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词》文云渚

2、第一章 天欲雪（中）

　　冬天日短，申时刚过，天就黑透了。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李明月捧着手炉，随手系上一件大红色织金披风，走出了西屋，候在了门边上。
　　果然，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见内侍夏平提着一盏明瓦琉璃宫灯，引着皇太孙朱湛圭从右侧的角门走出，往她走来。
　　朱湛圭后头跟着他另外两个内侍，吉祥和吉利。
　　朱湛圭今年十九岁，桃花眼含着笑，丰神俊朗，温润如玉，把一身赤色盘领窄袖织金蟠龙常服穿得玉树临风。
　　他见着李明月，眼睛一亮，笑道：“甭行礼。”
　　李明月迎上去，浅浅地福了一下就起来，走过去，一把将手炉塞进他的大手：“天这样冷，怎么也不带个手炉！还穿得那么少！你看你手那么凉！”
　　朱湛圭唇角高高地扬着：“还不是有人说，穿多了就肿起来，不好看嘛！”他顺势抓住了李明月的手，摸着她的手还是温热的，放下心来，“你也是了。叫你在屋里等，还出来！染了风寒可怎么好！”
　　李明月笑道：“哪里就那么娇弱啦！”
　　说话间，两人已手拉着手，走至门口。泼墨屈膝，打起帘子，就有一股暖风夹着香味飘了出来。
　　朱湛圭闻了，不觉胃口大开：“今天又有烤羊腿吧！”脚下的步子快了几分，他一叠声问：“要了芝麻烧饼没？”
　　李明月笑嘻嘻：“早要了，还有馒头和剪刀面。”她瞅了朱湛圭一眼，下巴微微抬起，“这些可都是我爱吃的！不许跟我抢！”
　　朱湛圭桃花眼弯了起来：“好！”
　　身为太孙，他最好是对什么都没有偏好，至少他的偏好不能让旁人看出来。不过，李明月不属于旁人。
　　里间，是绘画跟茶末伺候用膳，书影并不在。
　　朱湛圭心里有数了。
　　西屋里支起了膳食圆桌。黄花梨雕花膳桌上面摆了一桌子菜。红的、绿的、黄的放在一起，煞是好看。虽然李明月就要了几样，但膳房不敢就这样呈上来，另配了几种。当中的鸳鸯锅子里的肉汤，正冒着热气。烤羊腿和香辣鸡脆骨撒满了花椒，也是热气腾腾的，十分诱人。
　　朱湛圭拉着李明月坐下来，直接夹起一个芝麻烧饼，在放了辣椒的肉汤里蘸了下，掰开两半，递了一半到李明月的碗里：“我没跟你抢吧！”
　　他两人算是青梅竹马，独处时，从不拘泥着那些规矩。
　　李明月正大口地喝着肉汤。肉汤本就鲜美，又放了香菇，更是鲜。她咬了一口，嫌不够辣，又夹了鸡脆骨，一口鸡脆骨，一口芝麻烧饼：“等再下几场雪，我们到湖心亭烫酒烤鹿肉吃去！”
　　朱湛圭答应了下来，又叹口气：“还是你烤，我吃吧！”朝廷上的言官们最喜欢犯言直谏。要让言官们听说大雪天，太孙不仅没担忧饥寒交迫的黎民，反而携美大快朵颐，肯定会很兴奋地一封又一封上折子！他可不想被折子淹死！
　　况且，就算是他严防死守，不漏一点风声，他也得有时间去啊！本来功课就多，皇爷爷又布置了一堆！只怕他将来几天都不得空闲！
　　李明月眨了眨眼：“还是我现在好！”她不是太孙妃，从前那一大堆为做好太孙妃而上的功课，通通就不用学了。
　　朱湛圭的目光暗了暗：“对不起。”
　　一句外戚擅权，动摇国本；再一句椒房专宠，不利子嗣，就足以让皇爷爷改变主意。
　　说到底，还是他太年轻，不够强大，才会让皇爷爷觉得必须要替他铲除这些将来可能存在的威胁。他连自己的未婚妻都护不住，眼睁睁看着旁人占了李明月的位子，却什么都不能做，还得“兴高采烈”地接受这一切！
　　李明月嚼着羊肉，含含糊糊地说：“不用说对不起啦！反正我本来就不喜欢天不亮就起来，也不喜欢背《女则》《女戒》！现在，我想什么时候起来就起来，想看什么书就可以看什么书！”
　　不成为太孙妃就意味着她不用担起平衡后宫的重任，不需要摆出一副宽容大度贤惠雍容的面孔。没有重任的枷锁，李明月就可以随心许多。
　　讲真，她才不喜欢有莺莺燕燕出现在朱湛圭的面前呢！来一个，她想赶走一个；来一群，她想赶走一群！
　　说句实在话，刚听说口谕的时候，李明月无疑是晴天霹雳。但事情已经这样了，她除了心平气和地接受现实外，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毕竟，日子还是要过的。
　　况且，她不是一个人去扛。她的身边，还有她的朱湛圭！
　　朱湛圭放下了筷子，犹豫了一会儿：“诏书还没下，我再去求求皇爷爷吧！”然而，他又叹了口气，有些沮丧，“皇爷爷应该不会同意的。”
　　李明月眼神也暗淡了下来。
　　她的父亲在东门外头做点小买卖，在她之后，母亲又给她生个弟弟，原本一家子四口小日子虽然不宽裕，但过得其乐融融的。可母亲在她八岁时去世了，父亲一年后续弦，继母入门后生了大胖小子，越看她和她弟弟不顺眼，就把她卖进太子妃的娘家安国公府。她生得美，在安国公府被那些大点的丫鬟往死里欺负，若不是一次偶然的机会给朱湛圭救了，她早就没命了。
　　安国公府的算盘打得响，没等朱湛圭开口要人，就把李明月送进宫了。这些年，李明月虽然对太子妃和安国公府没啥感情，但明面上守着规矩，时不时地去向太子妃请安。毕竟在旁人看来，她就是王家养出来的，合该和王家一条心。
　　太子妃王氏虽是侧妃扶正的，但有近来育有太子幼子东阳郡王朱湛堃，有子后地位愈发稳固。太子妃身后的安国公府战功也够显赫，要是再让与太子妃亲近的她做了太孙妃，那么出了两代皇后的安国公府就真的是权势熏天了。
　　这才是皇帝最忌惮的一点。
　　而太子妃约莫猜到这些，索性顺水推舟把她这个棋子挪一个位置，大概会希望她成为宠妾，替她好好笼络住朱湛圭吧！
　　反正除了她，太子妃肯定还有后招。
　　可她到底是人，不是物，也会有自己的小心思。明知道不过是棋子，但跟朱湛圭一天天地处下来，她的心早就偏到朱湛圭这一头了。
　　毕竟，朱湛圭心中有丘壑，行事果断，即便是太子妃这个继母把他抚养成人，并无亏待，他也绝不会对太子妃言听计从！更何况
　　李明月想了想：“你有这个心就够了。”她停顿了一下，伸手握住了朱湛圭的手，“我们风雨同舟！”
　　朱湛圭听懂了，神色认真：“你放心。”
　　李明月心中一暖，无论将来如何，至少在这一刻，朱湛圭是真想娶她为妻，真想和她好好地过一辈子。她努力地扬起一个明媚鲜妍的笑，伸出小指头勾一勾朱湛圭的小拇指：“哎呀，都说了，没什么啦。你看，我现在过得不是挺好的嘛！”
　　看着李明月如花的笑颜，朱湛圭有些烦躁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是了，他的婚事没顺着他的心意不要紧，重要的是整盘棋，他要赢。只要赢到了最后，他何愁不能扭转乾坤！
　　局势不甚明朗，这个时候他更得牢牢稳住。他已经得到了应得的位子，只要稳得住，防得住，就能笑到最后。而他做这些，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他的李明月。
　　他好了，她才能好。没有他帮着，李明月只会更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