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星者》孟书影

5、第五章 江月迢迢

　　追妹——也就是“追风少年盖聂”，即“奋起直追追追追”给的截图很全，那个指出柠檬所谓“现实身份”的人账号名叫“621”，在周四晚上对柠檬前前后后进行了一个多小时的炮轰和“揭露”。

　　追风少年吃瓜吃得有头有尾，还贴出了后续：蜜瓜批发商（珍象题库“瓜已吃撑别塞了”）号召了一群小伙伴向应用客服反映这件事，客服上报后，公司方解决得很迅速，周五中午这个号就被强制注销了。

　　“621”的评论总共长达两千字，不过一多半都是毫无意义的内涵与隐晦的人身攻击，没有丝毫价值可言，而且有很多重复的部分，商万沧跳过了它们。

　　将余下那部分中单纯嘲讽、疑似激将的言论择出后，商万沧把个人认为涉及到柠檬真实身份的信息（真实性存疑）都整段完整保存了下来，整理成文档。

　　（以下是文档部分内容，已按时间前后顺序排列，商万沧特意将这些段落标成红色。）
　　“林蒙同学，怎么还在这种软件上玩骗小孩子的把戏呢？我今天就让大家认识认识你，优等生！林蒙同学，心高气傲的穷鬼，人如其名是只蒙昧未开的毛猴，真是好学生啊，难怪梁文坚那个老东西一开始那么看重你、精心栽培你，不过看那老头子色眯眯的样子，搞不好你早就用后面回报“恩师”了吧！要不然姓梁的怎么带了你们一年就走人了？

　　说话，你不是静华三中的学生吗？做人不能忘本呀

　　林蒙，别不说话啊，我想想你去年高考多少分来着，五百三是吗？这不是很行嘛，我真是没有想到你最后一个月还能往上冲两百

　　听说一月份阿姨走了？这下你岂不是解脱了，没有拖油瓶，也不会被威胁，不用担心，没有顾虑。你的新同学怎么样？对你不错吧？有像咱们原来班上的同学一样对你吗？

　　姓林的，你不觉得我的名字很熟悉吗，你在年级第一次大考不是就是这个分？当时大家真没想到这就是你的巅峰，哦，当然，后来也有我的功劳……现在看有没有点恍如隔世的感觉？

　　你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郑老师都说了，你不是那块料，不要老想着去拿你不该有的，你就不能看看自己吗，你是什么人？你也配？

　　你跳不出你的烂泥坑，你就该在那里窒息，好好跟那些臭鱼烂虾混在一起，江河湖海不是你的归宿，不要再痴心妄想了，你成不了第二个毛婧。

　　谁给你的胆子清高孤傲？有那种货色当爹，还不赶快夹着尾巴做人，果然是有什么样的老子就有什么样的种，我们早熟、天资聪颖的林蒙小哥，从小就会帮亲爹运输du品，可真是祖国的花朵，该一起抓进去吃枪子的

　　都什么年头的了，还想做“寒门贵子”？你的门够寒，也只会越来越冷，但你永远贵不了，不过我们有时候还挺像的，就是一直都被秦昕那一类人牢牢踩在脚底，可惜我比你还是要强点，还能分分神踩你。五班三十七个人，我们一样的分考进来，我必须是第一个，就算我成不了第一，你也必须在最后！”

　　“621”的这场独角戏舞了很久，一开始独美得非常陶醉，还夸自己德犹圣人，随着时间推移，越到后来他的语气就越发暴烈，因为自始至终，“静静看你们柠檬”都不曾站出来说过一句话，当时还是半夜，不少人看见了这些话，有回骂“621”的，也有茫然吃瓜发现吃不明白打问号的，大多数人是后者。

　　到后来，“621”干脆直接大段大段@“静静看你们柠檬”，但对方依然没有出现。没有回击，也没有辩解，只有不断增长的题数证明他一直都在这里。

　　午觉没能睡成。商万沧建好文档时，离下午第一节课还有一刻钟。她眯着眼睛假寐了几分钟，四周一片静谧，她听见自己的心正在快速跳动，“621”每句话的本意都绝非出自友好，即便只是看着，那股直白的恶意都能令人头皮发麻。

　　她逼迫自己不去回忆当目光扫过大段大段的嘲讽时，产生的那种极轻微的呕吐感。她尽可能去想自己做过的阅读、背过的单词、历史语言、政治语言和地理语言，用这些把脑袋塞满，就不会有空当想起不愉快的事了。

　　夜晚到来的时候，商万沧揉揉发酸的手腕，抻抻僵硬的十指，心中的忧虑分毫未减。

　　一放松下来，她又想到柠檬，想到“621”，还有那一大篇文字，这些搅得她心乱如麻。政治老师的周末作业是两套哲学生活的卷子，今晚她想花一段时间把哲学前两个大单元背下来，可是看看她现在这个状态，别说背，不倒忘都是幸运。

　　商万沧心里藏着事，又日日久坐，人都发木，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掀开窗帘，屋内台灯太亮，而窗外几近一片漆黑，聊胜于无的淡淡月光洒在拥挤的建筑上，只隐约显出些模糊的轮廓。

　　她的心这才有些安定下来。

　　脑袋放空地发了五分钟呆，商万沧拉上窗帘，惬意地伸了个懒腰。

　　随后，她动作稍稍一顿。

　　她记得柠檬在□□空间里也发过这样一张照片，伸手不见五指的夜，一小片茫茫的白。她辨认好久，才看出是一轮月。满月。

　　商万沧的动作比她自己想象得快。
　　蹲下来背靠书柜，商万沧向“不考上南大不改名”发了一条信息。

　　20：57
　　林荷朵：打扰你了啊，我看到了题库里那件事，那个621……

　　有点忐忑，商万沧觉得自己不免有些贸然了。她长按自己这条信息，直到上面出现了一系列选项。
　　只要点击“撤回”，趁他没看到，一切就能当作没发生过。

　　商万沧还在犹豫，柠檬已经帮她做好了选择。

　　20：59
　　不考上南大不改名：如果我说，他说的那些都不是真的，你会信我吗？

　　商万沧看到这句话，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鼻子一酸，自己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他确实是知道全部的。

　　林荷朵：他真的是认识你的人？
　　林荷朵：他说话很不干净，和你的关系很不好的样子
　　不考上南大不改名：我们的关系的确很差
　　不考上南大不改名：你有没有什么别的想问我
　　21：00
　　林荷朵：之前一万题那张图，你为什么要@我啊？[可爱]
　　不考上南大不改名：是不是烦到你了？
　　不考上南大不改名：对不起。
　　林荷朵：啊啊？？？不用道歉
　　林荷朵：没有别的意思
　　林荷朵：一点都不烦，真的！！
　　不考上南大不改名：呃，因为你加了我啊
　　林荷朵：嗯嗯？
　　不考上南大不改名：你是看到我的头像，加的我吗？
　　林荷朵：嗯是的
　　不考上南大不改名：那个□□号的头像，我只改过那一次
　　不考上南大不改名：你是第一个加我的人。
　　林荷朵：哇，是吗，那我眼力还挺好的
　　不考上南大不改名：也是唯一一个。

　　这句话看在眼里，商万沧喉头一哽，不知道该怎么回，又对柠檬不合时宜地生出些母性的怜爱来。

　　过了一会儿，还是柠檬打破了平静。

　　21：05
　　不考上南大不改名：你……没有问题了？
　　林荷朵：啊？？
　　不考上南大不改名：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我吧，
　　不考上南大不改名：你看了朱杨发的那些话，没有别的问题了吗？他说我的那些，你有疑问就问吧
　　林荷朵：那个621真名叫朱杨？
　　你的好友“不考上南大不改名”撤回了一条信息
　　不考上南大不改名：嗯……
　　林荷朵：你的真名真的叫林蒙啊
　　林荷朵：难怪你这么喜欢柠檬，头像是，珍象题库的名字也是
　　林荷朵：[可爱]
　　不考上南大不改名：还可以吧，可能因为我的名字和它很像
　　林荷朵：之前你说你只睡半个小时？？？这样下去身体不会垮吗[托脸]
　　不考上南大不改名：那两天，比较兴奋
　　林荷朵：你一兴奋就这样吗？？真的不要紧吗？？？
　　不考上南大不改名：我偶尔会这样，平常有好好睡觉的

　　心里的疑问得到解答，商万沧长舒一口气，看了看时间，21：10，本来计划九点就开始背政治的，结果聊着聊着都过去十分钟了。
　　这可不行……今日事今日毕，她很清楚自己的拖延症有多严重。

　　21：11
　　林荷朵：那我下啦？
　　不考上南大不改名：啊？
　　林荷朵：？
　　不考上南大不改名：你的问题问完了？
　　林荷朵：对啊，全部解惑完毕
　　不考上南大不改名：你接下来要干什么呀
　　林荷朵：背书～！
　　不考上南大不改名：哦……
　　不考上南大不改名：你去背吧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商万沧总觉得林蒙的最后一句话带些委屈的意味。
　　这倒让她对林蒙有些抱歉了，毕竟一开始是她先找的人家，结果问完问题就直接走人，这不是把对方当工具人嘛。

　　21：12
　　林荷朵：你可以和其他人聊聊天～
　　不考上南大不改名：可是我只有你的□□。

　　只有我的□□？？商万沧惊呆了，这是只有我一个□□好友的意思吗？
　　负罪感瞬间环住商万沧的心，但她又不愿意延后背书的任务，只好与林蒙交洽，希望能有一个两全的结果。

　　林荷朵：我背完再找你好吗，我尽快，你一般什么点睡觉啊？
　　不考上南大不改名：我都可以
　　不考上南大不改名：你什么时候能背完书呀
　　林荷朵：大概两个小时之后
　　林荷朵：但是不能聊太晚好吗？我明天要早点起～
　　不考上南大不改名：好～

　　好乖啊。放下手机，商万沧忍不住感叹道。至于朱杨说的那些事是真是假，商万沧确实很想问问林蒙，否则也不会专门建个文档，还花一中午整理“资料”了。但朱杨提到很多都是林蒙的私事，他的生活，他的父母，他的过去……林蒙待她礼貌，渴望与他人交流，但他的温和、示弱并不能成为商万沧得寸进尺的合理理由。

　　就算林蒙愿意对她交浅言深，商万沧也会自觉后退一步的。她难以通过一根网线信任他人，也难以承受网络上素未谋面的人对她的真挚信任。

　　刚拿起书，她忽然想起什么，打开□□把林蒙的备注从默认的“不考上南大不改名”改成“柠檬”。

　　商万沧终于心满意足，开始背书了。

　　政治必修四《生活与哲学》算是高中政治书中逻辑性最强、最容易把条理梳理分明的一本，轻松易懂，就算作为读本也是有趣的。这本书中涉及到的知识体系分明，轻易就能辨别，但也有几个小知识看起来很相似，譬如“主要矛盾、次要矛盾”和“矛盾的主要方面、次要方面”，原先做题时商万沧没少吃亏。

　　政治老师曾专门用一个晚自习讲解、区分政治里的相似知识点，通过揪准题干关键词，解开了同学们长久以来的疑虑。

　　途中虽有困难，商万沧最终还是背完了，而且还比预想的早了十分多钟，这十分钟当然也尽其用处，用于再次背诵、巩固。

　　几乎是两小时一到，林蒙就立刻给她发了个“戳一戳”，商万沧正好背到最末一句，及时回复了他。

　　她隐约从林蒙的字里行间读出孤独。

　　据林蒙所说，他暂时不做珍象题库了，改做纸质卷子，提前适应高考。林蒙是理科生，给拍了一张模糊的照片给她，好像是物理题，上面写满了她看不懂也从未看懂的过程。他如数家珍地列举自己攻克下的题目，像稚子得意地展示怀中罐子里的糖果。

　　林蒙说他上个月满了十九岁，为了庆祝，他徒步走到了长江明珠，在楼顶给月亮拍了张照。那天月亮很圆、很美，但是没拍好。

　　林蒙说他们社区自发组织了志愿者活动，互相联系，解决买菜问题，他吃了十几天泡面，也想报名志愿者，顺便把伙食改良一下，门房的奶奶让他好好学习准备高考。最迟明天就能吃上青菜豆腐和平菇了。

　　……

　　商万沧相信林蒙成绩不差，但她不知道林蒙在现实生活中有没有朋友，因为他的字字句句都很寂寥，带着孩子般的天真、幼稚，甚至一丝讨好，仿佛孤单已久。

　　她不忍打断，只默默聆听，林蒙都注意到她反常地静，有些不安地问起她是不是困了。

　　商万沧连忙回答不是，但林蒙草草结束话题，让她早睡。又是孩子般笨拙的谨慎、懂事。这刺痛了商万沧。

　　她看看时间，23：45，的确是该睡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