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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忆往昔愁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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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老爷大概是看得太过动情,以至于把梁秋生皮鞋踏着楼梯的响声都忽略了过去。
梁秋生从母亲走了以后,常常看见从面粉厂忙完回到家梁老爷不再那么神采奕奕,总是一脸倦容,最爱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二楼的皮革沙发上抽着三炮台香烟,以至于那皮革沙发的中间都破得翻了皮,陷进去一个窝来,坐上去身子硬是被硌得生疼。
可梁老爷并不在乎,相反的,他偏偏最爱坐那个位置。只因为梁夫人生前就爱坐在那里一边为梁老爷织暖冬的线衣,一边不忘劝说他情可少劳累些,仔细着身子。
每每离开沙发站起,梁老爷就会拿起茶几上的照片,捧在手心里,站着出神。
梁秋生看到这场景总感觉心像被人掰走了一小块儿去似的,空落落的疼。他双手插着兜,立在楼梯口,静静地看着梁老爷。
男人之间,仿佛总有什么说不上来的默契,更别说这对父子。
半晌,梁老爷轻轻地将那木相框揽在怀中,仰头紧闭起双眼,蓦地滑出了两滴浑浊的泪。
谁不慕羡爱情,谁不妄想爱情。真正的爱偏偏停驻在时光里。爱了的人触碰到爱情,就好像被枪远远地击中了一般,子弹进了身体便停留在某处,是取了也痛,不取更伤。
但愿我死卿还生,不复当日相悦恩。
终于梁老爷颤巍巍地放下了相框,拍了拍青黑的长衫,打算下楼去。转过头这才发现了自己的儿子正杵在楼梯口。
梁老爷也杵了起来,想着:若是…若是秋生再多像些婉吟,多好。
刚落地时,梁秋生是怎么看怎么像梁夫人,梁老爷也欢喜得不行。谁知长大了仅有三分似他母亲了,高挺的鼻梁与薄唇最为相像,余下的七分全都刻了他老爹的长相。
“爹。”梁秋生先开了口。
“嗯,你回来了?”梁老爷从神思中回转过来,干脆坐回了沙发,摸出三炮台,云雾缭绕地又抽起来。
“爹,那事儿我办成了,东西也拿回来了。”
梁老爷砸吧砸吧嘴,香烟的一端便红去一大半,变成一截干灰缓缓落到了地板上。
“最近他生意怎么样?”烟气从梁老爷的鼻口不紧不慢的涌出来,半空中竟还形成了个烟圈,只是话音刚落,烟圈就弥成了细雾。
“广东那批货早到了些时候,让他拿到了,反倒让他捞上了一笔。”梁秋生原本是想让陈老爷扑个空,言语中颇有些懊悔之意。
然而,这不过是他略施的小计罢了。
常言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这些个计谋他梁秋生惯轻车熟路的。
要说陈老爷跑船的生意是如何大亏的,他梁秋生心知肚明。
梁秋生归国的第一件事,就是筹谋怎么让陈家生意垮台。本计划在陈老爷的货源上动动手脚,谁知老天借了东风与他,催了风浪,把陈老爷的货都沉了海,还险些要了陈老爷的性命。
他不过是到人家老板面前费了些口舌说道了几句,便一举拿下了陈老爷跑船的位置,转手便卖给了上海的朋友。
梁秋生的确是做生意的良木之材,可他不想碰生意,尤其是要送货跑船的生意。
于是他便同机械看对上了眼,十二岁时就说要去留洋学机械,梁老爷也是忙碌没时间照看他,倒不如把他送出去。
“秋生,我听闻一件事。”梁老爷掐灭了烟,长吁了一口气,悠悠道。
“嗯?您说。”梁秋生有些疑惑,梁老爷其实很少同他讲话,尤其是他两年前刚回来那阵子。
“陈如茂…他没死。”
“什么!?这不可能!”梁秋生当时亲眼看见陈如茂在水里扑腾了几下便没了动静,况且就算淹不死也该被冻死了吧。
“爹,你这是听谁说的?”
梁老爷半躺着,双手懒洋洋地搭在沙发上,一副劳累模样,道:“那边来信说是看见了陈如茂。”说到这儿,梁老爷偏过头瞧着梁秋生,补充道:“我还听说他是被你救起的。”
梁秋生的眉头拧得更厉害了。
那已经是两前年的事儿了。当时学校在冰湖上组织了场写生活动,艺术生们都有参与。陈如茂学的是医,可他却偏爱绘画,于是也兴致勃勃地去了。巧的是,宋月瑶是名艺术生,于是她便特意邀请了梁秋生一同去凑凑热闹。
梁秋生学的东西宋月瑶也不甚明白,光知晓他学的东西笨重的很,说什么能造出飞机来。也正是如此,宋月瑶不时能在画室里见到这个长相俊朗的男子坐在一堆碧发蓝眼的外国人中间,别人都是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作画,唯有梁秋生将面前的画作搓手顿足地涂了又改,改了又画,好像怎么都不称他心愿似的。
宋月瑶头一次见到他,便有些好奇,于是就趁梁秋生走时,跑去捡他丢在地上的纸团来看,揉皱的画上尽是些机械架子。
人说好奇心会害死猫,这句话便应验在了宋月瑶的身上。她不仅好奇,她还上下求索。每当梁秋生离开画室,宋月瑶就蹑手蹑脚地跑去将梁秋生的弃画全都拾起来摊平,整整齐齐地码成一摞。
除了陈如茂与她哥哥派来的保镖之外,她难得见到这样的同国男子。况且陈如茂是个不好相与的,保镖又是个啰啰嗦嗦的,倒不如梁秋生有趣。
于是宋月瑶便壮着胆子主动同梁秋生熟络起来。几番相处,才知道原来大家都是老乡,只是梁秋生大了宋月瑶足足三岁有余,梁秋生来西洋的时候,宋月瑶还在南京城嚷着要买糖葫芦呢。不认得也难怪,现在认识也不晚。
后来他们俩一起设计了一架小型器械,还在学校里获了奖。渐渐地,宋月瑶的眼里只容得下梁秋生一般,整日里都在寻梁秋生在身何处,在做些什么。把阿令交代帮忙照看的陈如茂忘的一干二净。
梁秋生长得温润,性格也是极好的。他也不烦宋月瑶,愿意耐心地为她讲解许多事情,他描述过她不为所知的西洋奇景名胜,他讲述过她向往的神话故事……总之梁秋生讲的都是宋月瑶心喜的。
这泼天而来的温柔席卷了宋月瑶情窦初开的年少青春。刚破土的嫩芽最容易受伤,也最努力要往上生长。这般初恋滋味,忆往昔愁肠。
西洋的天气总是阴雨连连,这寒冬里更是上下一片冰天雪地的景象。宋月瑶一路上同梁秋生有一句没一句的聊搭着。
“一片白花花的雪景,有什么可画的。”宋月瑶的半颗脑袋都缩进了围巾里,嘟囔道。
梁秋生浅浅地笑了。
“难得大家可以一起在冰湖上游玩,况且有雪覆着的建筑如此看来别有一番风趣不是吗?”
宋月瑶木讷地点了点头,转过身看了看宋月铤所谓的保镖,又嘀咕起来:“哥哥真是会找麻烦,这保镖…唉…怕是没人跟着也要有人跟着了。”
“……”梁秋生也在看人,他看到陈如茂正低着头踩雪,雪地上留下了一串梅花图案的鞋印。
陈如茂年方十五才被陈老爷送来西洋留学,按理说像陈老爷这样的封建人物是绝不会把自己的宝贝儿子送出国去的,毕竟陈如令就是个活例。也不知道这个老顽固是怎么开了窍要把陈如茂送来,也没为他身边安排个人,以至于陈如茂似乎更喜欢独来独往。
陈如令拜托宋月瑶的事儿,宋月瑶也不是没尽过心力,只是陈如茂性格好像孤僻的很,一来二去宋月瑶就把这个任务搁置了。
冰湖上,学生们各自找了位置开始作画。陈如茂找了个离湖中心较近的位置,四处观望好找个好视角作画。
宋月瑶则选了个湖岸的位置,梁秋生就站在她身侧,时而叹说风景,时而看看旁人的画作。宋月瑶的保镖也为了不打扰他俩,静静地站在远处,用宋月瑶的话来说,就是:
“他啊,他就是个石头唐僧,因为他光会动嘴说一大堆,啰嗦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