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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 ...

  •   第二天,我是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叫醒的。天还没亮,在似雾的薄光中,我依稀看到祖父披上棉衣出去开门,起初我毫不在意,因为在我们这儿串门是件常事,祖母闲来也常常到哪家坐坐,拉拉家常,或是给邻里四舍送去自家新鲜的蔬菜和优质的种子。我实在无法安然入睡,他们的谈话声并不太大,但我却几乎听的一清二楚。当我意识到刚刚敲门的人是查德叔叔和格桑阿姨(柯罗茜的父母)时,我突然意识到事情的非同寻常,随即盘踞在我心头的是一种不好的预感,那莫名其妙的想法并非凭空产生的。因为太早了,据我所知赶集一般都是在雄鸡打鸣后开始,而柯罗茜一家又是一群墨守成规、尊重传统的人,他们从不在黑漆漆的晚上外出,这点我在和柯罗茜相处后深有体会。
      我从床上起来,听了听房外的动静。祖母侧着身子看起来睡得很安稳,待会她就该起来给祖父做饭了。祖父在外面做事,总是黑着天出去,黑着天回来。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轻轻推开门,才发现我连衣服都忘了穿。
      “妮子,柯罗茜去哪了?”祖父没由来的提问使我迷惑不解,“昨天还不是好好的么?这娃懂事,她不会出什么事的。”这句话显然是说给查德叔叔和格桑阿姨听的。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除了这个我该说什么,昨天告别时柯罗茜还像往常一样对我说明天见,那一幕我还记得,她赶着的羊吓走了一群吃着草籽的麻雀。
      他们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像是在等着我发号施令一样。这种感觉令人很不好受,我像犯了什么错事站在那里,耷拉着头接受他们的拷问。我回想着之前和柯罗茜在一起的场面,除了这几天她因为身体不舒服无精打采外,我实在看不出她有什么不对劲。
      “我知道她可能去哪了。”当时我并没有太多顾虑,只是觉得这件事过去后,或者是天亮后我们又像往常一样掷石子、碾草汁。
      我带着他们走出门。
      外面的露气很重,没走多远,我的布鞋就被枯枝草叶上凝结的水珠浸湿了。天灰蒙蒙的,颜色像是在黑色的蜡笔印上撒了点墙灰。我们顺着石阶往上走,越走我越是犹豫忧疑,忐忑不安。这条路我走了太多次,以前我总抱怨它太长太不近人情,现在我却觉得它短的让人害怕。我晓得柯罗茜突然消失并非无缘无故发生的,经过拐角那棵细长的石榴树时,我暗暗揣测是不是查德叔叔和格桑阿姨对她的要求过于严格,这种事并不是特例,况且柯罗茜以前就向我发过这方面的牢骚。这又使我的注意力回到柯罗茜身上,她会不会摔下山去啦?一想到她冰凉的身体浮抛在瓦尔里河刺骨的水面上我就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浑身发麻。我们那儿的山路即狭窄又没有栏杆,天黑的时候我是不敢在上面走的。以前路边有些高大坚实的树,有一天,山里人都在忙着收割作物,我看见一堆笨重又锈迹斑斑的货车停在路边,粮食收完了,机器发出的轰鸣也停了,车队拖着黑烟走了,那些树也消失了。现在只有带刺的野花椒树零星地散落在路边上,像是在巢里探出头候着的雏崽一样。
      快到山顶的时候我停了下来,不是因为体力不足,而是因为我听到了一阵熟悉的歌声——是柯罗茜的歌声。我朝着歌声的方向抬起头,发现柯罗茜正穿着单薄的衣裳站在崖边唱着一首我从没听她唱过的歌。
      查德叔叔最先跑了过去,他叫柯罗茜的名字,柯罗茜像突然清醒似的蓦然转过身来,又瘫软地倒了下去。
      天要亮了,淡黄色的薄云在东面越积越厚,越积越白,在一阵不知从哪传来的狗叫声之后,雄鸡也开始遍地打鸣了。回去的路上我走在最后,查德叔叔躲着滑溜的石苔,慢慢地在前面走着,柯罗茜在他背上睡着了,我们都不做声,在这不同寻常的早晨我注意到他身后的格桑阿姨已经泪流满面了。这是我头一次见格桑阿姨哭。小时候我喜欢哭,那时候柯罗茜就会把我拉到她家,把她躺在干净鞋盒子里的娃娃小心翼翼地拿出来一起玩,我们用大人们做衣服做鞋剩下的布给娃娃做衣服,我就忘了为什么要哭了。
      回到家,祖父已经出门了。祖母看我沾满泥叶又湿又脏的鞋子第一次没有生气,而是叫我赶快加件衣裳换双鞋准备吃饭。
      饭菜有些凉了,盘里用我们自家黄豆换来的豆腐吃起来就像是在嚼树皮。
      祖母问了我很多刚才发生的事,什么查德叔叔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呀、柯罗茜找到了吗、我们是在哪找到她的呀。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了祖母,她坐在我旁边,手里剐着韭菜的茎白。当她问道柯罗茜的情况时,我开始表现得极不耐烦,一想到柯罗茜神情恍惚的样子我就不由地感到害怕,害怕我会失去她。
      “哎呀,吃饭不许讲话。”我含着饭提醒她以前对我说的话,“不然我要呛死啦。”
      “瞎说!死是不能乱说的。”
      “嗯——知道啦,再也不说啦。”我收拾掉碗筷,把脏水倒进菜丛里,跟祖母打了声招呼,就去找柯罗茜去了。
      人哪有不会死的,人又哪会说死就死呢?
      露气散了,草儿也睡醒了,蝴蝶又开始飞来飞去逗着花哄着小孩子了。山里还是雾蒙蒙的,有一次柯罗茜对我说这是老天爷在思考问题呢,我猜想老天爷肯定是因为年纪太大记性不好,不然他怎么会像祖母那么喜欢忘事呢?我走着走着,一块小石子被我从南踢到北,最后累地滚到草丛中歇着了。
      柯罗茜家的门是关着的,我从不远处就看出来了。她难道不在吗?平常查德叔叔出门做事,只要家里有人,她家的门总是敞开着的。我怀着一颗侥幸的心走过去,确定大门是紧锁的之后,我站在门口的台阶上跳上跳下、无所适从。我想我肯定像极了笼子里的蚂蚱。
      天色还早,虽然我很想快点回去帮祖母剥完那些韭菜,但我并没有直接回去,而是往北边更远的地方走去了。我不知道我该去哪儿,我从小在这里长大,现在却发现脚下的路对我来说是那么陌生。我从这里经过了无数次,不过大多数都是坐在在舅舅的三轮车里的,我抬起头,好像又听到那老旧的刮痕累累的三轮车呜呜作响了。而周围安静的可怕,只听得到山雀和乌鸦在远处的林子里叫唤。瓦尔里河也规规矩矩地躺在旁边,我印象中的滚滚波浪也在此时此刻凝滞在它平地似的水面上了。
      我没有过多地去想关于柯罗茜的事,而且我发现,今天早上发生的事好像已经过去好长时间了。甚至比我过去的经历还要长。过去,我也是站在我现在站的位置,不过是和祖母还有舅舅一起。路的边上有一间破败不堪且年久失修的屋子,屋旁边的院子长满了杂草,只有一棵葡萄树和一些梨树从草堆里吃力地伸出腰来,竹棍搭成的围栏已经被风雨和蛀虫腐蚀坏了,围栏外边是一棵挂着像煤球一样的果子的野核桃树。我们在核桃树前面停下,去摘挂在树上的葡萄和梨子,我摘不够,就在树下举着篓子。祖母说这家人都搬到山下了,就把那些树留给了我们,山下有好吃的好玩的,还有大城市。我恨死大城市了,也恨我面前漂在瓦尔里河比怪物还丑的大船。因为我爸爸妈妈就是为了去大城市赚钱,把我一个人放在祖母家,乘着冒着黑烟的大船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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