从此就像是幽灵一样无孔不入地在她的生活里堂而皇之地出没,而她最终是习惯了这个老是笑嘻嘻的男生的存在,就像篮球,习惯了那颗褚红色的球体在手中的触感,谈不上喜欢或者讨厌,只是习惯了而已
      当然,这只是某人年少时EQ过低导致的鸵鸟思维——篮球,或者仙道,都是不可能从她生命中抹去的东西,只是这时候的梓,根本不知道。
      没办法,只是少女,只是少女时候的小仓梓。

      “……那边的那位……对,穿蓝色外套戴鸭舌帽的漂亮小姐,就是你——这里是日本电视NTV直播,平安夜的晚上有什么想对朋友说的话吗?”
      “……是现场直播?不会剪掉对吧?”
      “对啊……哎?小、小姐……”
      “——仙道彰!你这个大混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小仓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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