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蓝花楹(中) ...

  •   隔日,秋高气爽,阳光明媚,主家邀着宾客们去青越山登高。让众人意外的是,孔家的妾氏卢靖瑶身体不适,并未陪同前往,而另一边,孔家的正室万琉哈颜朵却让丫头帮她换了身轻便出游的衣服,走出了院落。
      孔楷春昨日歇息在颜朵屋内,卢靖瑶一早便起了床,独自在园子里逛,一时只觉意兴阑珊,愁闷无比。远远的,见到正要出得院门来的颜朵,想着是自己的缺席,她才会出门。那是否以后,孔楷春便不会带自己出门了?正思索着,颜朵已走到近处,身着丝绣兰花的浅绿色窄袖旗袍和祥云绣边的坎肩,旗头上只戴了一朵浅绿色绢花和一支海棠簪,脚下是一双蓝色的软靴,难得一见的轻便打扮。
      “姐姐。”卢楷春脸上忙堆出笑来,乖巧的微微一福身,“姐姐去爬山吗,爷会很高兴的。”颜朵微微一笑,却也是冷冷淡淡的。卢靖瑶忍不住腹诽。进门后没多久,孔楷春便吩咐她不必常去颜朵处请安,开始她以为是爷眷顾自己,后来才知道,是因为颜朵喜安静,爷怕扰了她的清净。
      “张公子夜夜设宴,我知姐姐不喜这些,又怕姐姐落了单,招人闲话,特意让爷昨夜去了姐姐那里。”卢靖瑶盯着颜朵的脸庞,可这番夹枪带棒的言语并未让她在颜朵的面上觉出什么来。
      “靖瑶,身体不适,好生歇着。”颜朵淡淡说完,领着丫鬟从她身边走了过去。那个叫巧雪的丫头投来一眼,颇有几分怜悯的意味,像是看着她既可怜又可笑。
      靖瑶生生地捏碎了手里头攒着的兰花。万琉哈颜朵从不同自己姐妹相称,与旁人也极力撇开关系,她这是不看重爷呢,还是瞧不起自己?靖瑶想到这里,愤愤的咬紧了银牙。
      当一抹绿色的身影翩翩而至,孔楷春只觉心掉落了几拍,记忆随之飘远。那还是康熙爷在世的时候,他作为四爷的亲随去蒙古草原狩猎。一日,他偷来半日闲去骑马,遇见了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人。一袭绿色的衣裙在白色的马背上飞舞着,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天地间。马蹄扬起的风沙过后,他终于看清那女子的样貌。白皙的脸颊上带着红晕,梨涡浅笑甜美如斯,发髻上的花簪微微地颤着。只见她挥舞手中红缨马鞭,夹紧了马蹬,马儿似乎飞了起来,往远处飞奔过去。草原的尽头有一匹骏马的剪影,远远的看不真切。转眼,那马上的女子已不见了人影,徒留被风压低的青草……
      “爷……”
      颜朵走到跟前,唤回他飘渺的神思。再看她,只觉得淑貌耀皎日,美目扬玉泽,在一众女眷中佼佼不群。孔楷春直想牵起颜朵的手来,可碍于人多,才不得已抑住心头的惊喜。
      一行人热热闹闹上了山,孔楷春陪着颜朵慢慢前行,一路他说什么,她也答几句。山间的景致好,边走遍谈,他只恨不能日头停住不要走,两人渐渐落到众人的后头,只有巧雪安静地跟着主子。
      山上树木茂盛得很,地上满是落叶,踩在上面沙沙作响。嘎吱一声,孔楷春踩断了一根树枝,头顶上的鸟儿扑扑啦啦地散了开来,吓的颜朵挽住了他的手臂,待一切平静,她不好意思地松开了手。孔楷春也笑了。
      行到半山腰,颜朵见离众人已有些距离,自己又有些乏了,便求孔楷春先走。“妾身歇会子再走。”孔楷春哪里肯走。颜朵的面上随即浮上一层淡淡的红晕,“爷若不走,怕惹人取笑……”
      孔楷春愣了一愣,这才体会到她考虑得极妥帖。此时虽是万般不愿离她身边,可也知若是他二人落在众人之外独处,且不论要被自己的至交好友取笑打趣,就是那些女眷们回去也会在私底下谣传颜朵的品行。虽说是夫妻,可在外头也不能随心所欲。想到这里,不由得暗叹了一声,耳边听得颜朵又道,“有巧雪陪着妾身,不碍事的,爷还是快些赶上众人,妾身歇歇就走。”
      孔楷春只好应允,叮嘱巧雪好生照看着,这才恋恋不舍去追众人。待他的身影消失在崎岖的山路之间,再也寻不到影子,颜朵这才转过身来,靠上一棵松树发呆。脚下是山谷深处,一粒石子滚落,听不到落底的声音。
      她抬起头来,仰望天空,强烈的阳光让她的眼眶有些湿润。天空依旧很蓝,云朵追逐着嬉戏。只是没有牛羊,没有一望无际的草地。回不去了吗?曾经的自在,往昔的欢笑,真的存在过吗?一滴泪顺着眼角滑落,在风中干涸。
      “主子,该走了……”巧雪见前后无人烟,心中有些怕。
      颜朵不语,又歇了一阵,这才转过头来吩咐巧雪,“你去,禀告爷一声,说我身体不适,先回去了。”
      “可……”巧雪心想,难得同爷一起出来,又见爷对主子那么好,主子怎能放弃了这个机会。
      “我在此处等你,快去……”颜朵脸色紧起来,确有几分女主人的威严,巧雪也不敢造次,只好应着往前头赶去了。
      孔楷春虽跟着众人,但走得也慢,巧雪没多会儿就赶上了他。一听说颜朵身子不适,他调头就往回走,巧雪在后头连奔带跑还跟不上他。
      “人呢?”孔楷春回到原处却不见颜朵,心底涌上几许不祥的念头。巧雪也不知主子怎么就不见了,心里也慌了。
      “颜朵,颜朵…”他边寻边唤。一转头,见山崖边一个身影在树林间若隐若现。
      “颜朵……”
      似乎是被喊声惊吓,颜朵脚下一个踉跄,身体一倾,眼看就要滑下山谷。巧雪吓得一声尖叫,只见一道白色的身影直掠过去,如一阵疾风,将颜朵牢牢地禁锢在怀中。
      “我没事。”轻声细语,平静如斯。
      孔楷春却惊得心在喉咙口跳不停,此时依然后怕不已。就差一点儿,她就会掉下山谷。“我送你回去。”他再也不放她,也不去考虑众人事后会如何议论,只管着把她横抱起来,朝山下走去……
      虽白天经了一场惊吓,却似乎没有影响颜朵。灯下,手中捧着本宋词,可思绪已远了。嫁进来之后,她便恪守着本分,不去想从前那些个马背上的日子。可这段时日,却时时念起塞外的草原和那个曾同她一起策马奔腾的人儿。他教她马术,教她叼羊。乌达木,她天天唤着他的名字,他日日为她牵马。打从一开始,他们便知道自己的命是握在旁人手里的。他有注定的新娘,她是待选的秀女。她全指着阿玛从中周旋,运气好,能把她指给他当侧福晋。只要是能同他日日厮守,所谓的那些个名分在她眼底如同草芥。可就连这点期望最终也成了不该有的空妄之想。当阿玛带着圣旨回来,一向开朗的她顿觉眼前一黑,竟生生地呕出血来。孔楷春,这一个陌生的名字,刺入眼中,铺天盖地压过来,碾碎了她所有的希望。
      那一日开始,她不再笑,不再骑马,也不敢去见他。即便他得了消息,千方百计托人传了话进来,也见不得她一面。她不是死了心,绝了念,她是怕自己一旦去了,便情不能自已,徒徒害了阿玛额娘,害了家里的亲人。临行前那一夜,她依旧记得清楚,那个落雪的日子,她站在自家的院子里直到白雪落满全身。她明白,以他那固执的性子,一定也站在约定的那处,迎着雪等自己出现……
      “夫人,要喝茶吗?” 巧雪打断了她的回忆。
      “巧雪。”
      “在,夫人。”
      “好久都不曾听你唤我作二小姐了。”
      “二小姐。”巧雪虽不明白其中缘由,还是照主子吩咐的说了。颜朵浅笑,那难得一见的笑容,让站在门外的人看得痴了,久久不曾移步。
      “爷…”
      孔楷春对巧雪摆了摆手,巧雪福了福身退了出去。
      颜朵微微抬起了眼,孔楷春伫立在书桌前,映着窗外月色下的树影。那是个俊朗的男子,是个能让人倾心的男子,可对着他,只是无话。颜朵低垂了目光,温顺地瞧着自己发白的指尖。孔楷春拿起桌上的宣纸念了出来:“瑟瑟蓝花楹,绝绝寒霜影。”
      “胡乱写的,爷见笑了。”说话间,颜朵双颊掠过淡淡的红晕,伸手欲夺回他手中的字,却抢了个空,垂着的手,凉风钻进袖口沾染了她的心口。
      “记得你刚嫁进来,也没带几本书,却将我书斋的书都看全了。”他的脸上盛着赞许的笑。今夜,他是想靠得她更近一些的。
      “没什么事做,只能读书了。”颜朵离开书桌来到窗台边,月色下的蓝花楹是她的最爱,悠悠月光下飞舞的花瓣是银色的,如同漫天飘散的飞雪。恍惚间,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而她只是静静站着一动不动。思绪却飞回了那年的雪夜。那一夜为何不去呢?若早知那一别竟成永远……思忖着,眼角已然濡湿。此时,只听得耳边传来他低沉的话语。
      “一直想问,不敢问……你心中可有我?”
      颜朵神情一滞,悲从心来,半天也说不出话。略定了定神,这才答,“颜朵嫁进来,一辈子便是孔家的人。”
      孔楷春没有得来想要的答案,只觉心底一冷。“这么多年,就算是块石头,也该捂热了。”他抱着她,双臂收紧,却觉得那身子清冷无比,怀中的软语清香依然那么遥不可及。
      “爷,妾身是否做了不合您意的事?”她句句知书达理,却字字如针刺在他的心头。孔楷春再也忍不住,推开了怀中的女子,又怕伤了对方,悬在空中的手着实突兀尴尬。
      “靖瑶今早看来身子不大好,爷过会子去看看……”她又道。
      孔楷春猛地一挥手,打断她的话。他的这位贤妻,如此宽容大度,究竟是自己走运还是悲哀?他退后了两步,满心的酸楚说不出口,转身欲走,忽又转回来,惨笑着指着她说,“你不能够爱我,便指着我爱上别的女子,万琉哈颜朵,你的心比那石头还要硬……”
      这个谦雅的男子头一次如此指责自己的妻子。他明白颜朵进孔家的门,只带得人来,却没带着心。她若有心,怎会不知他用心良苦,她若有心,怎会无视他一片痴情。
      “你敬着我,远着我,淡着我,我只好也敬着,远着,淡着,可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能令你眼中有我……”这么些年,日日夜夜,他时时为她留着心,眼里心底只有她,以为终有一天她能够体味到自己的深情,真心实意地与自己做夫妻,却不想到头来依旧是空梦一场。他已乱了方寸,只觉得被她伤得体无完肤,更是拿她无可奈何了。
      颜朵不语,转过身子哽咽,泪珠从紧闭的眼中流下,她不敢叫他瞧见,辛苦忍着。“爷,回吧,不早了……”她捂着胸口喘气,烛光跳跃着,将她垂下的眼帘藏在阴暗中。
      窗外的蓝花楹在晚风中瑟瑟颤动,他抑着心底的绝望,望着窗外道,“这花开得再娇艳,也有败的一日,花虽败了,但只要树还在,来年仍能育出更艳的花来。世间的万物皆是一个轮回,偏偏我就等不来你的回心转意吗……”
      颜朵心里头打了个激灵,莫不是他知些什么?“爷……”她转过身来,却只来得及看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
      怎可能呢?她惨笑。他怎可能知道那些个旧事。就连她的阿玛额娘也是不知道的。这世间,除了自己,再也没有人知道了……
      翌日清晨,孔楷春就携着家眷匆匆离了张家的别院。天气有些阴沉,一如他的心境。卢靖瑶揣测许是昨日颜朵又惹恼了孔楷春,乐得冷眼瞧热闹。
      颜朵撩起软轿上的帘子,一片蓝紫的花瓣落在了膝上。本想再回头望一望,最终还是放下了帘子,捻起膝上那片花瓣,耳边响着昨日他那番话:“……世间的万物皆是一个轮回,偏偏我就等不来你的回心转意吗……”
      “夫人,想什么呢?”巧雪见主子兀自出神,便问道。
      颜朵凝视着那朵蓝花,似是自言自语,“这花开得再娇艳,也有败的一日……
      巧雪跟着主子这些年,也识得几个字的,听了这话,只觉的不吉利,再回想昨日爷满面春风而来,满脸晦气而去,自然是又拌了嘴。她一个下人,不便多嘴,即使想说出个子丑寅卯的道理来,也没那个学识和口才。只好略劝了劝主子宽心,保重身子,便再无话。
      车马又行了一段,前方突然传来马惊的长啸,身下的轿子往前一冲,似是撞上了什么东西,晃了两晃落了下来,只听见前方传来嘈杂的声音。
      巧雪掀开帘子查探,刚一伸头便吓得小脸脱了颜色。“夫人,不好了,好像遇上强盗了。”听着耳边的骚乱,颜朵略一沉吟,毅然掀开帘子下了轿。前头已打了起来,兵器相接的声响吓得一干家仆胆战心惊,她转身一看,靖瑶的轿子还跟在自己的后头,正在原地打转。
      “李福,赶快带着靖瑶和后面的人往回跑,再派个腿脚快的去张府求援。还愣着作什么?快去!”颜朵高喝。管家缓过神,连忙按照夫人的指示行事。人群哄哄散散地往后撤,颜朵安顿着众人,落在了最后。
      事出突然,孔楷春的带刀侍从穷于应付,有两名黑衣人从前方打斗的阵营中突围,意图截住孔府的家眷。巧雪惊叫一声,只见歹人已经攻向了她们主仆。颜朵一把推开巧雪,自己落入了歹人的包围中。
      “颜朵!!”孔楷春一眼瞧见妻子被困,心里发了狠,下手也不再顾忌。一名黑衣人惨叫着倒地之后,他终于寻得一个破绽,脱身出来,也顾不上肩上被刺的一剑,直向颜朵奔了过去。
      而这边,颜朵一偏身子,闪开了其中一人的攻击,一手又推开了另一人挥来的一掌。歹人没有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居然还会两下子,当即便要对她下重手。就在危机之时,一个白色的身影挡在了她的前面,为她化解了困境。可惜一拳难敌四手,孔楷春渐渐落于劣势,特别是又要顾及身后的妻子。
      “小心…”只听见颜朵尖锐的叫声,孔楷春眼见颜朵挡在了他的右侧,一把长剑刺入了她的胸膛。
      “颜朵!!……”孔楷春一见,近乎目眦尽裂,一剑刺向黑衣人的心窝,鲜血瞬间染红了手中的长剑。
      张冠霖闻讯领着府里的护卫来救援的时候,行刺的黑衣人早已逃的逃,死的死,只有一人被生擒。孔府的护卫也有些死伤,余下的人围在孔楷春的身侧不敢上前。
      “颜朵,你会没事的,没事的……”颤抖的声音让周遭的人听得都于心不忍。
      “爷,姐姐她…”卢靖瑶也没有走远,心系着孔楷春的安危,她很快也赶了回来,看到的却是满身是血的颜朵躺在孔楷春的怀中。她住了口,心底一时间五味俱全。如若这个女人死了,爷是不是就会眷顾自己了?
      孔楷春似是察觉到她心底的那点心思,看都没有看她一眼,抱上颜朵跃上了身边的坐骑,快马加鞭飞奔出去。
      “颜朵,我们回家,你会没事的。”
      一滴泪落在了颜朵白皙的面颊上,凉凉的。只见她声息微弱,含着笑喃喃地念:“不欠了,不欠了…”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