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蓝花楹(下) ...

  •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孙府上下笼罩在暗淡的氛围下。孔楷春站在院落外,花林三前脚刚走,后脚属下又来报,那个被生擒的歹人受不住刑,已招了。
      听完属下的禀告,孔楷春握紧了拳头。都是他的错,百密一疏,不曾想走漏了风声,遭了暗算,若是早些将梁总兵克扣军饷军粮的证据上缴朝廷,颜朵必不会受此重伤。孔楷春强忍着怒火,吩咐手下看紧那名被抓的歹人,提防有人杀人灭口,又提笔写了一封信,交由人送出去。交代完这些,已至深夜,他顾不上自己的伤势,在颜朵的身边守着。大夫说,那一剑很危险,已经伤到心脉,一切就看夫人的造化了。
      一连几日,颜朵始终昏迷,第三天才终于苏醒了过来。一张憔悴的脸庞在她眼前闪动,慢慢地变得清晰。“爷……”一出口,嗓音变得沙哑无比。
      “颜朵,你醒了,醒了就好,就好。”孔楷春的声音中带着些许哽咽,他真的怕她一睡不醒。颜朵张了张口,却再也发不出音。巧雪连忙递了杯水过来,孔楷春扶起颜朵,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喂她喝水,一股暖意顺着喉间滑过,温润异常。
      “夫人,你已经睡了三日了,爷天天守在您的床前,不曾离开。”巧雪眼中又忍不住滑下泪来,她不明白主子这吃斋念佛的性子,从不曾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为何会遭此劫难。
      颜朵以眼神安抚着这个贴心的侍女,旋即又睡了过去。孔楷春默默地守着,此时,只要她能好好的,他已别无所求。
      府里上下只以为夫人苏醒后,会渐渐恢复,哪知那日之后,却病得一日沉似一日,再也起不来床。大夫只是摇头。孔楷春整日忧心忡忡,日渐烦躁,可府内却另有一件喜事,卢靖瑶怀上了身孕。这对孙家来说是件大事,喜事。孔楷春在成亲之后五年终于有了子嗣。孔卢两家的长辈们得到消息无不欢颜,派人送来很多银两补品。孔楷春的母亲更是特地备了一份礼物给卢靖瑶,自然也没忘了送几样补品给救了自己儿子的格格。
      颜朵的伤口虽已愈合,却日渐消瘦,最近更是咳得厉害。这日,她靠在软榻上,没一会又咳了起来,咳得心力交瘁。
      一双玉手端着一只瓷杯出现在颜朵的眼前,圆润的手腕上戴着一只碧绿的玲珑翡翠玉镯。
      “姐姐,喝口水。”
      颜朵抬起眼来,见是卢靖瑶便道了一声谢,这才接过水杯。温热的水压抑住再次涌上来的不适。婆婆送给有孕儿媳的传家宝想来就是这只吧。
      “姐姐,最近可好,爷很是担心,看他日夜憔悴,您难道忍心。”
      “你劝劝他就好。”
      “爷怎会听我的。”靖瑶自嘲,语调中带着嫉妒,转念一想,又说,“姐姐的脾气一向是好的,不像靖瑶这性子,爷时常要怪罪。”
      “妹妹怀着爷的骨肉,要当心身子。”
      “嗯。多谢姐姐。”说到这个卢靖瑶笑弯了眼角。
      “你怀了多少日子了?”
      “两个多月了。”
      颜朵握紧了手中的杯子,那时候她刚刚接到大哥寄来的信。
      “姐姐的第一个孩子要是在的话,也该三岁多了吧。”这句话悠悠地在颜朵的耳边响了好久,久到她竟没有发觉卢靖瑶什么时候离开的。孩子,那个曾经是她的希望,是让她能安心留在这里的理由,却早早的失去了。
      自从那日卢靖瑶来过东院,颜朵的伤势竟一日日恶化,昏睡的时间变久了,以前是半日,现在居然是一日。大夫来瞧,只是摇头。
      这一日,大夫照例来府上给颜朵看病,颜朵借故支开了巧雪,转而问道,“大夫,您请实言相告,我还可以活多久。”说完又忍不住的一阵咳嗽。
      “夫人只是身体虚弱,好生调养就可。”
      “先生无需安慰我,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生病之人也知道自己身体的好坏。”
      大夫吃了一惊,面前的这位夫人似乎看淡了生死。
      “您不必忌讳,如实告诉我便是。”
      “那老夫就不瞒夫人了,如果夫人好生调养,能看到明年春暖花开。”
      颜朵听完,只是淡然笑过,低声说了句谢。
      正午,孔楷春处理完公务回府,正看到大夫离开颜朵的屋里。进到房里来,只见到妻子靠着软榻睡着,唇角带着几许安详的笑意,便招来巧雪问了几句,得知颜朵独自同大夫说了几句话,不安笼罩了他。
      在软榻前守了一会儿,终还是放不下心,又见颜朵一时未醒,便转头出来,也顾不上吃中饭,吩咐人去请了方才的大夫再来。
      午后阳光明媚,颜朵浅睡了片刻突然有了精神,吃了点饭,竟让巧雪服侍着起了床。鸟儿在院里欢快地鸣叫着,蓝花楹开得越发盛了,花瓣层层叠叠在院落中积了一层,如同下了一场蓝色的花雨。
      “夫人,你看,今儿个天气多好。”巧雪将珠串戴在颜朵的旗头的一侧,浑圆的珍珠绿穗衬着那身宽袖杏花浅绿旗袍相得益彰。
      “夫人,爷一直很担心夫人,夫人要赶快好起来才是。您受伤的时候,药石不进,都是爷亲自哺喂您的,爷真的很在意您。”
      颜朵轻轻叹了一口气,原来她能苏醒过来,全靠了他。他的心思她怎会不明了,只是可惜,一切都晚了。巧雪为主子戴上了绿豆圆珠的耳坠,镜子中的女子面色苍白,在胭脂的点缀下稍许有些精神。
      “巧雪,你从小就跟着我,辛苦你了。”
      “夫人,看您说的,能服侍您是奴婢的福气,夫人待我比家人还亲。”
      “如果我不在了,爷会好好照顾你的。”
      “夫人,您胡说些什么,巧雪还要服侍您到老呢。”
      颜朵勉强露出一丝笑意,大伙儿都瞒着她的病情,可她自己心里清楚来日不多了。在巧雪的搀扶下,颜朵坐到书桌前。“巧雪,你服侍我这么多年,有一些话我要同你说……”
      巧雪点点头,凑过身来,仔细倾听。颜朵仔仔细细交代了一番,巧雪虽不明白,却也记在了心上。说完话,颜朵顿觉有些气促,巧雪忙去端参茶。
      颜朵独自坐在屋内,一阵风吹开窗户,蓝色的花瓣星星点点落在书桌上的宣纸上,她提起笔,用墨将纸上的花瓣连在了一起。一条奇怪的花纹跃然纸上,弯弯曲曲似祥云,又似一条没有尽头的路。“瑟瑟蓝花楹,绝绝寒霜影。”一行娟秀的小字在花瓣间若隐若现。
      “怎么不好生歇着。”一只温暖的大手握住了她微凉的指尖。见她今日的精神似乎尚好,孔楷春勉力抛开方才从大夫那里得来的坏消息。
      “难得今日有了点精神。”颜朵望向窗外的蓝花楹。
      “你喜欢的话,我给你多弄几棵来。”
      颜朵只是摇摇头,“对不起…”
      “不要说了,以后我们的日子还长。”孔楷春的声音有些哽咽。
      “好好待靖瑶,她的心都在爷的身上,看在她腹中孩子的份上,莫辜负了她……”
      “我只要你,我只要你和我的孩子。”孔楷春的眼眶湿润了起来。
      “爷,谢谢您这样看重我。”颜朵垂下眼帘。
      “颜朵,你可知我第一次遇到你是在草原上,你骑马的样子,让我心系与你。得知皇上将你许给我,我不知有多高兴,一心等着迎你进门。对我来说,娶你不是天子之命,你真真正正是我心底深爱的女子……”他终于说出藏在心底许久的话,他后悔,为什么不早点告诉她。
      “其实,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真……的……。”颜朵断断续续的微弱声音夹杂着一丝苦笑。
      “你有,万琉哈颜朵是我见过最好的女子。”孔楷春蹲下身,搂住他的妻。装作感觉不到怀中那单薄的身体正在一点点的失去温度。一滴晶莹的泪落下来,与另一滴落在他衣襟上的泪混在了一起。
      午后的暖风吹进来,吹散了满桌的花瓣,显出花瓣下藏着的另一行字:
      “只愿来生续前缘,定不负相思意。”
      ……
      当夜,孔楷春的正妻过世了,这位舍命救夫的女子就这样香消玉殒,引得城中哗然一片。丧事办得极隆重,不过这些孔楷春都无心应付。他守在灵堂中,满脑子只是那几个字,“只愿来生续前缘,定不负相思意。”再看棺木中的妻子,面容依旧,宛若睡着一般,心中更觉肝肠俱断。他终等来了她的心,却再也唤不回她的人了。
      三日后下葬,第二日卢靖瑶便来东院寻孔楷春。没有了女主人,蓝花楹飘落的也越发凌乱起来。屋里只有巧雪一人在打扫。
      “这里不用打扫了,过两天去园子里干活去吧。”卢靖瑶装模作样拿帕子捂住口鼻。
      “爷吩咐了,这屋里要天天打扫,跟夫人在时一样。”
      靖瑶脸一阵发白,她原以为颜朵死了,今后自己就是理所当然的孔府的女主人,没想到孔楷春还恋着那个已死的女人。想到这里,便问道,“爷呢?”
      “奴婢不知,爷怎会跟巧雪这般不相干的人说……”巧雪低着头,眼却斜了斜,意指卢靖瑶在爷的心目同自己这样的下人一般的地位。
      卢靖瑶没听出这弦外之音,气呼呼地出去了。巧雪见她走了,转过身继续擦拭打扫。没一会儿,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巧雪知是孔楷春来了,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行了礼。他略点了点头,在书桌前坐下。那一张宣纸依然铺展在桌上,纸上的落花虽已败了,那两行娟秀的小字依然那么清晰。
      “爷莫怪夫人,”巧雪的声音换回了孔楷春的理智,这个颜朵的贴身侍女是最清楚他们之间关系的人了,“夫人不是无情的人,爷所付出的,夫人都知晓,可是…”
      “可是什么?”孔楷春问道。
      “爷还记得夫人那个孩子是怎么丢的吗?”
      “那不是因为她摔了一跤的缘故?”
      “不是的,其实是因为夫人喝的补药中被人下了麝香。夫人很伤心,没多久爷您就迎娶了二夫人。”
      “所以她才……”孔楷春震惊。
      “所以夫人心死了。”
      “那…那为何当时不告诉我。”
      “夫人说这是命。”巧雪还记得那时候夫人伤心的样子。“这一次,若不是二夫人来又提起那个孩子惹得夫人伤心,夫人也不至于……”
      “什么?靖瑶见过颜朵?!”
      巧雪点点头,想起颜朵不幸的一生,不禁泪如雨下,“爷,巧雪从小跟着夫人,有一些话,夫人交代巧雪烂在肚子里也不可说出去,可巧雪心里头过不去,定是要告诉您的……爷可知害夫人丢了孩子的人是谁?”
      孔楷春只觉后颈发紧,指着巧雪叫她只管放心说。“夫人当时派人查了配药送药煎药的人,没想到竟是卢家买通了府里下人做了手脚,夫人正要追究,没想到这下毒的老妈子突然被老夫人要去了做事,这一来,夫人无论如何也追究不得了,这事,想必老夫人也是知道的。爷若是不信,尽可以去问二夫人!”
      这一番话无异于晴天霹雳,他没有想到颜朵眼中那份超脱竟是用绝望堆积起来的。他本该是她在这个家中唯一的依靠,但他只顾着自怜自艾自己那点卑微的感情,从没有真正尽到一个丈夫的责任。一个男人,竟连自己的妻子和孩子都保护不了。
      “爷,夫人说您不会送她回草原,但是求您将她葬在蓝花楹下。”
      一只毛笔滑落在桌沿,孔楷春一把握在手心,泪涌出来,脑海里浮现出成亲头一年他抓着颜朵的手教她写小楷的情景。
      窗外的蓝花楹落在了他的视线中,飞舞的花瓣中是颜朵的笑颜,片片散落的花瓣却透露着绝望的气息……
      孔楷春一脚迈入卢靖瑶的院落,丫鬟们从他凶狠的眼神和发青的脸色中看出情形不妙,当他踹开卢靖瑶房门之后,众人更是四散逃开,躲得远远的。
      “你对颜朵做过些什么?!!”
      “我没有,只是拿了些公婆送来的补品给姐姐送过去。”
      “你是去炫耀的吗?”孔楷春抓起卢靖瑶的手,触摸到那晶莹剔透的镯子,他认得,那是家中的家传玉镯,由母亲传给长媳的。
      “这个,怎会戴在你的手上。”
      “是婆婆送来的,爷抓疼我了。”看到孔楷春带着火的眼睛,她知道事情不妙了。
      “摘下来。”一声怒吼,推得卢靖瑶一个踉跄。
      “这是婆婆给我的。”不等卢靖瑶拒绝,孔楷春一把拽下她腕上的镯子。卢靖瑶痛的惊叫了起来,手腕上红肿了一片。
      “你想拿给她殉葬吗?”
      “颜朵她不会要,你也休想戴。”只听见清脆的断裂声,翠绿的镯子瞬间断裂。
      “爷,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难道你就不能看在我腹中的孩子,对我好一点吗?它可是你的骨肉呀。”我见犹怜的脸庞,委屈的言语,任谁都不忍去拒绝这样的女子。而她的悲泣却换不来一丝怜惜。
      “你还有脸跟我提孩子?颜朵腹中的孩子难道不是我的骨肉,你就下得去手……”孔楷春的这咬牙吐出的一字一句狠狠的砸落在卢靖瑶的心口上。
      “爷,是谁说的……”她慌了,拉住他的袖子,嘶声叫喊,“那人一定居心不良,挑唆爷跟靖瑶的关系,姐姐那个孩子不是我害死的……”
      孔楷春转过来,捏起她的手腕,口中渗着冷气,“颜朵小产时你还未进府,如何我一提你就知道颜朵的孩子是被人害死的?”
      卢靖瑶顿时语塞,不等她找到托辞,孔楷春将一封休书甩至桌上,厉声吼道,“滚,从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
      靖瑶在这一声怒吼中,被那张休书给怔住了。她没有想到自己机关算尽才嫁进门来,最后竟落得如此下场。
      “你就这么喜欢那个女人吗?可她心里没有你,万琉哈颜朵的心里没有你,她的心里早就有了别人。”
      卢靖瑶这一声撕心裂肺地叫喊令得万般滋味一起涌上了他的心头。一直藏在心底,刻意忘却的事情,却被不相干的人道了出来。他痛苦的表情让靖瑶不禁心中一喜,也许她早该说出来的。
      可一转脸,孔楷春便怒目而视,“你都知道什么?”他如凶神恶煞般,恨不得要将眼前的女子撕碎。
      “爷,你…”卢靖瑶跌坐在椅子上,却忽然领悟到:“你知道,你都知道,是不是…”说完便放声大笑。
      “你笑什么?”孔楷春捏住了她的下巴,而她却不知痛。
      “我笑你跟靖瑶一样,眼看着最爱的人就在跟前,摸得到人,却触不到心,我可怜你,面上如何凶狠,心里却跟靖瑶一般苦,一样千疮百孔。”
      “你……”孔楷春抬起的手最终还是放了下来,“我不管你知道些什么,如果你胆敢在外胡乱说些什么鬼话,我定饶不了你。”愤怒的眼神似乎要将对方吞噬,孔楷春一甩手,转身而去,徒留伤心女子。当年若不是他不甘心而派人去草原查访,又如何会知道有那样一个男人。想到颜朵平日对自己冷冷,便觉她还恋着那人,心里自是万般的痛苦。那时颜朵小产,还未恢复,他受了这刺激,便赌气接受了母亲三番四次硬要说给他的侧室。若自己当时不是那么糊涂,今日的一切便不是如此。
      屋内,卢靖瑶捂着脸,终于痛哭了出来,泪不住的流,却流不尽她心中的苦……
      “二小姐,巧雪跟了小姐这么多年,能为您做的只有这些……”蓝花楹下,火光映着巧雪消瘦的小脸,她一边往火堆里添纸钱,一边流着泪,“二夫人叫爷给赶出了家门,虽得了老夫人的劝阻,好歹让她在府里生下孩子再走,可爷打定主意不认她肚子里的孩子,将来许只能接到老夫人那里带着。早两天,爷搬到了别院去住,这宅子冷清多了。二小姐,您一向喜清净,这院里的花也是您最爱的,小少爷的仇报了,您也可安心了……”巧雪烧完纸钱,又取出一封信来放入火中,那是两月前颜朵的兄长寄来的家书。被点燃的纸页迅速卷曲,只余一行字在火光中分外刺眼,“蒙古哈尔喀部落小王子乌达木殁。”落款的日子就是颜朵中毒之日。
      巧雪不知小姐是否早前就有求死的念头,也不知她交代自己对爷说那番话时是不是就已料到二夫人会落此下场。火光渐渐熄灭,巧雪最后瞧了一眼身后的屋子,流着泪锁上了院门……
      万琉哈颜朵明白,她死了,一切就能了结。她用自己的命还了孔楷春五年的错爱,换来他一辈子的刻骨铭心,她知孔家老夫人在乎的只是家族香火延续,卢靖瑶必然会落得母子分离的悲惨下场,而她也可毫无牵挂地追随那个人而去……
      空荡荡的院落,随风飞舞着的蓝色花瓣传递着颜朵最后的一句话:‘其实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