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夜》不知晓

28、解棋

　　“姑姑，是解脱了。”房内的温予安，给赵子济倒上了茶。

　　“我一直都不知道，我知道舅舅这些年有些出格之事，我便去拦，可是我不知道，他是前朝的太子，我更不知道母后是温家的小姐。”

　　“我知道舅舅这些年被说了很多闲话，可是我总觉得只要我去查，我总能查到的，我总能。”再也说不下去了，他没有猜到舅舅，是前朝太子，他如何去拦？复国是那人活着的全部理由，是那人苟且偷生的全部希望。

　　“子济，他们都瞒着你，是因为迟一日知道，对你来说，便是少一日的残忍。”

　　“姑姑的身份，只有陛下、林家、沈家和我温家知道，温家只有我。你可明白？”

　　“明白。”

　　今日之后，世人只会知道，皇后缠绵病榻多日，终于撑到了小儿的及冠之日，便撒手归去。

　　“那，舅舅他知道吗？”

　　“不知道，姑姑那日救了他，也是巧合。也正是因为这个巧合，姑姑才愿意为这天下苍生入局，子济，姑姑她巾帼不让须眉。”

　　“凤凰涅槃，早上母后跟我说这话，我还不信，我成日里呼风唤雨，哪里需要什么涅槃，原来母后说的是这个意思。”

　　“表哥，我定不负母后之期许。”

　　“子济，你，好！”

　　“舅舅他虽十恶不赦，但他对我这些年的悉心教导确是不假，我要去送他一程。”

　　“好。”

　　凤凰涅槃，其实并非耗时许久，思虑再三，这世间桩桩件件大抵是在某一瞬间了悟。天道、国法、人情，并非不懂，只是贪恋任性时候的温暖，一响贪欢。一旦决意告别，便是凤凰涅槃，浴火重生，此时的赵子济便是。

　　而此刻被关押的前朝太子却再无机会顿悟。

　　他知道那年碰巧救过他的小姐，遇见他真的是一场机缘巧合的意外，却不知道后来再来投奔他，却是为这苍生只身前来。

　　他知道温家小姐已是举目无亲，却不知道甘草堂留下的那个孩子是她的亲人。

　　他知道温家小姐答应他进宫并不是为了所谓的荣华富贵，他却不知道这是另一人布下的局中局。

　　他知道这么多年皇后娘娘安分守己，甚至连他都不敢完全信任她最后会帮他，他却不知道那无药可解的毒药最终被她直直的扎进了自己的胸膛，害人终是害己。

　　他企图从回忆中厘清究竟是哪一步错了？他花了三年融入了钱家，将王进安插进王家。前朝只有他们了，再无旁人，复国虽难，但此生一定要做成！这三年，他终于真正地成为了钱家人，王进也终于成为了王家人。他想，不可操之过急，得慢慢来，从这九品小官一步一步地爬，他甚至不敢冒险在起初去联系前朝的人，只是默默的做一个“贤臣”，终于啊，十八年，位列丞相，这朝局再也没有比他更熟稔的了。

　　他却不想再等，这一路太漫长了，他用了一年时间拿下了吏部、兵部，他手中还有起初便来投效的夏问夏霁师徒，后来夏问死了，还好，还有夏霁。他记得夏问来找他时，他还是在钱家蛰伏的三年中，他一直不承认，却最终被一路送来的情报所打动，那些情报无一不是将来可为他所用之人。所以是夏问夏霁吗？是那些说要听从于我的人吗？

　　还是这些日子过于太平的假象？还是我一朝妇人之仁，念及老者，不忍一朝事败，连累整个钱氏、王氏？

　　还是说，从一开始便是错的？

　　算了，不再想了，二十二年，真的够漫长的了。

　　他想起自己手上的鲜血，想起救了他却被他毒害的钱家、王家老人，想起今夜妹妹说的对不起，他摸了摸自己脸上的泪，嘲笑道：“我也会哭吗？”也好，我终于是可以好生睡个懒觉了。

　　但，子济？他想起那个被他一路教训的孩子，却也是他在这黑暗尘世间为数不多的光亮。

　　“舅舅！”

　　他不敢相信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少年，凤凰纹样的束带，是她亲手绣的。

　　“舅舅，我来送你！”

　　“子济，你的安稳人生，被我毁了。”

　　“舅舅，我不怪你，凤凰涅槃，不仅仅是母后对我的祝福，更是你的不是吗？”虽彼时凤凰涅槃不是此意，但殊途同归。

　　“子济，你母后她？”何必问呢，那毒药不正是他亲手交过去的吗？

　　“她去的很安详。”

　　“舅舅，可还有别的要同我说。”

　　“子济，好好活着，将这些都忘了吧。”

　　赵子济递过一壶酒，朝着那人深深磕了头，便要转身离去。

　　“子济，舅舅从来没想过要杀你。”

　　转身的那人回过来：“舅舅，子济明白。”

　　“子济，多保重啊。”

　　天下杀敌最厉害的是哪招？诛心。这位前朝太子，怀着歉疚死去，永远无法得知，他以为自己是执子之人，却不过是入局之棋。

　　是日，永晏二十二年三月十五，前右相钱益、吏部尚书王进、兵部尚书曹辛通敌叛国，已于狱中自裁。前左相林靖致仕，大晏从今废丞相之位，职权分归六部，吏部、兵部暂由户部柳大人、刑部姜大人协助。钱家、王家、曹家与此事无干，陛下特恩准不予株连。

　　是夜，风云涌动，最难将息。

　　月许、相宜这一夜翻来覆去，难以将息。她们只觉得初始之时满脑子都是团团丝线，如何都理不清，后来随着局面的反转，这些线倒是慢慢地一点一点理清了，三道圣旨一下，宴席上各位都知此事乃前朝之乱，好在陛下早有准备，有惊无险。只是，只是，她们注意到钱皇后手中的花刺虽一直抵着陛下的脖子，但却也未曾再行上前。

　　于旁人眼中，大抵会觉得，皇后与其兄谋逆，早已是胜券在握，便没有及时下手。可是，她们不一样，她们今日可是在坤宁宫和钱皇后真正地相处过，她温温柔柔，听到她们讲温神医瘟疫一事，也甚是紧张。想来，她是一位好皇后，她心系百姓，这样的皇后，怎么会谋逆呢？

　　这世间很多事，虽合乎逻辑，但如果你了解其中人物，你便不会妄下定论，虽合逻辑，却难逃情理之事还少吗？这是月许、相宜在扬州三娘处学到的第一个道理。她们姐妹二人自小便是爱听这风花雪月的儿女情事，后来听得多了便也觉得不甚有趣，便开始寻着这故事里的逻辑漏洞挑刺。而此次离家，看着一路上发生的桩桩件件，才突然明白岑先生说书时的那句“天下之事，无非情理而已”究竟是什么意思。

　　“阿月，我睡不着。”

　　“我也。”

　　“阿月，你是不是也在想今晚发生的这一切到底是什么样？”

　　“阿相，我倒是没有你那么好奇，我啊，只爱吃吃喝喝，很多事情深究起来会很沉重的。”

　　都说这对活宝是双生子，十分相似。但哪里会有完全一样的人呢？相宜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而月许却是需要我知道的，我应当知道的，我自去探探，其余的，不知道也好，徒增烦恼而已。

　　“那阿月，明日你还和我一起去吗？”

　　相宜想起今晚哥哥让她们都好好休息，明日便会给一个解释。

　　“去，沈家的事情我没理由置身事外。还有啊，阿相，我还想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

　　“我们俩为何前来？”

　　这桩棋局，本就是赵家、沈家、林家一起筹谋之局，小辈在其中自是应当。只是，阿虞是因为在这金陵，无法逃离，可她们俩不一样。沈南洲有婚约，沈衍、沈昀是来全帝王之谋，他们都知道这棋局该如何走，可她们俩不一样。

　　她们本可以不来，只在淮城安稳度日，祖父、祖母、父亲、母亲为何让她们前来？

　　既然让她们来了，又为何不让她们知道这一切，虽说月许、相宜也知道自己的性子，但到底是为什么不让她们知道呢？

　　天终于亮了，夜幕沉沉饶是再难熬，也终将过去。

　　月许、相宜一进书房，便见着沈衍和林羡正在下棋，林渊、沈昀在旁边看着，全无观棋不语的自觉，二人正出谋划策之中，而自家阿姐正在倒茶。

　　“柏生哥哥不在？”月许问完，就自问自答了：“哦哦哦，姐夫应该在守孝。”

　　“阿虞不在？”相宜注意到沈家、林家的小辈里只缺这一个了。

　　“她去找江思枫了！”林渊从棋局上挪开了视线。

　　“她不听吗？”相宜觉得难以置信，阿虞，原本那么爱解谜的。

　　“我只是告诉她，可以听，但不能讲。她一想，还不如不知道，还不如只知道那个可讲的版本。”林渊想起自家妹妹的回答，确实很不一般。

　　“祖父常说我这妹妹，大智若愚，今日看来，倒也有几分道理。”林羡停下了棋局。

　　“如此，我们二人没有大智，只有大愚，今日便来请教一番。”

　　“二妹妹、三妹妹问吧。”

　　“钱后谋逆了吗？”月许直截了当。

　　“没有，她是陛下、祖父、和二青祖父寻来牵制前朝太子的。昨夜那出戏，皆在安排之中，只是那毒出了意外。”

　　“那本来是有解药的？”

　　“琼花在香玉楼，你们可知道有一日温予安去替司琴诊治？”

　　“是了！怪不得昨夜尽澜说这花看的眼熟，我还以为她平日里不爱花，也许是看错了。那毒为何又被换了，你们应该想的是万全之策啊！”

　　“阿月，哪有什么万全之策，我们都以为钱益他沉得住气，到最后一步了不至于冒那种风险，挑这种容易被发现的毒，谁知道他竟在最后关头，换了这种。”沈衍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这换药的时机想必就是昨日下午她们离开坤宁宫后。

　　“还有，钱后自己怕是也不愿活了，唉，二十二年的时光，奈何陛下有结发之妻。”林渊叹道。

　　“钱后这一死，陛下这辈子都要记着她、念着她，前朝那位到死也会满怀歉疚，”林羡继续道：“杀人诛心呐。”

　　相宜听完了这些，只觉得有些喘不过气了，又觉得很是安慰，是的！就知道娘娘不会是那样的恶人的！她回忆起昨日下午的点点滴滴，突然一个念头闪过自己的脑海：“钱后是谁？”

　　月许本只想问清楚钱后的苦衷，不愿深究，听相宜这一言，也慢慢的会意了过来。钱家小女怎么会帮他们，她是谁？

　　“温予安的姑姑，温家的小姐。”沈昀揭开了这一层谜底。

　　“所以昨日阿姐才会提议我给娘娘讲思枫的故事，对不对？其实说的不是思枫，而是温神医。”相宜想起昨日，还以为是凑巧，其实仔细想想，赵子济及冠，皇后却抽出时间来听她们讲故事，她既然已抱着必死之心，最后想听的一定是自己亲人的归宿。

　　“只是，我们都没想到娘娘会。”南洲不忍心再说下去。

　　“斯人已矣，生者如斯。”沈衍出声安慰。

　　月许停了下来，不愿再问。

　　“还有，钱家、王家真的毫无干系吗？”相宜继续问。

　　“三妹妹，沈家家风是什么？”

　　“仁。”因为仁，才会不对前朝太子赶尽杀绝，因为仁，才会一等就是二十二年，但，仁义不代表着不加提防。

　　“可是，他们助纣为虐，这可是谋逆！有多少人要跟着牺牲！”

　　沈衍叹了一口气，将这事由细细道来，最后也是叹息：“他倒也不是个全然无情之人，对赵子济如此，对钱、王二家亦是如此，只不过为时事所累。”

　　相宜顿了顿，也体会出其中意，又突然想到那个人。

　　“夏霁是谁？”那个旁人都说冷酷，她却十分感兴趣的人，到底是谁？

　　“受前朝残害之人。”沈衍回答。

　　“所以他才能靠着前朝的身份，得到前朝太子的信任。”相宜觉得很多事情越发清晰了起来，可是她想起那人也只不过二十多岁的样子。

　　“不对，他才二十多岁，怎么能在一开始就得到钱相的信任？”

　　“原本是他师父夏问，后来夏问去世，便交由了夏霁。”

　　“他们如何取得信任的？”

　　“送给他们朝中前朝之人的名册。”

　　相宜想起钱相昨夜说的得了这吏部：“钱相说他得了这吏部，是真的吗？那朝局不是很危险？”说完便觉得自己多虑了。

　　便接着道：“林家居庙堂之高，是明棋，暗线是我们家，可是如何做的到？”

　　“确有前朝之人企图复国，夏霁告诉他的哪些人确有其人，只不过被我们换了人。”沈衍如实回答。

　　“是阿爹吗，是阿爹去处理了那些人吗？”

　　“是。”沈衍正色。

　　屋内静默了片刻。

　　“可是，又要如何瞒过钱相，他总不会对夏霁全无保留？”

　　“二姐姐、三姐姐可记得父亲每次回家，母亲都要斥责他流连烟花之地吗？”

　　月许、相宜对视了一眼，她们一直以为那是父母间的小情趣罢了，阿娘也不是真正地斥责阿爹，再说了阿爹也不是那样的人？

　　“所以惧内，只是演的一出戏？”

　　“倒也不是完全假的，父亲确实去过。”沈昀试图活跃这严肃的氛围。

　　“所以，在青楼？”

　　“三妹妹，青楼不仅是收集信息的好地方，寻人、杀人也是悄无声息的。”

　　月许、相宜想起这一路沈昀瞒着她们俩去过几次，还都是这几位看起来很是正人君子的哥哥带着去的，她们那会去跟阿姐告状，阿姐也不生气，原来是这样。

　　“所以在扬州、镇江，衍哥哥的无能都是窜通好了，演给他们看得。”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月许早就知自家哥哥那一出必定事出有因。

　　“还有，钱相他通敌叛国了吗？”相宜继续问，这前朝太子也非无情之人，既要复国，又拿百姓作条件，这究竟是哪门子的天子之谋。

　　“他是想，但可惜他挑错了盟友。”沈衍又落下一白子。

　　“谁？”月许问。

　　“蜀国。”林羡落下一黑子。

　　“蜀国？可是那蜀中不知酒所在的国家？”月许想起来令她垂涎欲滴的酒。

　　“正是。”

　　与大晏不同，大晏想着天下尊儒道，河清海晏，蜀国希望自家百姓安居乐业，其乐融融。天下既定，这蜀国怎么会帮前朝太子呢？那日在香玉楼内，找到的通敌叛国之证中，正有这蜀国皇帝陛下的亲笔，四个字：“与蜀何干？”

　　“好了，这棋我输了。”林羡拂袖站了起来：“我说大哥，这沈家阿衍也太厉害了，但又是个没啥缺陷的，这可没啥情趣，以后哪有小姑娘能看上他。”

　　“阿羡说的正是，他沈家大公子什么都好，但我兄弟二人比他活的快活。”

　　“二位哥哥说的是，衍哥哥确实不如二位哥哥快活，羡哥哥这棋局真是快活极了。”沈昀帮腔。

　　月许、相宜这才走近去看，白子将那黑子死死围住，黑不敌白，邪不胜正，棋局已定，再无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