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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蓝花楹(上) ...

  •   墨染宣页百首词,愿为再相逢。桂花飘香,秋风浅起,惜习微凉。
      花落园空歌几曲,想诉相思恩。飘零不理,一壶清酒,几点月光。

      雍正三年,百废待新,宫廷内气氛沉沉,宫外寻定良主。孔楷春家族的宗亲长辈孔毓珣在众多亲王贝勒中跟对了人,待雍亲王登上大位,即官至从一品,现为两广总督,深得雍正的器重。孔楷春生于这显耀的家族中,在父亲的敦敦教诲下,苦读诗书。虽为汉人却也勤学骑术弓箭,在西北战事中表现斐然,且有长辈的提携,因而颇得雍正赏识。现今孔楷春从五品,武职外官,守御所千总,带着家眷居住在广西。在外官运亨通,在内娇娘美眷,为何他的心还是空空的。
      这一日,孔楷春独立书斋二楼,眼光落在前方一小院内。院中有一棵蓝花楹,此时叶已落尽,正值盛花期,树枝缀满钟形小花,浓如紫玉,淡若青云,丰盈不失秀雅。皆言花可喻人,这一树蓝花,或深或浅,团团簇簇,云舒风卷,一如颜朵。
      此风雅小院正是孔楷春的正室万琉哈颜朵居住的东院。秋风紧吹而过,花瓣颤动,自枝头散落,纷纷扬扬,漫天飞舞,裹住树下一娉身影。孔楷春攀在栏杆上的手紧了紧,身体前倾,终才看清站在蓝花楹下的女子,花瓣飞舞盘旋在她的周遭,恍若仙子…
      “爷。”管家李福捧一鎏金木雕盒走至孔楷春身后。
      “什么事。”孔楷春总算收回目光来。
      “这是您上次让瑞祥斋寻的琉璃盏,那边儿派人送过来了。”
      “给夫人送过去。”
      “是。”李福小心捧着手中的盒子,退了下去。
      孔楷春独爱这书斋,从此处凭栏可遥望见妻子的院落。平日里不大去东院,可他对妻子的宠爱却是众人皆知。只因颜朵多看了两眼他这书斋里头的琉璃盏,就寻了比那更好的给她。
      今日的天很蓝,风推着云朵,飘在东院的上方。院落中的女子微微抬起了头,耳畔只听得花飘落,叶婆娑,落在心口积成悲愁的呢喃,说不出,也散不去。
      “夫人,外面风大。”一伶俐的丫头捧着件披风跟上来。万琉哈颜朵似是未听见,只伸出手,一枚开到颓败的蓝花从指缝间溜走。
      “夫人,伤寒刚刚好,保重身子。”巧雪将手中的披风小心地披在主子身上。
      “我可没有汉人家的女儿娇贵。”
      “话是这么说,可这会子不比从前,广西这里的气候同我们那里怎能一样?热的紧,潮的凶。柜子里的衣服我都拿出来晒过二次了。”
      “难为你,跟我千里迢迢到这里。”哀愁从极其无奈的笑容中丝丝缕缕逸出来,也许身子果真还未痊愈,倦得很,“累了,进屋吧。”说着,返身回屋。眼角扫过,院外楼阁之上的身影落入眼底,立时如同化了一般,不见涟漪。
      “夫人,厨房送的糕点,要尝一些吗?”
      “不用了,没胃口。”
      巧雪只好闭了嘴,亦步亦趋跟在后头。小姐怎么就不能多爱惜爱惜自己呢。今日小姐接到家书,莫不是家中出了什么烦心的事?……
      颜朵回到屋中没一会儿,忽然腹上一阵绞痛,捂着肚子眼看就要跌在地上。幸亏身边的巧雪眼疾手快扶住。看到主子疼得脸色发青,小丫头吓得慌了手脚,忙奔到院门外,却急得一时发了懵,不知该跑向哪个方向。
      立在二楼的孔楷春刚想离开,忽见颜朵的贴身丫头奔跑出屋外,一股不祥的预感袭来,他连忙返身下楼来。
      大宅内通往东院的小道上,一白发苍苍的老先生气喘嘘嘘跟在小厮的后面,小厮手中的灯笼晃的紧。这已是请来的第三位大夫了。老先生仔细把脉,诊断的结果还是同之前的两位一样——夫人系中毒症状。
      “主子,您醒了?”巧雪眼尖。一听此话,正守在床榻前闭目歇息的孔楷春一个激灵,颜朵已缓缓睁开双目,一张脸惨白如纸。孔楷春将妻子扶起,搂入怀中,还未待开口,颜朵猛的一个俯身吐了出来,乌色的药汁混着浓稠的秽物溅了他一身。巧雪慌忙寻来汗巾:“爷,让奴婢来吧。”孔楷春不语,兀自拿过巧雪手中的汗巾,为颜朵擦拭着。“还难受吗?喝些水,可好?”他的声音极尽温情,怀中的人却摇了摇头。那纤弱无骨的身子仿佛没有重量,轻盈地落在他的肩头,就好似根本不在那里一般。
      巧雪从衣柜里拿出一套干净的衣物,“爷,让奴婢为夫人换下衣物吧?您歇会子。”在旁边立了一阵,不得回应,巧雪终究不敢上前。爷对夫人的心总是让人琢磨不透,若说是有心,十天半月也不见来东院一次,若说无意,夫人的事却件件都放在心尖上。就这么牵牵扯扯,若即若离的。外人面前相敬如宾,回到房中一样相敬如宾。
      “巧雪,水……”颜朵轻唤,墨黑的眸子蒙着层灰色的雾。孔楷春心下一紧,如芒刺在背,怀中所剩的那一丁点重量似也散了。他油然而生一股莫名的无援。时常,他错觉颜朵像是从未嫁进来过。远嫁他乡,深锁于这栋小院中,她想是不愿的,所以才会如此深居简出,清净淡泊,既见不着人,也触不到魂。孔楷春拨开黏在颜朵面颊上的发丝,将怀中的人儿交给巧雪。立在床边,刚刚还揪着眉心的颜朵在他起身的同时便舒展了眉头,孔楷春看在眼中又是一刺。“巧雪,你…好生伺候着。”他迈开步离开了屋子,却为何脚步如此沉重,叫他全身乏力。
      回到院落中站定,他寻思着这样会离她近一些。月色皎洁,映着树枝上的花瓣泛着慑人的蓝紫光芒。站在之前颜朵所立之处,他想象着她先前站在这里想些什么?想她的阿玛?额娘?兄长,还是想念无拘无束的草原?
      倘若就这样相敬如宾,直到老去,外人眼中也不失为一桩美姻缘,自己又是在苦苦苛求些什么?想到这里,他不禁苦笑摇头,慢慢朝院外走去。
      “爷。”
      院外,一名精瘦的男子踏着夜色而来。脚步落在青石小径上,半点声息也没有。孔楷春见是总兵手下的花林三,忙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噤声。花林三是本地人,家境贫寒,幸得有一身功夫,落魄时得过孔楷春的救助,在军中做事,外人却甚少知道两人之间的渊源。这些年花林三渐渐得了总兵的重用,实际却是孔楷春的心腹。
      “到书房去谈。”孔楷春面孔一冷,心底的儿女情长顿时一扫而空。花林三一低头,应了一声,跟在孔楷春背后往书房走去。
      巧雪出得门来,正瞧见孔楷春远去的背影,心底不禁惆怅:爷这一去,怕是又有半月不来夫人这边了……
      “爷,姐姐怎样了?”
      刚出东院不远,甜美的声音唤回孔楷春的思绪。“你怎么来了?”孔楷春不悦。花林三为人也甚为小心,脚不停步,当即旋身独自走向书斋。
      “听闻姐姐出事,过来瞧瞧。”女子低下头,翡翠珊瑚碧玺多宝簪上的珍珠坠摇曳在发髻边,朗月发髻上是一圈馏金镶宝石扇形钗,耳畔是鎏金珐琅荷花耳环。一身淡紫色的锦缎长裙,衬着窈窕的身姿。真可谓淡扫蛾眉,香娇玉嫩。她正是孔楷春二年前娶的小妾卢靖瑶,广东富商卢富贾的女儿。
      “回吧,颜朵已经睡下了。”
      “爷,您衣服脏了。”靖瑶伸出手,想用丝帕擦去丈夫身上的污迹,却被孔楷春侧身躲了开来,一摔衣摆,便已扬长而去。
      “爷…”眼眶瞬间湿润,靖瑶绞着手中的丝帕,转头挑起了柳眉。蓝紫的花瓣从院墙里头飞出来,掠过眼前。
      她头一次看真切这个院落中的蓝花楹,满眼的蓝紫色却是刺痛了眼。只因万琉哈颜朵随口一句喜欢,孔楷春就将这棵树从郊外移植到这里,很是花费了一番心思。她也会羡慕,会嫉妒。虽然嫁进来之前就知道他已有妻子,可她一直一厢情愿的认为,皇命下的姻缘最是无情,那个满族女子是入不了孔楷春的眼的,他应该喜欢自己这样的汉家女儿。
      卢靖瑶和孔楷春的母亲是手帕交,那年春日里上香时他捡了她的金翠簪,他的谦谦风度,她念念不忘,因而在孔母面前极尽讨好,想着法子嫁入孙家。虽嫁入是侧室,父亲却对这门官商联姻却分外看重,备了丰厚的嫁妆给她。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以为要嫁是有一面之缘的心仪之人。可万万没有想到,当红色的盖头被摘下,她看到的不是俊朗的笑颜,而是一张冰冷的脸孔。洞房花烛夜,他自斟自饮,喝醉了和衣躺下便睡,早把她忘到了九霄云外。她一个姑娘家,再如何灵巧,新婚之夜便被撂在一旁,心里头也是万般委屈,不知究竟是什么地方错了。
      几日的阴雨让天气越发阴冷起来,颜朵还是不习惯这里的气候,翻了个身,又浅浅睡去。这几日,她吃得越发的少,睡得却一日比一日多。就连巧雪,一日里也不见得能同主子说上几句话。
      此次颜朵中毒让府中之人很是匪夷所思,孔楷春彻查了一番才查清来龙去脉。颜朵前几日偶遇风寒,大夫配置的伤寒药中有大戟、芫花。却不料吃了没几日又咳嗽得厉害。正好靖瑶处有甘草,于是差人送了点过来给颜朵泡茶。没想到这些草药相生相克,才有了中毒的症状。好在食用不多,大夫说并无大碍。
      孔楷春听说此间的周折,虽不便发作,但对靖瑶又添了几分不满。他一边叮嘱下人注意颜朵的饮食起居,一边悄悄搬去书房。避开扰乱,只一心在公务上。
      过了数日,颜朵身子已无恙。恰好孔楷春的好友张冠霖送了帖子来,请孔楷春和些至交好友协同家眷到张府新建的别院游玩。
      一大清早,孔楷春带着家眷出门。府外早早的就围了好多看热闹的百姓。大家都曾听闻这位两广总督的公子风流潇洒,气度不凡,更是迎娶了旗人万琉哈家的格格。众人原想这样地位的人家中定是妻妾成群,而这位千总大人只有一妾,是广东首富家的大小姐。
      不出片刻,人群便越聚越多起来。终于孙千总率先走出,只见他一身白色金丝绣边的长袍,腰间挂一枚剔透的和田玉佩缀着金丝穗,英俊挺拔,举手投足自有一股贵气。跟在他身后的一位旗人打扮的女子,身着绣着蔷薇的浅蓝色旗袍,旗头上一大一小一深一浅两朵蓝色绢花,缀慈菇叶小花簪,发髻两边垂蓝珠穗子。脸庞圆润,淡雅恬静,但见莲花移步,秋水盈盈。随后跟出一位着红色锦缎长裙的女子,高侧起云髻,层层叠叠,斜垂至耳畔,水草般柔韧的发丝,如云雾萦绕。左戴掐金鸣雀流穗海棠簪,右插红珊瑚流苏金步摇,后斜九玖碧玉珠。耳畔低低垂着的是飞燕衔穗流苏耳铛,只见绰约多姿,光艳照人。
      人群里开始窃窃私语起来,声音虽然嘈杂却听的清楚。“还是卢富贾家的千金更贵气,你看旗人家的格格打扮的也太普通了,要不是走在前头,还以为卢家小姐是正妻呢。”“可不是,北方的女子怎比的上我们这里的女子婀娜多姿。”“再普通也是格格,孔千总可真是艳福不浅呀。”
      孔楷春骑马行在队伍的前方,人群中的议论飘进他的耳朵。颜朵怕是也听到了,可她倒是从不把这些女人家很是计较的事放在心上,淡然的性子更像汉人家的女儿,有时候他真的怀疑她是否是满人。
      城郊外的张家别院依山傍水,自然的风光夹杂些许人工雕琢,美不胜收。颜朵不喜热闹,只在到达别院的第一日随丈夫露了一面,之后便很少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反而是卢靖瑶每每陪伴在丈夫身边,小鸟依人,尽显贤内助姿态。虽是如此,各家家眷们却背后议论,孔千总为了让他的夫人住在能看到后山蓝花楹美景的院落,硬是将自己最钟爱的一方端砚送了张冠霖。也不知卢靖瑶是否知道此事,只见她每日笑颜依旧,似很得宠爱。
      这夜,孔楷春来到颜朵的院落中,颜朵正在用晚饭,巧雪忙添了一副碗筷。饭菜很精致,都是他来之前就交代好的。
      “来陪陪你。”虽然颜朵没有问为什么,但他不自在,只觉还是得寻个缘由。“好。”颜朵见他入座,刚要落了筷子,一颗虾仁送进了她的碗里。“你瘦了,多吃一点。” 孔楷春慢条斯理端起碗来,一番话讲得波澜不惊,“我们就如寻常夫妻那般一起吃顿饭,不必每次都放了筷子伺候我。”颜朵点点头,拨弄着碗中的饭粒,那颗晶莹剔透的虾仁搁在米粒上,煞是好看。孔楷春几番挑起话头,见颜朵心不在焉,不甚了了的样子,便也觉兴味索然。心中暗叹,颜朵实不如靖瑶乖巧伶俐的。一顿饭吃得默默无声。放下碗,抬起眼来瞧见面前端坐的妻子,柔肤弱体,云容月貌,本不该是寡淡之人,可娇艳之色何以锁在了心中,不为他展。难不成嫁于自己,就如此委屈了她?
      “晚上我在这边休息。”孔楷春吩咐巧雪,却是说给颜朵听。他从不曾在她眼底见过自己的影子,好像直接就能从她的眼中漏了去。闻得他今夜要留宿,那双清冷的眸子一瞬间冰裂,在那裂痕间孔楷春竟然窥见了自己一直希望见到的波动,恼怒,不安,反感,这些凡人都有的七情六欲。今日的颜朵有些异样,若是平常,她的心思孔楷春是一点都看不到的。他倒是宁愿颜朵撒泼,闹别扭,好过她逆来顺受的模样。这样,他不至于时时感到自己毁了她一辈子,亏欠了她这一生。
      听孔楷春要在此留宿,巧雪应着,一边收拾碗筷,见主子的碗底只剩一颗虾仁几粒米,慌忙收了,不敢抬头看爷阴冷的脸色。
      夜深了,月影悄悄地溜进屋内,树影在窗棂上随风舞动。身边的颜朵背对着他,柔弱的双肩单薄得令他心疼。这些年来,即使是同床共枕,即使挨得那么近,他能看到的,也不过是这个背影。念及此,抬起的手最终还是垂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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