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结爆竹》德伯家的筱语

10、九

　　一直到了冬天，我没有再见过年。每当我想起他的时候，我都在思考是不是我之前落水后说的话让他不高兴，让他觉得我是个不讲道理，很小里小气的女孩。我从来不觉得他是个吃人的怪兽，也不认为他会伤害任何人。不管怎么说，我觉得遇到他是一件很幸运的事。
　　腊月的开头，天气开始渐渐转凉。花儿看不见了，草儿枯成了秸秆，从北边刮来的风也凉飕飕的，山莺和喜鹊只顾着飞来飞去，再也唱不出来了。这些日子，祖母和祖父他们忙活的事情不多，每个人都显得那么清闲自在，甚至有的时候，打发时间也成了他们的问题。趁着冬天打霜之前，祖母用稻绳捆了白菜，给芹菜香菜遮了帐篷。橘子橙子和柚子也成熟了，从远处看，它们密密麻麻钉在树上，就像一颗颗太阳，在灰暗的古纳山里闪耀着甜蜜蜜的光芒。我和罗茜帮大人们下果子的时候，会偷偷带上几只水彩笔，选一棵不高不矮果子又多的树，在采果子之前给它们涂上表情。柯罗茜比我画得好看，同样的画笔，她就能画出不计其数又各不相同的面孔——开心的、忧郁的、嬉皮的、犯迷糊的……一个个小脸长在树上，又引来了大家的笑容和目光，这是丰收带给我们的喜悦。
　　这些天，没有太阳的日子占多数。而在这为数不多的日子里，大家比平时更珍惜好天气。我们把家里的被子衣服，腌鱼熏肉还有灌肠通通摆在太阳底下，听大人们说，晒了太阳的被絮衣裳没有霉气，沾了太阳的鱼肉吃起来更香。春节就要到了，爸爸妈妈就要回来了，我又可以买新的衣裳用新的东西了。一想到这些即将到来的好事情，我感到既开心又有些伤感。为什么失落会伴随快乐而来，我也很难说清楚。
　　在没有太阳的日子里，我就会去找罗茜，和她在空旷的古纳山里转来转去，到过去我们不敢涉足的地方。所以我也感谢冬天替我收拾了蚊虫和毒蛇，不然我是害怕走进树林或者随心所欲踩过漫过腰的牛筋草丛的。而面对这样有些荒凉的场景，我和罗茜要么没什么话题，要么就是像大人一样感叹时光和命运。
　　一个下着雾雨的中午，我打算和柯罗茜一起去看别人捕鱼。这是个热闹的一天，祖母他们比我起的早，因为不想错过又大又新鲜的大鲩鱼，所以天还是黑乎乎的、空气还是冷涔涔的时候，他们就拿上麻袋出发了。冬天白天短，我起床的时候差不多到了午饭时刻。罗茜到我家的时候我还在考虑穿什么衣服，看见套在她身上的深蓝色罩衫，我突然觉得自己真的太爱美了，在这种阴绵绵的天气里，我还想着怎么把自己打扮得好看，怎么引起人们的注意，得到别人的好感。最后，我随便套上了一件旧的厚外套，伞也没拿就出门了。
　　祖母把这种雨称为雾雨子真的太贴切了。这种下雨的天气是看不见雨的，小小的雨滴弥漫在空气里，既像是从天上扑啄下来的水雾，又像是从地面上飘腾出来的蒸汽。我们走在雨里身上并没有打湿，只有怕冷的脸颊感受得到一丝冰凉。仔细看看，衣服上只留下了一颗颗微小的圆滚滚的水珠，它们一个个像水晶球一样，被棉布的绒毛稳稳地托举着。
　　“你说人死了就会去投胎么？”去山脚下的路上我问罗茜。
　　“谁知道呢。”她想了想，用一种格外平静的语气继续说：“我以前也想过，要是人死了就不存在了，那对每个人都太不公平了。有的人一出生就死掉了，还没见过阳光。有的人活到百岁，就受了大半辈子的苦。所以我很满足了，有些痛苦我没有遭受过，而我现在承担的事情也算不了什么。还有没有下辈子，跟我也不相干。我只想活好自己，免得我又开始把一些东西想得太悲观，觉得一个人到头来结果还是一样。有些事是没有办法的，我们根本就改变不了。”
　　她的话顿时让我的胸口感到沉重，好像有一块秤砣压在了上面，让我不得不休息一会。我想起了很多老人，她们对我说的话我还记得，她们的面孔我还历历在目。我们在长大，而她们只会越来越老，最后的结局让我不愿去想。年不会死，他却只能接受被人驱逐的命运。一想到这些，我未免觉得这个世界太残忍，太冷酷无情，不会给既成的定局以机会，犯下的过错也无法挽回。
　　“所以谁都很不容易。”说这句话花了我很大力气。
　　“能有什么办法呢？每个人都是这样的。”
　　“但是我相信人死了可以投胎，要不然灵魂要去哪里呢。”说到这，我好像又感受到了希望。
　　“或许吧，要不然怎么会有鬼魂呢？”
　　她的这句话配合这种阴沉沉的环境使我感觉到毛骨悚然。我挽住她的手，立马提步向前走去，只想要离开这里到人多的地方，连粘脚的泥巴也不管了。“你怎么知道？真的有鬼魂吗，太可怕了。”我问。
　　她轻轻点了点头，有点郑重其事地告诉我说：“你不知道。年——就是你认识的那个年，他就是。他不会死，因为他很早就死了。这段时间，我知道了好多事，之前我想对你说，却又觉得不合适。我以为你知道，伊芙琳写的东西你也看到了，其实夕才是真实的。年在冬天月亮出来的晚上会变成怪兽，其实我也不太明白，但是我知道，它还会再来的。”
　　“可是他……又那么真实。”
　　“不是这样的。”她摇了摇头，不再看我。“以前我也一直以为存在的就是真实的，可是这样子讲，还有什么东西是虚假的呢，明明什么东西在我看来都是存在的。这个世界太神奇了，神奇到让人害怕。有时候我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真正的我，我是不是真正属于我自己。这种感觉就像我在思考我另一个自己，好像能看到她的样子。这么一想，我就总觉得还有一个人在控制我的行动。很多次我在梦里，不是我自己在干什么，而是在旁边看到自己在干什么，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
　　什么意思。
　　下午很晚回到家到上床睡觉的时间里，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当时没有问罗茜，是因为我不想谈到年，不想再听到野兽的字眼。把年当作野兽是不公平的，毕竟造成灾难的是夜晚从他身体里挣脱出来的夕。我发现，我自己好像一直都是站在年那边的，虽然我口头上不说，但是每当柯罗茜谈到年，我总是觉得她已经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闪着温柔辉光的柯罗茜了。不过从始至终我都相信她，甚至相信年只是一个飘忽不定的鬼魂。这个鬼魂同我以前惧怕和设想的鬼魂不一样，他是有气息有温度有情感的，是可以摸得着掐得出血的。这时候我反过来想，又觉得鬼魂肯定不会认为自己是鬼魂，或许在那些鬼魂看来，我们才是虚假的、不正常的。这个夜里我思考了很多问题，大脑在不停运作。我还是希望能够再次见到年，跟他维持普通的关系，而不是因为他跟我们不属于同一类就和他断绝来往。目前这件事只有少数人知道，所以我完全不用担心谁会来干涉我。可是一想到年离开了这么长时间，我就总觉得有什么坏消息在等待着我。这时候，我都不敢确定罗茜她有没有见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