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结爆竹》德伯家的筱语

11、十

　　之后发生的事情要从山里的鸡羊开始在晚上失踪说起。给春节囤满货之后，几乎每一家都会留下下蛋的母鸡和产奶的母羊。自家的牛是不会宰的，除非是专门喂牛的牲贩。所以能够活到春节到来的牲口是宝贵的，因为它们有更大的价值。
　　最先遭殃的是美林家，也就是住在柯罗茜家往山上几排里的一户人家。以前，我和罗茜还和美林还有其他女孩子跳过皮筋。美林比我们高，所以跳肩膀或者跳头的时候我们很难有过关的。她们家不见了大群鸡，还有几只在圈子里被咬得断了气。一大清早，这个消息传遍了古纳山，还让祖母震惊了好半天，连吃饭都不利索了。所以我也很佩服祖母和那群婆婆们，不管是谁家摸着了媳妇还是哪家的猪子下了崽，她们总是一开始就晓得前因后果。好像我们家的大毛都知道了，它把身子移到鸡笼那边，摇着尾巴，端着鼻子七嗅八嗅，生怕有什么突然来临，再也不懒洋洋地躺在地上了。
　　我们拿了点带皮冻凌的肥肉到美林家，她们正在给死掉的鸡烧水烫毛。柯罗茜他们一家很早就到了，他们站在最显眼的位置，为这场不幸致以问候。从他们说的话可以看出，罗茜已经把肇事者的身份跟大家说清楚了，但是没有解释原因。或许是他们对年的评价太过偏颇和极端，而且总是围绕他的作恶多端展开只有一种观念的讨论，我站在祖母旁边看着一片狼藉的后院，并没有觉得整件事情叫人同情。我不想再这样无动于衷地呆在这，于是望了望四周，找到了美林，和她一起走到安静的菜地，打听事情的经过。
　　“天呐，怎么会这样？这真的是在昨天晚上发生的吗？”我和她蹲在白菜地里，很关心地看着她问。
　　“嗯……”她点了点头没有看我，然后虚弱地叹了口气。“昨天晚上我还没有睡着，就听见一声巨响，还有什么动物的嚎叫。鸡子飞来跑去咯咯叫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我还以为是野熊跑到家里来了。他们被吵醒之后，就点燃灯去看。我没敢过去，好像他们过去的时候，就成了这个样子。”大概是她又回忆起了那种画面，说完，美林难受地哭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也没有劝她好想一点不要哭了。我知道，让她感到伤心的不光是那些不幸的生命，更是害怕接下来这种事情还会发生。而且要是换作是我，我肯定更加脆弱，哭的更是一塌糊涂。“罗茜会有办法的。”我轻手拍着她的后背，把脸贴着她的头发说着。“他会被赶跑的，大家都在做这样的事情。”
　　她没再说话，我也没再好意思问她有没有看到夜里怪兽的样子。我递给她我放在荷包里的干净手绢，把手搭在她起起伏伏的肩上，挪了挪脚，继续陪她蹲在地上。我以为罗茜会过来找我，而我往园门口望了又望，始终没见到她的影子。这个时候，我多想做点什么，但是又感到无能为力。在之前那么长的时间里我都在考虑，有什么办法既能让大家免受威胁又能帮助年不受伤害。可是仔细想想，其中很多都是不太有希望实现的。比如说把年困在一座结实的房子里，再上几把大锁，但听大人们说，年哪里都能闯，再看看美林家后面豁出的大窟窿，我才发现这根本不靠谱。再比如说大家都去山外边造个村子，可是，谁会愿意抛下这么多庄稼和辛苦打拼的家当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地盘从头再来呢，换作是我，我肯定打死也不愿意。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我又很佩服伊芙琳的头脑，并且觉得她的做法是最好的打算。
　　“妮子。”是祖母在喊我。
　　我把目光移到声音传来的方向没有看到祖母，当我准备大声回应的时候，我才看到了祖母探出门外的头。
　　“在这儿呐。”祖母看到我就停下了脚步，“那你就在这，跟林子姐姐在这，我们出去一会，搞完了就回来接你。”
　　“干嘛？”我大声问，生怕她没听到就匆匆忙忙走了。
　　“大人的事，马上就回来。”祖母顾不上听我问这问那了，转身就要走开。
　　“罗茜呢？”我跟美林打好招呼，跑过去问祖母。
　　“她跟我们一起去。”
　　“那为什么我不能去？”我看到所有人除了美林一家都出了门准备出发，今天过来的小孩子只有我跟柯罗茜。“我也要去。”我跑到人群中间，朝着祖母大声说。
　　“她想去，你就让她去。”祖父站在我旁边帮我说话。
　　“妮子这姑娘脚跟子跑得快，我看就是老虎都拿她没办法。”这句话让大家都笑了，是哪个伯伯说的我不知道，虽然难听了点，但却让祖母无话可说，只能带我一块去了。
　　“不要瞎跑。”刚出发的时候，祖母牵着我的手小声嘱咐我说。
　　“知道啦。”我有点不耐烦地回答说，并没有听进去祖母的话。
　　我不知道他们要去哪，也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件事绝对和年有关，要不然他们一个个都操着锄头、镰刀、铁锹和棍棒，摆这么大架势干嘛。为了证实我的猜想，弄明白他们的打算，我跑到走在最前面的柯罗茜旁边，小心翼翼地问她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要去找年。”她贴着我的耳朵对我说：“莱妮，其实我也不知道他在哪，上次你告诉我你是在那个山洞遇到年的，我只好带他们去那儿。”
　　她的话让我好一会都说不晓得说什么，但是看她的表情，真的很难看出她在骗我。我想到那天夜里他们俩的密会，觉得疑惑，又完全不相信此时此刻以一种忐忑不安的语气向我寻求帮助的罗茜会对我撒谎，于是我问：“你不是已经见过他了吗？”
　　她没有说话。
　　“那天晚上我去你家过夜，就是你第二次说我三更半夜跑出去的前一天晚上。”我补充说，想要催促她回忆起来。“我是出去了，但是我是去找你，而你那时候就跟他在一起。我亲眼看到了，你们离得很近，还说了话。你真的什么都记不清楚了吗？”我知道她明白我口中的“他”指的是谁。
　　“你是说那天晚上？”她终于想起来了，不过还是用一种疑惑的眼神望着我。“你是说你跑出去的那天晚上？”
　　她说完两个问题的时候，我说不上话，只是激动地点了点头。我以为在我的努力下，她会告诉我那个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结果她仅仅是用一种让我觉得冷冰冰的口气说道：“我看见你跑出去了，我喊你回来，可是你根本就不理我。”
　　她的这句话让我觉得似曾相识，而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让我的心情更加沉重。过去我那么怀疑她，还做出了很伤人的事，但是她从来没有指责过我，没有以同样冷漠的口气跟我说话。这个时候，我心里突然萌生了一种不好的想法。会不会有两个柯罗茜，还是说，站在我面前的不是出现在晚上的那个罗茜。但我又觉得说不通，因为明明我在房间并没有看到她，她又的确没有在我身边。我后悔之前没有喊出来，没有把握时机把事情追究清楚，否则我也不会什么都浑然不觉。她不想再谈这件事了，不管我走的多慢，开始快步向前走下去，也不再看我了。现在周围并没有因为我们的沉默而显得很安静，大家尽管在出发前看起来那么紧张，那么怒不可耐，可是真正踏上这条路的时候，他们有说有笑的样子又让人觉得好像都事不关己。我还在担心那个山洞会不会又凭空消失，万一又像上次一样，那罗茜和我该怎么向白忙活一场后觉得莫名其妙的大人们解释。对于我来说，年出不出现我都会很不好受。一想到他孤独一人又势单力薄的样子我就忍不住要挣脱别人的眼光去站在他那一边，替他澄清一些事实。可是我该怎么办呢？我们两个就这样不愉快地保持着合适的距离走了半天，等到能清晰地看到那个洞口，洞口旁没有年的影子，我才长吁了一口气，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
　　再次站在这个山洞前面，我的心里有种说不出口的感觉，而这种感觉里面更多的是害怕。以前我一个人来到这里所觉得的可怕顶多只算是一种单纯的恐惧，这一次恰恰是因为有这么多人我才害怕，总认为老天爷正在制造一场误会，让我成为罪魁祸首。
　　“那讨债的狗东西在哪？”人群里一个大爷的声音在嚷着。“我非扒了他的皮。”
　　“在哪？”见柯罗茜没有说话，很多人开始躁动起来。
　　“我想就在这里面。”罗茜说完看了我一眼，然后用一根指头朝山洞里指去。
　　我看他们对柯罗茜的话无动于衷，就走上前替她问：“不用进去看一下吗？”
　　这时大家都不做声了，把举过头的农具也重重放下，其中一位站在前面的叔叔敞开嗓子喊着说：“你们这两个姑娘娃子光唬些鬼话，这洞堵得这么严实，一个老鼠都钻不进去，那个憨贱的讨债鬼会躲在这里？”
　　这句话让我觉得委屈，也想骂人，用他们的话骂他眼睛长着就是出气的。那么大一个洞摆在面前，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么。罗茜被突如其来的茬话愣住了神，白白的脸顿时变得通红，像是被烧开的水烫糊了。查德叔叔和格桑阿姨不发一言地站在下面，两个头不时望望对方，又不时看看天看看地，一副糊涂的样子让人感觉他们丝毫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我先进去了。”我朝人群喊道，也不管这么做对不对。
　　此时此刻，洞口处还十分明亮。靠着壁岩的一边依旧有一支流水经过，水流趟过不再有渠道的地方，积聚在路的边上，随便印出一道暗印，也不管美不美观。墙上的苔藓和石缝挤出来的蕨草青绿绿的，要是蔬菜能像我眼前这棵多脚蕨一样长得这么大又这么漂亮，那我肯定不会挑食。当我真正往这黑不见底的洞穴里望去的时候，如同坠入深渊的眩晕感让我想到了张牙舞爪的蝙蝠。蝙蝠的嘴里有血，是从我身上挖过去的淋淋的鲜血。我鼓起勇气准备往里走，眼睛不离正在注视着我的人群。我像是在干什么呀？我问我自己，突然又觉得这种气氛让人想笑。可是我还没笑出声来，就被祖母惊慌失措的声音吓冻住了。
　　“妮子————”我刚进去，祖母就朝这边大声喊喝着。
　　“奶奶，我在这里啊。”我被大家错愕的表情吓了一跳，跑过去抱住祖母，问她：“怎么啦。”
　　“这地方真是邪了门了，晦气！”有人说。
　　“都被堵住了还不安生，这讨债的家伙。”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开始骂这个地方不干净。
　　我被搞得云里雾里的，只能疑惑地看着祖母，才听到她说：“妮子，以后你不给我来这地方了，听到没有。”
　　我点了点头。
　　“刚才你跑进去，一下就没影了，我们还以为你被野兽吃掉了哩。妮子，你没撞到头？”祖父摸摸我的脑袋，没看到什么鼓包和伤口，才牢牢松了口气。
　　祖父松的这口气也让我松了口气。我还以为是年出现了，要是他此时此刻站在这里，肯定是招架不住大家的棍棒和铁器的。我回到柯罗茜身边，问大家怎么不进去看看，要不然带上烛灯做什么。可是大人们告诉我和罗茜，他们在面前看到的，只有一道近乎笔直的山坡，根本没有我们所说的洞穴。为了证明我们说的没错，我和柯罗茜还一起进去了一回，结果她的爸爸妈妈也快要吓个半死。没等柯罗茜和我牵着手走过去，就生怕她身上掉了一块肉，上上下下打探个不停。我以为只有我们小孩子才可以看到这个神秘莫测的山洞，但是我问和我们来的达奇兄弟俩能不能看见，他们在那个隐形的洞口处转悠摸索了半天，也只是撇着嘴摇了摇脑袋。原来，在那些人眼里，这里还和之前我和柯罗茜上次看到的一样。虽然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我并没有觉得奇怪，也没有想去找个办法帮助他们能够真正走进去一探究竟。
　　回去的时候以近黄昏，天边不远处的白云被金灿灿的阳光烘烤得越来越红，越来越紫。我又想到以前和年在一起的这个时候，他告诉我，云层的上头还有一个世界。我以为他说的就是大人口里的天堂，就问他软绵绵的云朵是怎么把天堂抬起来的呢。可是他说这个世界上没有天堂，有的话也不在天上。我对他用凝重表情说出的话一知半解，又不想问太多成熟老样的问题，就想当然地说他是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好人。回过头来看，我也觉得此时此刻好像是大家一起做完农活，烧完秸秆后拖着疲惫却又精神的身子准备迎接一顿好饭。这是让我觉得最壮观的事情。收获不仅仅意味着来年会有饱腹的口粮，更是让大家都投身进了同一个活动，带来了团结，让我一个小孩都觉得感动。不过我也觉得不太像，因为所有人没有得到类似的满足。这个结果让大家看起来都愁容满面的，我却感到有点欢喜，觉得自己总算和他人有所不同，心里还浮现出了一种羞人的虚荣心和快活的满足感。我红着脸和柯罗茜并排走着，和她手挽着手迈着相同的步伐，大人们就在做让人一听就觉得特别麻烦的计划。
　　美林的爷爷奶奶把我们大家留下早早吃了晚饭，天还没黑，大家就散场了。离开的时候，我和罗茜邀请美林到罗茜家过夜，帮她收拾好东西，我们就一起手拉着手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