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结爆竹》德伯家的筱语

12、十一

　　春节前的热闹气氛还没到达高潮就歇了火，就像他们心心念念的腌鱼腊肉，还没晒到好处就被塞进窖房了。为了对付年，所有人在很短的时间内商量出了一个办法——趁一天傍晚月亮出来之前，把爆竹填在山洞里，像很久远以前那样赶走夕。既然柯罗茜能看到那个洞口，她又是选中的神女，那就证明她应该去完成“天定”的使命。我实在不能让她一个人去冒这个险，她要是出了什么三长两短，我还怎么心安理得地面对查德叔叔他们。于是我不管祖父和祖母如何反对，非要到时候缠着罗茜一起去。在其他人的推陈下，祖母和祖父气得回不上话，只是冲着我说再也不管我了。我怕他们气坏了身子，就安慰他们说：“我和罗茜肯定会没事的，我认得年。”我不相信什么是“注定”的，因为我晓得有些事并不是平白无故发生的，我不是第一次遇到，也不是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我在想，或许年还记得我跟柯罗茜，还希望与我们见面。可是到了现在，尽管我想继续和他的友谊，但由于某种人为的立场，我和他中间的乐园已经被开辟成了阵地，在高高的呐喊声中，我不得不放弃一些很重要的东西。这个决定产生没多久，他们就迫不及待地去着手各种事情。考虑到我和罗茜最后要实行在他们看来这么艰巨的任务，他们不要求，也不允许我们插手任何事情。在这漫长的准备过程中，罗茜还是会帮一些忙，做平常也会做的活计。我只是觉得很茫然，也很压抑，让我做点什么也实在是很勉强。
　　大家就这样担惊受怕又相互帮扶着盼望一个个明天，争分夺秒地忙活着手头要紧的活计，比如说加固窗门，关好畜牲。很多年纪太小的小孩子被接到了瓦尔里河对岸，听大人们说，那里是个安全又富裕的地方。我不想去那儿，或者说，我哪儿也不想去。明明每个地方都有四季，冬天过去了，春天又会降临，叶子落了还会再长出来。古纳山的春天就要来了，我记得年之前还答应过我到了柳树发芽的时候陪我去瓦尔里河旁边的大柳树那荡秋千，他会带上绳子和木板，让河水能刚好漫过我们的脚踝。而我要偷偷把他推进河里，让他也在我面前出一回丑。这件事我跟罗茜说过，那时候我们就站在那两棵枯光了枝叶的柳树下，她答应和我在春天的时候回来荡高高的秋千，我们还约定要叫上很多人。
　　我们家的墙上现在已经贴上了玻璃和碎瓷片，放眼看来，这个本来老老实实的土地鼠一下子变成了气呼呼的刺猬，它浑身蓄满的尖刺引而待发，活像是有人置了它的揶，真叫人觉得好哭又好笑。好像在大人们看来，世界性的灾难即将就要来临了。大家尤其害怕好天气，害怕夜上半杆的月亮。我不怕指甲盖一样小小的月亮，我怕的是我自己再也不能看到我窗外不同的景色了。
　　我不知道古纳山里竟然有这么多竹子，也没有想到他们这么信奉伊芙琳的方法，非要使用最传统的爆竹来驱逐灾难。柯罗茜的家从前庭到后院到处是青翠的竹竿和散作一地的枯叶，大家零散地围坐在道场上，一边麻利地干活，一边谈天说地，从村到户，从古到今。祖母和格桑阿姨脚边一人一个针线篮子，说是要用厚厚的黑熊皮给我们做衣裳。男人们负责把竹竿拆成一节节的竹筒，女人们就只管把麻茎编成串。我和罗茜呆在家里，并非是我们懒得动，而是我们不知道如何面对那么多还不了解事情真相的人。
　　“莱妮，我觉得我应该去告诉他们。”她从窗户边向我走过来说。
　　“嗯，你去说，他们肯定会相信你的。”我站起来拉着她的手说：“我陪你一起去。”
　　我感觉从房间到外面的路好长，在这之间，我想到了好多事情，有关于年的，有关于我自己的。头一次，我既觉得年和大家很无助，又觉得自己很无助，还觉得尤其对不起柯罗茜。或许从一开始，我就不该认识他。我一直在担心用爆竹来对付夕还会不会奏效，是我让年不再害怕爆竹的，那这种后果只能由我来承担。我没有跟任何人说，我要是说了，任何人都不可能不怪罪我。所以其实这些天让我感到可怕的不是大家口里的骇人怪兽带来的威胁，而是一个在我看来不能说的秘密。难道我有错吗？一个人的时候我经常这样问自己。我有的是理由否认，但是当我再次听到哪一家在夜里发生的不幸，我又会陷入深深的自责，巴不得夕把我吃了算了。而在这人心惶惶的日子里，我们家却一点事都没有。我同样清楚，只要我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参与也什么都不排斥，每天只消吃饱睡觉，那一切烦恼都会与我无关。可我还是忍不住去想，总认为我犯的错误会马上被人察觉。在被这些复杂的事情包围的情况下，我不由感到自己身上背负着数不清的责任，觉得有很多问题非得由我来处理，不然的话就会带来更大的麻烦。这样想着，我都不知道在这段距离间自己经历了什么。当我迈开步穿过房门槛的时候，明明我并没有觉得很冷，穿的衣服箍得关节动弹不了，我的身子竟然开始不受控制地颤动起来，牙齿也不住地上下打战。我立刻松开柯罗茜的手，她和我一起停住了，此时，一道平淡宽阔的阳光打在了我们面前。
　　“怎么了？”她心事重重地问我说。“你的手好冷。”
　　我说不出话，只好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没有不舒服。罗茜把我拉到靠墙的椅子上坐下，又问我要不要喝点热水。我还是摇了摇脑袋，用结巴的嘴艰难地说：“我……我没——事，你去……说吧。”
　　听到我说的话，她并没有离开，只是表现的很镇定又很疑惑。“莱妮，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应该说。”
　　我没有回答她。我感觉到自己的心跳的很快，甚至我脸上的筋肉都在跳动。我努力憋着一口气，好让我尽快平复下来，但是我支撑了这么久，好像并没有什么作用。
　　“要不我还是不说了，我也不太好意思这样说。这种方法没有人尝试过，到底有没有用谁都说不清楚。”
　　“但是……这……肯定……会比——他们的……方法……好。”我松了口气问她：“罗茜，……你就……不——害怕吗。”
　　幸亏我字吐得还算清楚，她马上就明白我说的是什么，然后想了想说：“有什么用呢，最后我还是要去的，而且我一看到大家都在忙活这件事情我就对自己更有了信心。我们都知道年害怕爆竹，不管加没加火药，它都会被吓跑。”
　　“那万一……他不怕了呢？”我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不那么紧张了，说话也不再那么不自然。
　　她停顿了一下说：“其实你也不用陪我去的，我一个人也行得好。你爷爷奶奶不想你这么做，我也觉得没这个必要，一个人两个人都是差不多的。”
　　我全身上下恢复了平静，也马上意识到她误会了我的意思，但又不晓得怎么跟她解释。只好说：“我不能确定夕能不能被爆竹吓跑，但是你听我说。”我把手放在她耳畔轻声告诉她：“有一些事情你们不知道，反正年他现在不怕爆竹了。”
　　“这都是我的错。”我接着说：“但是我也不知道会这样。”
　　“那我们就去告诉他们。”她丝毫没有感到惊讶。
　　“要怎么说？”我好害怕她就这样拆穿了我无意中犯下的错误，也很后悔自己太信任柯罗茜。“说整件事都赖我？”
　　“不是的。”她好像也立刻明白我误会了她的意思，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接触到了阳光。“当然还是说伊芙琳没有告诉我们的方法。”
　　就这样，我和柯罗茜走到人群中间，站在合适的位置，盘算着她应该怎么开口。我们起先一言不发地在那杵了半天，因为白莉阿姨的父亲还在用一些肮脏的字眼诅咒年。
　　“莉子那娃太傻了。要不是听了那畜生的话，也不会死在那鬼恶的地方。”他口中的“莉子”让我听成了“妮子”，真让我脸红。
　　“那还不是你没看好你们自己家的娃，怪得了大家。”人群中一个声音嚷道。
　　“少说几句，你也真是的。”另一个奶奶在帮着白莉阿姨的父亲说话。
　　我不懂他们扯白莉阿姨干什么，但我总觉得她应该跟年和夕有某种不为人知的关系。等到周围都安静了下来，我才听到了柯罗茜用一种特别有礼貌的语气慢悠悠地说：
　　“爷爷奶奶叔叔阿姨，我有件事要给大家说。”她转了转脑袋看了看每个人之后继续说道：“这件事是萨洛依奶奶告诉我的，她说爆竹里差一□□。”我没想到罗茜会借萨洛依奶奶说这件事。
　　“那个疯婆子和你莉阿姨只会胡说八道。”有人吼着说：“加了那玩意儿，那怪物还没咽气，你们这些蠢娃子就被炸死了。你们以为那是在田里太阳皮子底下，还可以躲的远远的。火药一炸，在那洞里，跑不脱的。”
　　话音刚落，格桑阿姨放下了手里的活计。她不动声色地走过来，给罗茜理了理头发，对她说:“茜儿，这些事不用你们管，和妮子进屋去吧。”
　　“我们走吧。”我拉了拉她变得冰凉的手，尴尬地说。
　　她没有回答我，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站在那。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那些老一辈的人每次一谈到年，就怒气冲冲的，好像我们说的话触犯了他们的禁忌、损害了他们的利益似的，真叫人讨厌。甚至我觉得，他们把我们当成了年的帮凶。我真为罗茜感到不值，可又不能帮她把那些嘴欠的大人骂回去，因为在他们看来，我们只是两个不懂事的小孩子罢了。我实在不想站在这野蛮人的堆子里了，柯罗茜又不搭理我。过了好一会我才抬起头，放开了她的手，自己一个人跑了回去，留下她孤零零地凝视着瓦尔里河对岸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