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上，我追不上你了》唐小筠

4、吃力不讨好

　　“你身上有外敷的药吗，借我一点。”落九的一句话把偏然拉扯回现实。偏然回过神，看着这个死命按住自己的腰的人，她眼神难得呆滞了些。

　　“哎，你在听吗？”落九伸出一手，挡在偏然眼前晃啊晃，一脸郁闷道，“你在走神？”

　　“我……”偏然原来不想理会他，但看他疼的呲牙咧嘴，腰上的淤血迟迟化不开。还是有些不忍地从怀里取出一罐瓶装的外敷药，递到落九跟前。

　　“谢谢。”落九也不客气，接过来倒一点在手上。空气中弥漫着草药，几味清新几味刺鼻。

　　偏然仍是盯着那副面容，难得有这样一个机会，能好好打量着他的相貌。

　　她抬手握紧拳停留在自己的太阳穴处，揉上几揉。对于镇妖塔一事她其实已经想明白了，苏长卿约莫也只是想借着这个理由而测试一番她的上限。

　　她知道自己的潜力不低，但就是对于那事耿耿于怀。

　　万一她真的被镇妖塔里的邪祟撕成了碎片……万一她真的因此而疯癫……面前这个白衣人，是不是就视她为把生锈的废剑而弃她于不顾了？

　　六岁的她，安然度过了在镇妖塔的两天。此事一出，九天阁的人纷纷钦佩于苏长卿，都说他教人有方。这桩事即便是放到现在，也一样能威震四方。

　　但她要是没过……

　　偏然苦笑着，右手缓慢抬起，放在自己的心口处，一边还迫使自己别再想这桩事了。现在想也没什么意义了，还会自己吓着自己。

　　方才偏然神游的时候，落九已经给自己上好了药，随后把目标转向塌上的苏长卿。

　　“这样，偏然。你去把断壁里的长老请来，尊上这个情况，我也摸不准。还是莫要拖拉的好。”落九小心地握住苏长卿的脉搏后，头也不回地道。

　　断壁之所以名为断壁，乃是里面的多数珍贵药材都是在崖壁上获取。九天阁断壁的药材种类甚至比多数仙门的药阁还要多得多，一些极其邪门的药材是仙门禁止弟子开采的。

　　但九天阁是个什么存在，只要有利用价值，哪怕此药七分毒，都统统一并采摘回去。就算是剧毒之物，制成毒药后药倒他们的对手，也是个高招。

　　对方默然片刻，答：“嗯，那你在这照顾好尊上。”

　　不一会儿，偏然推门离开，留落九一人陪着这个穿着白衣的修罗。

　　望月台本身就是众人规避不及的地方，现在则更显幽深幽谧。

　　落九这才反应过来，暗骂自己的思想和毛驴有的一比。让偏然留在这，自己去断壁不是更好？方才在想什么呢……

　　落九看向那张深眠的脸，明明这么清秀，却是个不折磨别人就不舒服的虐待狂。

　　这九天阁哪哪都不好，不过有一点是落九看的起的。

　　那便是咒骂辱骂他人不归属于九天阁的管辖范围，毕竟在这个地方，谁都有看的不顺眼的人心情不舒适的时候。爆几句粗话也是合情合理的，而且，九天阁也不得以咒骂为罪名扣在他人的头上。

　　不过即便如此，也没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没人敢对苏长卿报过不满。害怕是一回事，这里的人是当真崇敬着苏长卿的。

　　受罚也是受的心甘情愿。这整个九天阁之中，敢对魔尊有不满之情的，怕是只有落九一人了。

　　落九看着那张脸发呆，瞧见他额上落了一根碎发。面对阖紧的双眸，落九也没那么怕了。在那人脑袋上逗留片刻，拾走了那根碎发。

　　“尊上……”落九百般无聊地自语着，如蚊呐，“你说你顶着这样一副皮囊，为何总是要摆出一副看谁谁不痛快的模样呢……”

　　“你如若有白垠师兄的半点温和，九天阁里的桃花不是随便摘嘛……”落九把手里的头发丝揪成两段，两段再揪成四段，“手刃桃花的，当真没见过……还是说，你是对女桃花不感兴趣？不管怎么说，当棵铁树有什么好的……唬人么？反正以后我要是娶人了，务必找个地方躲的远远的。铁树太晦气了……躲一躲也没什么毛病吧……”

　　“什么铁树？”落九一抬眼，对上的是那束幽寒的眸光。

　　手上一个猛烈的哆嗦，方才掰成一小根一小根的碎发便落雪一般飘飘然然地都落在了苏长卿脸上。

　　“尊……尊上……”嘴皮子也不利索了，落九回想着自己方才应该、可能、大概没说什么太过分的话吧？

　　在落九的扶持下，苏长卿一点一点起着身。他似乎状态还是不怎么好，一直蹙着眉，连方才落九那番胡话都暂且搁下了。

　　苏长卿将自己脸上的碎发拂落，脸色没好看到哪里去。

　　尴尬之余，还是落九先开的口：“尊上……你究竟是哪里不舒服？别再瞒着我们了，你看你都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晕倒了，大家都挂心的很……”

　　“先把我扶起来。”苏长卿无意回答他的问题，冷冷道。

　　“啊……好，尊上，小心点。”落九道。
　　余光里，苏长卿看到躺在落九身旁的一瓶草药，便问：“偏然也来了？”

　　“嗯。”落九答，“她去断壁给您寻人了，有一会儿了，应该快回来了。”

　　“你出去，顺便告诉他们不用过来了。”听完，苏长卿即刻开始赶人，“告知九天阁的所有人，接下来的一个月我要闭关，谁人都别靠近望月台。”

　　“什么？”这一切过于快马加鞭，落九被整昏头了，“为什么？”

　　这人有问题不治，且还一推再推。究竟是身体出了问题还是脑袋不大好使啊？

　　落九还记得上次苏长卿闭关的结果，那是着实在鬼门关前晃荡了一圈。要不是九天阁的几位长老破了望月台的结界强行闯入，苏长卿早就被走火入魔的境地而折磨的面目全非了。

　　苏长卿并不知道落九在斥自己脑袋有问题，他道：“我的话还需为什么？听明白了就赶紧动身，同样的话我不想重复。”

　　落九静静坐在榻沿，没有言语，没有动作。破天荒的，他忤逆了苏长卿。

　　鸦雀无声。

　　“不出去也可以，去帮我关个门。”沉默良久，苏长卿头上竟没窜起怒火，而是平易近人地吩咐道。

　　“啊？哦……是……尊上。”落九虽犹疑着，也还是应了下来。

　　就这样？这样就妥协了？原来苏长卿是个吃硬不吃软的人么？

　　狐疑着，落九就步行到寝殿门口前，门是大开着的。微举手，正要把门合上。落九忽觉有人在自己身后狠狠地踹了一脚，一个踉跄后，结实地在泥地上啃了一口。

　　再一个回头，身后的门哐地闭紧了。

　　“不想挨罚，就麻溜地给我滚。”屋里的人还是那样的淡然自若，但声音的少许不平稳，让落九明白了这人的身子确实不大舒服。

　　于是……

　　砰地一声，门又被落九轰开了。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胆大，没办法，如今的苏长卿实在让他放心不下。

　　“你……”苏长卿不曾想落九会胆壮到如此程度，什么训斥的话都噎在了喉咙，吐不出几字。

　　落九走近几步，在他面前屈下膝，道：“尊上，恕我没法就这么走。上次……您是闭关练功。闭关前人还好好的……闭关后险些就和死尸没差了……我，我实在是放不下心……”

　　苏长卿盘坐着听落九的辩言，待落九说完，缓缓启开眼皮。

　　“我能有什么事？”苏长卿不耐了，道：“你也知道了我现在法力的情况，这般虚弱的法力，闭关自然是最好的抉择。除了这个，你倒说说，还有什么可取的法子？”气极之下，苏长卿反倒有这闲心来作解释了。

　　这……

　　一番解释，落九哑口了。他没什么可反驳的，尊上字字句句都在理上，反倒显得自己在胡搅蛮缠了。

　　好死不死，偏偏这个时候又有拜访望月台的人，碎了这寂静。

　　那人不过是站在殿门外，并未进来，道：“尊主，有一事相报，您现在可有空？”这人之所以这么问，当然是知道了寝殿里还有他人。就知趣地停在门口，求得苏长卿的允诺。

　　“说。”苏长卿脸色已经极黑，冷哼一声还是应了下来。

　　“上个月那个叛变了的致使您受伤的人已经查出来了，接下来该如何？”那人接着道。

　　“谁？”苏长卿的语气淡若殿外花香。

　　“是罗氏家的弃女，在九天阁也只是名普通弟子，一个十来岁的女孩，想必您也不认识。”那人答。

　　听到这，落九暗道玩完了。这人什么时候来不好，偏偏挑着苏长卿脸这么黑的时候登门汇报。

　　果不其然，苏长卿没兴趣在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人身上动脑筋，再加上现在心绪格外繁杂，风轻云淡道：“既对九天阁也没什么用处，便杀了。”

　　最后三字吐的是格外轻盈，仿佛不是在取一个妙龄少女的性命，而是杀只鸡杀只鸭罢。

　　“尊……尊上，你都没问当事人起因经过结果，这……会不会有些随便了？”落九略被哽住，还是维持着跪地姿势不变。

　　“只要叛变，不论什么原因，当格杀勿论。这话，我有没有对你说过？”苏长卿莞尔，再度合上眼，一刹，语气再次充斥着冷冽：“杀。”

　　“是。”外边的人接到旨令，轻手轻脚地退下。

　　“尊上……”落九知道，苏长卿定下的事，谁人都没有说动他的可能。

　　关于这桩事，落九也知道个两三分。无非就是那个女孩有了投靠仙门的想法，阴差阳错地给仙门制造了伤及苏长卿的机会。本质上……可以说是叛变吧，但落九觉得弃暗投明一词才更为贴切。

　　“怎么，同情她？”苏长卿没开眼，就这么一边盘坐着运气一边有意无意问道。

　　“我……”落九忽然想起自己明天要出行的任务，担忧下，不怕死地反问道：“尊上，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哪一天萌生了要去仙门的想法，我的结果是不是和那个女孩如出一辙？”

　　这话让正在调息的苏长卿倏然抬眼，他一动不动，泰然地凝视着落九。

　　曾经的何时，落九也是用这样的目光瞧着他。

　　那孩子也是喜着白衣，和他一样。只不过，落九悲悯着世间，热爱世间的一切，却唯独……恨他恨之入骨。

　　纯白悠游，衣袂飘飘，落九持着杀扼，抵在自己喉处。明明是那么甜美的柔笑，却……神不知鬼不觉地磕碎他的心，碎成一片一片，七零八落的。每一片都化成了刀刃，将他的心腹伤得尽至不意。

　　“我不怨你，尊上。”那孩子退一步，拉开了与他的距离，“我只怨……我为何会嗜甜食，我为何会碰见你，又为何在那时……轻信了你。”

　　新梨般甜脆的声音散在风中，男孩子腕上一个用劲。霎时，颈间怒放着温热的血花，妖冶间潋滟，人世间最美的景色莫过于此了。

　　“尊上……你还是当我没说这话吧……”跪在地上的人怯生生的嗓音把苏长卿从迷茫中拉了回来。

　　落九迟迟得不到回应，以为是自己触了他的底线。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种问题，确实是不该问的。

　　苏长卿抬手示意让他起来，落九明了，干净利落地起身，老老实实站在他面前。

　　落九原本以为，自己今天做了这么多出格的事，怎么着苏长卿也该赏他一顿好果子了。谁知，刚把目光放过去，就听见苏长卿问：“我若没记错，明天就该是你潜入崖门搜探消息的时候了吧？”

　　“嗯。”落九点头，这任务乃是苏长卿十来天前下给他的。能入崖门——仙门几首之一去探听消息，拓个视野，也是不错的。

　　“明天你不必去了，我会派其他人接下这个任务。”苏长卿道。

　　“啊？”突如其来的一道雷，打的落九无措惘然，“为什么？”

　　落九可谓盼着这天盼了许久了，好不容易苏长卿信了他一次，把原本交给偏然的任务转交于他。那时当晚，落九是悦心得整宿整宿都难以入睡。

　　这个变卦，落九没法接受。

　　在他眼里，自己果然还是把没历经磨砺的刀吧。苏长卿只是把他放在触手可及的位置，能用上他的地方，取来就用。用不上的时候，就不带踟蹰地咣啷扔在一边。

　　“我不接受，尊上。”落九坦荡荡地抬首，顺带着抬眼。不怯不畏，那是孩童澈然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