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词》文云渚

7、第三章 山无棱（上）

　　夜半，李明月难以安眠。屋里就留了一盏灯，光线很暗。她睁着眼睛，看着帐子顶，花纹是牡丹花开富贵，红艳艳如一簇簇火，烧得她心空落落的。
　　有些事情，真的就是说说而已，图个彼此心安理得。朱湛圭明白，她也明白。少年心意就像是雨过花，瓦上烟，瞧着好看，其实轻如毛，在很多面前不值得一提。
　　嘴上心里一直告诉自己要信朱湛圭，这不过是她的自我慰藉。夜深人静，李明月想起以后不甚明朗，心中五味陈杂。
　　现在朱湛圭待她好，十年八年以后呢？宫里多得是花还盛开着，赏花人早已远去。以前以为自己好歹是正妃，有祖宗礼法在，就算哪天失宠了，她也能有底气地活着。可现在，最多当侧妃了，她过得好不好，都在朱湛圭的一念之间。这样完全仰仗另外一个人的感觉，让她很不好受。
　　凡事靠自己，才算是立足。靠别人，总有靠不住的时候。可现在，李明月也没有别的路可走。
　　良久，她叹了一口气。
　　朱湛圭在帐幔外站了有一会了。他低声道：“你也没睡啊！”
　　李明月一下子坐起来：“你怎么过来了！”她捧着胭脂色花纹缎面被子，低声道，“你到屏风那边去。”
　　朱湛圭赶紧轻手轻脚地避到黄花梨梅兰竹菊四折屏风外，等了一会儿，才听到李明月轻声道：“可以了。”
　　朱湛圭这才折回去，见李明月没有绾发，青丝垂下如瀑布。她穿着胭脂色梅花纹上衣，下面是湖蓝色的洒金裙子，手里正系着月白色滚金边折纸梅花纹披风的带子。
　　美人在灯下，更显得娇嫩欲滴。朱湛圭瞧着李明月那一截白皙滑嫩如温玉的手腕，简直是挪不开目光。他的脸微微有些发烫，舔了舔嘴唇，轻声道：“我娶你。”
　　想了半宿，朱湛圭把其中关窍琢磨透了。他心心念念的嫡妻就是李明月。
　　李明月怔忪了一瞬，满心感动。至少这一刻，朱湛圭是真心的。过了一会儿，她还是摇摇头：“不行！皇上会生气的。”
　　朱湛圭整个人都很轻松，笑道：“这个，我来处理。你只要安心地等着做新娘子。”
　　李明月凤眼隐隐有泪光，头半低着：“阿圭哥哥，你的心意，我全然知晓。但是，就是因为知晓，才不能答应。”
　　皇帝乾坤独断，岂能容人反对。更何况，皇帝以为这样安排是为了朱湛圭好。朱湛圭怎么能不识“好歹”！而且太子一直重庶轻嫡，待朱湛圭十分冷淡，要是没有皇帝压着，只怕这个皇太孙也轮不到朱湛圭！要是朱湛圭因为此事，失了圣心，那才真是得不偿失！
　　朱湛圭微微一笑：“你放心吧！一切有我呢！”
　　李明月急了，忙走过去，摇着朱湛圭的手臂：“阿圭哥哥，我们往后的日子长着呢！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你千万不能惹怒了皇上！”
　　朱湛圭伸手握住她的手，含笑道：“明月。我说过，此生，我只会娶你为妻。我说得到，做得到。而且——”他眨了眨眼，“我不去，皇爷爷才会生气呢！你再仔细想想——皇爷爷真的是挑中了吴氏？”
　　李明月被这样一点拨，恍然大悟。在六宫里人人皆知的，只是传说中的口谕啊！皇上没有派乾清宫的内侍去传这道口谕，更没有下明旨！事情有转机！李明月的凤眼水润润的：“阿圭哥哥——”她眨了眨眼，泪珠子就掉了下来。
　　朱湛圭温润地笑着，伸手替李明月拭泪：“好了，好了，不哭了！”他轻轻地摩挲着李明月的脸，只觉得那小脸儿滑嫩如绸缎，忍不住又多摸了几回，轻言细语地哄着，“明月，我待你之心，坚如磐石。除了你，断没有别人能入我的心。你摸摸看，我的心就在这里。”他顺势就捉住李明月的柔夷小手，贴在自己的心口。
　　李明月只觉得脸上似火烧一般，破涕而笑：“讨厌！”
　　朱湛圭眉飞色舞，低低地笑着：“明月，我想娶你，我还没有问，你愿意不愿意嫁给我哈？”
　　李明月羞得转过身。
　　朱湛圭一把将李明月拖进怀中，轻轻地抚着她的长发，笑道：“那就是愿意咯！”他温柔地道：“明月，就是山无棱，天地合，我就不会跟你分开！你放心。此生，我除了你，断无其他人。”
　　李明月赶紧捂住了朱湛圭的嘴，察觉四下无人，松了一口气：“你胡说什么！就是富贵人家，三妻四妾都是寻常之事。更何况是天家？”她瞪了朱湛圭一眼，“你这话要是传了出去，会要了我的命的！”
　　皇家讲究多子多福。广纳妃妾，是为了绵延皇嗣。李明月能接受，反正那些女人纵使上了皇家玉牒，也不过是妾室。
　　朱湛圭只是笑，在李明月的耳边，轻轻地道：“我有你，这辈子只要你，就够了。”
　　李明月的心顿时就融化了，含羞依偎在朱湛圭的怀里，轻轻地“嗯”了一声。情话如此绵绵，她就沉浸在此刻的温柔缱绻中好了，至于来日的风刀霜剑，等到来日再说吧！
　　两人甜腻了一阵子，朱湛圭突然想起了一事：“皇爷爷的意思，这一回三皇叔怎么着也得选妃了。内务府还得再给二皇叔挑个可人的侧妃。我那三个弟弟也要娶妻。”
　　朱湛圭的三皇叔是晋王朱亘煊，早年由先皇后定下宋国公陈谦的嫡长女为妻。可就在婚礼前，陈氏病故了；六年前选秀，选出来永靖侯府的柳氏，可柳氏也病逝；三年前选秀，再从秀女中定下寒门身强体健的凌氏，结果凌氏与表哥私奔未遂，被赐死，对外宣称病故。这样一来，晋王克妻的名声是彻底坐实了，如今已经二十五岁，却还是独身一人，身边连个通房都没有。他自己也冷了娶妻的心思，每日或是读书作画，或是游山玩水，自得逍遥。
　　而朱湛圭的二皇叔魏王朱亘烨却很风流，王府里面内宠成群，但无子女。循例，亲王可以有四名侧妃。前些日子，魏王的郭侧妃没了，空出一个位置。魏王便知会了内务府，让挑个年少貌美的侧妃补上缺。现在，这人选内务府已经定好了，人的画像魏王也瞧过，点了头的。
　　东宫这边，太子姬妾已经够多了，就不进人了。这次除了给太孙朱湛圭选妃，也得给郭淑嫔生的三子朱湛奎、朱湛圳、朱湛坌选出嫡妻来。因是庶出，朱湛奎这三人身上还没有爵位，娶的妻子只能被称为夫人。秀女们便几乎都奔着太孙的后院去了，太孙的侧室以后少不得是一宫的娘娘，可比当一个无权无势的宗室夫人有前程多了。若是太孙正妃无子，又幸运地生下长子，那么泼天的富贵就唾手可得。
　　李明月突然问道：“侧室要选几个？”她心里有数，朱湛圭注定是三宫六院，以后身边的人只会更多。
　　太孙比着太子，后院除了一正妃，还可有四位嫔、九位良娣、九位良媛，至于选侍那就是无定数的。宫里都在传，这次要选出七八位侧室出来，尽快为太孙开枝散叶。
　　朱湛圭道：“不清楚。我没问。反正那就是摆设。”他握住李明月的手，“明月，我心里只有你——如果可以，我只想守着你，过一辈子。”
　　其实后院到底有多少人，朱湛圭并不在意，也就是一个李明月让他上点心。其余人，若是他看着好就多看两眼，不如意就摆在一边，安分守己的该给的体面都会给，要是兴风作浪的那就依着宫规处置。对于后院，他需要平静，对错倒在其次。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他也不苛求，至少嫔妃争斗不要伤了子嗣，能维持妻妾和睦的样子就行。
　　绵绵情话就在耳边，李明月心里是欢喜的，但这巨大的欢喜里无端生出一丝茫然，就像是洁白的雪地上偶然落下了一粒尘埃，就像是盛开的梅花林里突然瞧见开败的一朵。可眼下顾不得那许多了。
　　她只是笑着：“我信你。”
　　真信么？真的敢信么？真的可信么？
　　李明月不敢扪心自问。有些事情，不需要太清醒。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朦胧一些，也美一些的。日子还是稀里糊涂点好，凡是都要弄得清清楚楚，反倒会眼里进了沙子，那可就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