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词》文云渚

16、第六章 萧然风雪意（中）

　　在这里跪了这么久，被冷风吹一吹，他的脑子愈发清醒了。这么多事，一件件堆在一起就是为了在这里致命一击。而给他致命一击的，不是别人，而是他的生身父亲，当朝的太子殿下。
　　也许是太子设的局；也许是别人设的，太子因势利导，反正把他推进了深渊。他的父亲在其中扮演了一个极不光彩的角色。太子做了那么多，无非是不想看到有人威胁到他的地位，哪怕这个人是他的嫡长子也不行！
　　原来，他的亲生父亲已经疑心他到了这个地步，恨不得把他除之而后快！
　　李明月抬起头，看着紧闭的寝殿大门，悲愤交织。这里她很熟悉，经常来向太子妃请安问好。那时候，这个门是打开着的，连同这里的人，脸上都是有笑容的。而现在这个门是紧紧地关上了，连同这里的人的笑容也都收回去了。
　　太子和太子妃肯定是不会放过朱湛圭了。她想来想去，也想不到办法破局，道：“阿圭哥哥，我再去求求晋王殿下，请他求见皇上。”
　　朱湛圭道：“明月，你跟晋王叔回去吧！”他微微一笑，“他应该能护住你。”都当众被太子骂了失德，他现在已经是泥菩萨，自身难保了。好在李明月运气不错，晋王肯定会照应她的。父亲对他的两个弟弟也是防范之意，将来不会给晋王好好赐婚。皇爷爷的身体每况愈下，晋王要早一点娶妻，目前看来，李明月是他最快能娶到的最妥帖的人了。
　　按照本朝礼制，亲王郡王有嫡子是世袭罔替的，但若无嫡子，那么就要降等承袭。至于降几等，就要看皇帝在王爷们请封世子的折子上怎么批了。所以，晋王才一直那么需要晋王妃。连原配嫡妻都没有，哪里来的嫡子呢？
　　“不，我陪你！陪你一起跪着！”李明月说得斩钉截铁。
　　看到朱湛圭这个样子，李明月怎么能离开！她心里难受得很。朱湛圭不该被这样对待啊！
　　朱湛圭笑了，笑容很稀薄，仿佛过一阵子就会消散。他道：“你不能留下来。”他的嗓子有些嘶哑，“夏平、吉祥、吉利，哦，还有绘画他们，都被处置了。夏平不肯招，当众给打了一百大板，没命了。你留下来——很危险。”
　　李明月如坠冰窟。她不过就走开了小半日，东宫的局面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朱湛圭几乎是一夜之间从高高在上，被扯了下来，丢入了深壑。而跟在朱湛圭身边的那些人一个个也都走了霉运。
　　她道：“怎么会这样！”
　　这些都是同时发难的。对方显然准备得十分充分。朱湛圭被动接招，处处挨打，到现在几乎是走投无路了。他道：“听到你落水，我很着急，心里怪过你。怪你为什么不好好地在屋子里。后来，我就不怪了。反而很庆幸，庆幸你不在，庆幸你躲过一劫，庆幸你是好好的。”
　　李明月哭道：“阿圭哥哥——”她心中的千言万语，这时候一句也说不出来，心纠结在一起地疼痛。
　　她掩面大哭。
　　而晋王在距离他们不远不近的地方，负手而立。
　　朱湛圭和李明月的对话，随着风，陆陆续续地吹到了他的耳朵里。他听了，多少有些动容。这两人确实有情，本来是一对佳偶啊！
　　可惜天大地大人心也大了，容不下这一对有情人！他背对着这两人，只是默默地看着屋檐上的覆雪。
　　下了雪后，皇宫就白茫茫的一片，格外显得干净。但真的干净么？
　　“太子殿下驾到！”这时，内侍尖细的声音冒了出来。
　　一个发福的男人扶着两个内侍的手，缓缓地走过来。华服美冠遮不住他高高突起的大肚子。肥胖让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宽厚的中年人，眼神平和，脸上带着浅浅的笑，看不出一点阴鸷。
　　晋王上前行礼：“太子兄。”
　　太子殿下虚扶了一把晋王：“三弟，你来得巧啊。”他道，“孤新得了一个孤本，你是行家，正要请你来鉴赏。”
　　前一句是警告，后一句是显而易见的台阶。
　　晋王笑道：“多谢太子兄美意。不过，说到鉴赏孤本，父皇才是行家。太子兄也是深受熏陶吧！小弟只跟着父皇学了一点皮毛，不敢在父皇面前班门弄斧，自称行家，也不敢在太子兄面前说自己懂事。”
　　这哪里说的是鉴赏孤本，分明说得就是太子处置太孙一事。
　　太子笑道：“三弟，谦虚了。”他的眼神轻轻地落在朱湛圭的身上，也瞧见了跪在一侧的李明月，神色顿时十分复杂。
　　而跪着的朱湛圭把腰挺得更直了。
　　兄弟两人寒暄的时候，太子妃寝殿的门开了。太子妃身边的王嬷嬷领着几个人走了出来。
　　李明月大喊一声：“太子殿下，太孙殿下冤枉！”她知道自己一声不吭比较好，但是她忍不住。
　　朱湛圭一连担忧地看着她道：“明月——”
　　太子恍如未闻。王嬷嬷手下的内侍就要拖走李明月。但晋王快步上前，一把扯起来李明月，拽到了自己怀里。他用宽大的袖子捂住了李明月的嘴。
　　他笑道：“太子兄，她是小弟想娶的人，请封她的折子已经递上去了。小弟在折子里用了一句‘棠棣之华’呢！”
　　李明月有些惊讶，这是《诗经》里的句子，说的是兄友弟恭，娶妻不应该是用“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么？她半低着头，余光在太子身上打了一个转，心里有点明白了！这个晋王！
　　太子“嗯”了一声，只作不觉，笑道：“三弟该娶妻了。”他转向王嬷嬷，问道，“太子妃好些了么？东阳如何？”
　　王嬷嬷道：“东阳郡王吃了药，发了一身汗，瞧着还是那样的光景。只是太子妃娘娘还没有醒过来。”
　　当然不能醒。平时太子妃的面子上功夫做得那么好，为人“温柔善良”，看到太子罚了太孙，要是醒着可不得去求情啊！
　　王嬷嬷道：“魏王妃和安国公府家眷都在里面。”魏王妃和太子妃在闺中是密友，哪怕魏王和太子暗暗较劲了多少年，但这两人一直交好。至于安国公府的家眷则是太子妃的母亲、嫂嫂、侄儿媳妇等人——甚至连安国公的一个老姨娘也跟着来了。
　　有女眷在内，太子是不好进去的。
　　太子微微颔首：“那行。太子妃醒了，差人禀告孤。孤再来瞧她，瞧瞧东阳。”
　　晋王笑笑：“太子兄待东阳真是一片慈父之心。”他瞥了一眼，“太子兄教子，小弟不好多言。只是这地上太凉，孩子跪久了会伤身。”
　　太子深深地看了晋王一眼，笑道：“此子太过忤逆，不好好地教一教，不堪为人。让孤如何敢把江山托付？如他那般，如何正位东宫？东宫之位，德者配之。”
　　“你也知道，东宫之位是德者配之啊！”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
　　李明月不敢抬头，只看到一片明黄色。她赶紧随着众人跪下行礼。就连在屋子里的魏王妃、安国公府家眷都赶紧出来接驾。
　　院子里，只有皇帝一人高高地坐在步辇上。他“哼”了一声：“朕亲手教出来的太孙谁敢不称赞？来人，还不快把太孙扶起来，送到——”他冷冷地看了太子一眼，“送到重华宫去。”
　　重华宫在太液池边，多年前，还是皇帝在当太子时就在那短暂地居住过一阵子。
　　这是公然地支持朱湛圭了。
　　朱湛圭眼圈都红了，朝着皇帝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孙儿叩谢皇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