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结爆竹》德伯家的筱语

13、十二

　　如果说第一次在美林家发生的不幸只是给我原本就不平静的生活多添了几朵乌云，那么之后大家遭受的伤害可以说是让我淹进了坏天气里。除夕前一个礼拜，爸爸妈妈还没有回来。按照我们古纳山的习俗，新年之前是要合家团聚吃联饭的。虽然发生了这么多事，又即将迎来新的麻烦，祖母和祖父还是邀请了我们家各个亲戚过来相聚，庆祝这每年一次的节日。
　　我记得第二天天气非常不错，甚至好得叫人害怕。我醒来的时候房间里的油布上已经披上了耀眼的阳光。我们的亲戚比太阳到得更早，在还有些许意识的昏睡状态中，我就听到了从门外传进来的热烈又大声的交谈。祖母祖父没有催我，所以过了好久我才不舍地从暖和的被窝里爬起来。我懒洋洋又慢吞吞地一层层穿好衣服，丝毫不着急慌乱，因为我不太情愿去面对那么多我并不熟悉的人。我很清楚，站在他们中间只会让我觉得尴尬，浑身感到不自在。他们会对我说出那样千篇一律的话纯粹是因为他们只能对我讲这些话，而不是真正关心我的成长；我应该表现出的，也只能是一个有礼貌的小孩所具备的修养，而不是我本身有些缺陷的个性。我照了照镜子，努力露出并且维持一个得体的笑容。在这个不真实的自己面前，我不知道我们的亲戚在看到这么不自然的我时会做何感想，我只晓得，要是我一整天都在柯罗茜面前摆出这幅鬼样子，她肯定会觉得我很虚伪做作，都要忍不住笑话我。
　　听祖母说，该来的都到齐了。我躲在厨房给她打下手，她这句话让我觉得有点问题又有点搞笑，好像我们跟没来的亲戚有什么过节似的。祖父拉着我喊人的时候，我大脑一片空白，简直搞不懂是什么情况。那些大人有我认识的也有我不认识的，可是你来要我在很多名词中找一个正确的称谓，我一个也选不对。
　　“妮子真要去赶那个赫死人的怪物么？”舅爷爷张着眼睛用惊恐的表情看着祖父问我。“这可不是开玩笑的诶。”
　　“这娃子不听话啦，我跟他奶奶的话当放屁。”祖父的话并没有半点恶意，好像也没有半点担心。“谁都管不了她。”他最后说。
　　“我哪不听话。”我皱着眉头说，“柯罗茜能去，为什么我不能去。再说，也是柯罗茜去赶那怪物。这又有什么，我都说了年他不会把我们怎么样。”最后这句话让我自己都信了。
　　说完我就跑进了房间，也不管这么做对不对。其实，我还是有点害怕的，特别是在听到或者看到那些叫人揪心的不幸之后。尽管年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但是过了这么久，我发现他就像没有存在过一样，有关于他的回忆在我脑海里越来越清晰，我却越来越感觉和他相处的人不是我，而是一个除了跟我相貌一样其他方面完全不同的人。吃晚饭之前我没有使性子赖在床上，因为我不想在这一天让祖母祖父很难看。
　　下午很早的时候祖母他们就摆好桌子椅子了，为的是能让亲戚们能尽早回去，免得遇到什么危险。祖母在端菜，我就帮祖父给每个碗里盛上一小勺米饭，给每个杯子里倒半点酒。祖父燃起香火，烧上黄纸，像上坟跪拜祖宗一样跪在案桌前，嘴里还念念有词。我站得远远的，一方面是觉得自己会破坏这种仪式，另一方面是不希望飘得到处都是的黑絮灰弄脏我换的新衣服。
　　饭桌上，每个人看起来都很高兴，就像去年这时候一样。祖父拿出了陈酿的好酒，倒了几海碗，非得让在座的亲戚们喝完。不一会儿，他们个个都满脸通红，看起来怪可爱的。我站在门口，根本就吃不下，光是一批叶子我就啃了半天。他们吼着嗓子聊着过去的事——什么哪个爷爷做人不厚道，哪个奶奶鸡皮小眼，我没怎么听，反正我也听不懂。他们有说有笑的，让我感觉这个节日是他们的，跟我们小孩子并不相关。
　　就这样，饭吃完了，人也该散场了。
　　我和祖母祖父一直把亲戚们送到路上，这时候我才觉得山里有了人气。亲戚们离开的时候，祖母祖父还不忘招呼他们以后有时间过来坐坐。
　　姑奶奶一脚跨上老自行车的后座，拍了拍姑爷的后背，笑着向我们逗趣说：“这屋里的老家伙蛮讨嫌，让他不喝酒他非一杯接一杯地喝。要是在几十年前，我还年轻那么几十岁，我过都不缠他过了，由着他乱搞。”
　　这句话让所有人都忍不住笑了。可我一点也笑不出来，反倒觉得有些难过，总觉得他们路上会遭遇什么不测。也许分别总是令人伤感的，我安慰我自己。哪怕换作是一个让我讨厌的人在向我挥手，我还是会很伤心。天就快要黑了，火红的太阳也即将要被天际线上的云彩吞没。我再一次想到了年，想到了最后一次他向我告别时说出的话、摆出的动作，想到了他大而粗糙的手掌，它们曾经暖过我的手，也替我掰开过核桃。不过现在，它们马上就要挣脱血肉突破皮肤变成丑陋又夸张的利爪，把大家撕个粉碎。我不安地走来走去，像失了魂一样，也没有心思帮祖母收拾一片狼籍的餐桌。好像就在刚才，我和危险插肩而过却见证了一场悲剧——那些人倒在血泊中，已经停止了呼吸。我的想象给我清晰地展现了一副画面，更使我确信它发生了，也结束了，而我什么也做不了。痛苦的情绪让我久久不能回过神来。我好害怕——以前我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