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夜》不知晓

30、莫愁海棠

　　金陵街头巷尾，无一不是在讨论这前几日几桩事，也就是三月十五赵子济及冠之日发生的事情。

　　有的说钱后兄长谋逆，按理说应废其皇后之位，但陛下感念二十二年相伴，顾念小儿，便仍尊其为皇后，按皇后之礼治丧，陛下、太子甚是仁德！

　　有的说这赵子济真是惨，及冠当年，母亲离世，舅父谋逆，这是哪门子的及冠之礼！还有人驳斥，你怎知他就是清白的，兴许也在其中呢，只不过此等丑闻怎能告知天下！有的说这丞相废的好，位极人臣，于社稷总是不好的！

　　比起这些稍许沉重的讨论，倒是那边几个小姑娘凑在一起说的更轻松些，讨论的不是旁的，正是赵柏生与沈南洲的婚事，谁人不知，赵柏生翩翩公子，淑女自当好逑。嗯，这是相宜本子里惯常使用的句子。

　　钱后薨，虽不废其后位，但其兄长谋逆，所以丧礼一切从简。大晏本就不兴这隆重的丧礼，如此一来，倒是越发地精简。七日，七日之后一切皆也恢复正常。

　　“你可别做梦了罢，赵柏生和沈南洲的婚事都定了，你还做什么梦。”一个小姑娘摇了摇身边正在做梦的那个。

　　“哎哎哎，帝王家谁没有个三妻四妾！我又不是要做正妻！”被摇醒的那个愤愤道，手里拿着刚摘的一枝桃花。

　　“行行行，那你可得好好照顾这桃花枝，让它啊，好好保佑你黄粱美梦得成！”

　　执着桃花枝的小姑娘听闻这番打趣，便要去打那个，两个追赶着，后面跟着几个，倒是好不热闹。

　　月许和相宜只等看完这出戏，才放下帘子，转头看向自家阿姐，面色淡淡，仿佛谈论的那个不是她似的。

　　“阿姐，柏生哥哥要是三妻四妾，怎么办？”月许先开口。

　　“阿姐，你不要担心，我们一定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相宜继续。

　　“南洲姐姐，柏生哥哥要是辜负你，我就去打他！”阿虞很是义气，不过她转念想了想赵柏生这个人，继续开口：“但是，我觉得柏生哥哥不是这样的人，他一定会对姐姐好的！”

　　“你们三个小丫头一唱一和的，倒是让阿姐没有什么话说了。阿姐啊，和你们不一样，阿姐从小就很清楚摆在自己面前的命运是什么样的，我既已决意走此路，便不会再顾及那些儿女情长，妹妹们也不要太过于担心了。”

　　那人将来要成帝王，便须以天下为先，先有国，后有家，先为臣，再为妻。

　　这是太子妃应有的觉悟，或许说，这是将来的皇后应有的觉悟。一国之后，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要和帝王并肩而立，意味着对天下苍生有着不可辜负的责任，意味着太多，唯独不能意味着儿女情爱。

　　但，这却不是沈家的女儿样子？祖父祖母之间、父亲母亲之间，皆是相濡以沫，容不下第三人。南洲知道也正因为如此，祖母、母亲才对她怀着歉意，她明白，月许可以任性，相宜可以任性，可她，从小便定下的命运不允许她任性。

　　“阿姐，你当真不在乎吗？”月许觉得自家的作风影响之下，阿姐再努力，也很难过这种坎儿吧，她虽和阿相已打定主意，但还是想听到阿姐真实的想法。

　　“阿姐，可休要骗我们，明明你就是喜欢柏生哥哥这种样子的！”相宜拿出沈府秘事，迅速地翻到一页，指着上面对着南洲说。

　　阿虞凑过去，认真地看了起来。

　　那页有着沈南洲的小相，记录着她喜欢的东西，以及她心仪的公子模样。

　　那页不正是她沈南洲少女情窦初开之时，被这二位妹妹诓着写下的吗？

　　也正是因为赵柏生颇是符合沈南洲喜欢的样子，月许、相宜才敢放下心来阿姐的这桩婚事。

　　可南洲却不敢让自己心动，她知道她要嫁的这个人是翩翩君子，是不可多得的良配。她知道他将来会成为这大晏的帝王，而她会与他并肩而立，为大晏的河清海晏尽绵薄之力。如此，还是不要奢求太多了吧。并肩而立，同治天下，不也是不错的结局吗？至于旁的，于小女儿而言最是重要，可于他们这样的，却是不可轻许之事。

　　南洲只觉得自己心思乱了起来，便也拉开这边的帘子，向马车外看见，似乎这样，随着轻风拂过，那被妹妹们撩拨起来的心意可以一齐带走。

　　可是。

　　那个人，他在抵达扬州时，注意到过她晕船。

　　那个人，他喜欢梅枝，他说明年二月要同去赏梅，陛下所赐婚期便是梅花盛开之际。

　　那个人，他注意过她一句玩笑话儿的羡慕，真诚地向她道歉。

　　那个人，是她喜欢的“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还是不要在乎了吧，不能强求之事，何必为难。于他，于我，这都是最好的结局，不是吗？

　　“那都是小时候随便写的，不作数的。”南洲将帘子放下。

　　“哦？真的吗，那阿姐还注意到柏生哥哥衣服破了，还认真地给缝缝？”月许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她要是记不清楚也没关系，相宜的话本子记录的明明白白。

　　“你们就知道打趣我，我倒要看看你们两个鬼机灵将来被什么人治！”

　　“姐姐！姐姐！我也好奇！”

　　谈笑间，便到了这莫愁湖，海棠一茬接着一茬地开，而今日正是尽数开放，成争奇斗艳之势。算算时日，沈南洲和赵柏生已经七日未见了。

　　“都说月许对佳肴美酒甚是精通，相宜对美景、故事很是了解，这话倒不假，你们看看这挑的莫愁湖倒是恰恰正是海棠花期。”林渊对着这马车里的几位说道，企图打破这马车里闷人的平静。

　　可惜嘛，也只有自家弟弟出声搭理他：“沈家倒是奇怪，这大公子、大小姐确实像是一母所生，阿衍淑女好逑，南洲君子好逑，至于我们这二小姐、三小姐嘛，真真不像，哪有什么淑女的样子，还有你看这小昀，就更奇怪了。”

　　林渊接过话头：“小昀其实不就是月许和相宜的翻版吗？偏生还要难为他装作一副君子的样子，小昀真是辛苦！”

　　“渊哥哥、羡哥哥倒是很相类似。”沈昀也不生气，反倒先附和他二人。

　　“多谢昀弟谬赞。”那二人假惺惺地抬头要作礼。

　　“我还没说完，渊哥哥、羡哥哥这等口才如果和二姐姐、三姐姐辩起来，一定是不分伯仲！”

　　“别别别，我可吵不过你家二姐姐、三姐姐，想起来上次在香玉楼我的耳朵还是隐隐作痛呢！”林羡这话一出，这辆马车上倒是终于不再安静。

　　这两辆马车停下后，另一方向也有一马车来了，不是旁人，正是赵柏生。

　　“你们刚笑什么呢！”月许、相宜、阿虞都很感兴趣方才马车上的笑声，声音虽不是很大，但到底让她们听见一二。

　　“我们在说，月许和相宜真的是一对活宝，得是什么样的缘分才能一起出生。”林羡才不想刚那一出再来一次，那可不得被这二位小丫头再编排一次。

　　“这有什么难的！”月许直言，面上倒是一副你们少见多怪的样子。

　　“哦？是何缘故？”赵柏生见她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倒是来了兴致，想听听又会有古灵精怪的回答。

　　“投胎时候求求孟婆大人，再看准了手拉手一起投胎便是！”相宜先向一处一拜，再拉着月许的手，声情并茂地解释道。

　　林家三个倒是爽朗的大笑了起来，林渊笑着还打趣：“可是用月许的酒去求孟婆的，我看呐，你们不仅求了一起投胎，是不是连汤都省了。”

　　沈家的那几个自是早听过此等言论，但听到林渊的话，也是跟着笑了起来。

　　“那我和阿月可得仔细想想，兴许前尘往事都能尽数想起来呢！”

　　谈笑间，便见眼前湖柳如烟、湖云似梦，湖浪浓于酒，而海棠正大片大片地盛开，远远看去粉色、红色缀满了院落，只觉得这空气间都尽是春色。

　　“啊啊啊，春日真好啊！海棠可真好看！”阿虞已拔腿冲了过去，正细细看这海棠，从那一株上垂着好几朵，甚是好看。

　　“阿虞，海棠虽好，但都怪那一句诗全坏了意境！”月许却是难得扫兴的突然来了这么一句，这下所有人都看向她们二人，想来，今日大抵是要有一出双簧要上。

　　“我就说这莫愁海棠虽好，但还是少了点故事。”林渊悠悠然坐下，只等听戏。

　　这厢林羡也猜到几分，便收起了手中扇子，右手拿着往左手心敲了敲：“如此说来，我今儿可打起十二分的注意好好听听了，我说柏生、阿衍，小昀坐下听戏啊，站着干嘛，怎么，你们今日也有角色？”

　　南洲大致猜到妹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随她们吧，其实。

　　其实她也想看看那人的心意不是吗？无数次说服自己，但她到底是个女儿家，她想知道。

　　“什么诗！什么诗！阿月可别卖关子了。”本在海棠边的小姑娘跑到刚出声的小姑娘边摇着她的胳膊。

　　“阿虞姐姐有所不知，二姐姐、三姐姐在选定玉兰、桃花之前，倒也不是一往情深的。”沈昀想起自家二姐姐、三姐姐那日兴致冲冲地告诉他们，选定了及笄要用的花，他一听只觉得好笑，便说出了那句诗。

　　后来，被打了一顿。

　　再后来，父亲要做的匕首、母亲去订的簪子都换了花样。

　　“什么花？”

　　“阿月的海棠，我的梨花。”

　　“都很好啊！海棠多好看，梨花也很漂亮啊！”

　　“可是放在一起就不好看了呀，阿虞可曾听过‘一树梨花压海棠’这句诗？”月许眼睛里盛满了笑意，带着丝丝坏意。

　　“什么意思，是说两棵树长的很接近，然后压着长，梨花比海棠长的更好一些？”

　　“我说妹妹，看来相宜的话本子藏私了啊，你没在话本子里看到这个典故吗？”林羡端着茶，看向自家妹妹一脸不明所以的样子。

　　“没有啊，快讲讲，快讲讲！”

　　相宜这便接过了话茬子：“北宋著名词人张先，于八十岁时迎娶了年方十八的少女为妾，被人调侃还诗一首，我年八十卿十八，卿是红颜我白发。与卿颠倒本同庚，中间只隔一花甲。”

　　“啊？还能这样吗？这年纪都能当他孙女了！可是这跟海棠、梨花有什么关系。”

　　相宜继续：“后来这等风流逸事，就传到了苏轼的耳朵里，苏轼便调侃自己这位好友‘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这句诗啊，就是这儿来的。”

　　月许补充：“这梨花、海棠倒不是真正说的是花，而是说这花的颜色，正好对着那八十、十八的发色罢了。”

　　阿虞这厢听懂了，面上一红，不再说话。

　　“衍弟，月许和相宜可真是见识颇丰啊！”林渊看向那位波澜不惊的公子，很想让他那波澜不惊的水面有点涟漪。

　　“多谢渊兄夸奖。”依然波澜不惊。

　　“这怎么还没到正题啊，我这茶都要凉了。”林羡打趣。

　　“羡哥哥，哪有什么正题，只是我和阿月看到这海棠，想起之前的惨痛教训，饶是有感而发。”相宜撇得一干二净。

　　“唉，说起这有感而发，我是真的不能理解，你们说都八十岁的人了，他娶妾，何曾顾及发妻？你说呢，柏生哥哥。”要问的不是旁人，正是赵柏生。

　　“喏，小昀，你二位姐姐的正题来了，真是兜了好大一个圈子，柏生，你这姐夫当的可这不容易。”林羡继续煽风点火，生怕这局面还不够热闹。

　　“柏生哥哥觉得月许、相宜说的对，夫妻本当互相尊重。”

　　“柏生哥哥说的对，可是寻常人自是容易些，帝王家总是难的，或者说是一种奢求吧。”

　　还未待赵柏生应答，相宜又道：“柏生哥哥，你没有出现之前，我和阿月一直在想，以后啊，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娶我姐姐。我们整日在淮城里听书，也会经常观察周围的那些公子有没有适合阿姐的。直到后来祖母、母亲有一日告诉我们，阿姐是许了人家的。”

　　“不对不对！你们那日在扬州听柏生哥哥要娶南洲姐姐，不是和我一样吃惊吗？”阿虞想起来，那日她们三人甚是震惊，而阿月、阿相还去拧了小阿昀的耳朵。

　　“祖母、母亲也是在你们来之前不久才告诉我们替阿姐许了人家，却不肯告诉我们是谁，只说他会来的。”相宜解释。

　　“所以，渊哥哥、柏生哥哥来时，我和阿相就在猜，究竟是哪个？”

　　“那你们觉得是哪个？”林渊确是有点好奇这个答案呢，想起来那日扬州，她们还说观察了他很久。

　　“我们希望是渊哥哥。”月许倒也不避讳。

　　“咦，倒是稀奇，你们不选柏生，反倒选我大哥，按理说，南洲妹妹喜欢的不该是他赵柏生的样子吗？”林羡假装稀奇，既然唱戏，不如唱到底。

　　“可是我们希望，没有用啊！得我阿姐喜欢。”月许回。

　　“那你阿姐喜欢吗？”林羡继续和她们打配合。

　　“喜欢。”月许回答，相宜这边就把沈府秘事拿给了赵柏生，上面正是沈南洲少时期待的夫君样子。

　　“如此说来，陛下这桩婚事倒是牵了一桩好姻缘，郎有情，妾有意。”林羡笑道。

　　赵柏生认真地看着那一页，一直不说话，只是细细的看着，看到最后结局那儿是相宜笔迹的“一生一世一双人”。沈南洲本想阻止相宜，但相宜自小便是动作极快的，还有，我难道真的不想吗？她问自己。

　　“那你们还希望是我？”林渊也出言相帮。

　　“因为渊哥哥不是皇家，可以给我阿姐想要的结局，可惜阿姐却不喜欢你。”相宜直截了当。

　　赵柏生早已会意这一出为的是什么，他一直没有说话，是因为在认真地看那一页，还有，因为那句“我阿姐喜欢”在他心上泛起的层层涟漪。

　　他站了起来，向这对活宝作了一揖：“月许、相宜，柏生此生定许你们阿姐一生一世一双人。”

　　那二人收起了平日里的样子，回作一揖：“妹妹，替沈家谢过姐夫。”

　　“阿月、阿相。”沈衍终于出声。

　　“哥哥可是要问，这是不是我们此行的第四个理由？是。阿姐不能任性，我们便替她任性，反正我和阿相本就是疯丫头，我们家又素有惧内之名，如此倒是很顺理成章呢！”月许洋洋得意。

　　“阿虞，你来日可别学她们俩，你渊哥哥、羡哥哥还想要享齐人之福呢！”

　　“阿羡所言甚是！”林渊大笑。

　　“是啊是啊，大哥哥二哥哥最好娶上十个八个，让她们吵得你们不得安宁！”

　　“月许、相宜，渊哥哥想问问你们这海棠、梨花这一出可是真的，还是你们胡诌来的！”

　　“渊哥哥，二姐姐、三姐姐这倒是不是胡诌来的，那日我的耳朵可被她们拧得生疼！”沈昀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海棠也好、梨花也罢，故事是真是假倒是其次，重要的是，阿姐要幸福。

　　七日已过，明日便是太子赵子恒即位之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