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下你的星和月》匙余

21、但是好难忍住。

　　林照睁开眼。
　　世界是灰色的。
　　手上传来某种触感，他动了动，一张脸出现在他面前，他嘴巴开合，没有声音传出来，眼睛涌起一层一层水汽，终于在身体也跟着颤抖的时刻，泛滥出来。
　　苏不苦微微俯身擦掉他的眼泪:“想要坐起来喝点水吗？”
　　林照哭着紧紧握住他的手:“你为什么在这里？”
　　苏不苦说:“我来看看你。代表大家。”
　　林照松开手，捂了捂眼睛，蹭掉眼泪坐起来:“现在回去表演还来得及吗？有什么补救的措施？我因为上次表现不好这次就练得狠了点，没想到会这样，他们还好吧？我没有连累太多人吧……”
　　苏不苦倒了一杯水递给他:“和你同组的人照常表演了，节目也正常制作播出，只是少了你。”
　　林照接过来喝了口:“谢谢。我不要紧，他们没事就好。”
　　苏不苦看着他:“你不要紧吗？”
　　林照看看他，又喝了口水，对他一笑:“对别人没有大的影响，我自己以后知道了不这样做就好了嘛，有什么关系。”
　　“那你不会再晕倒了吗？”
　　林照心里揪了一下，“当然不会……以后不那么练了……”
　　“演出前两天，你都是十一点多就回宿舍，每顿饭也都按着食谱吃得很准时，好像不能造成那种情况。”
　　“好吧，你不要告诉别人，其实我心理压力也很大，之前一直都做得很好，真的有点接受不了自己竟然会出错……”
　　敲门声响了两下，苏不苦过去开门，和人低声说了几句话，回来时候手中多了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碗粥和几碟小菜花卷，搁到林照身前:“吃点东西吧。”
　　林照说了谢谢，吃了几口，说:“现在应该不早了吧？我没事，再睡一觉明天一早就能出院了，你不用在这耽误时间，要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吧，也帮我和大家说一声。”
　　苏不苦说:“好，一会就走。”
　　林照看看他，低着头三两口把东西吃完，笑着说:“吃饭还挺累人的，我又想打瞌睡了。”
　　苏不苦把托盘放桌上，林照自己把床上的小餐桌收起来，半躺下去。
　　苏不苦说:“你以前发我的视频里，拍到过叔叔几次，有次还是他主动问好，当时你一边弹钢琴一边对着镜头说话，他就凑到你旁边看了一眼，推下眼镜笑着问你在干吗，你说在给朋友录视频，他就对镜头招手笑着说了声你好——”
　　苏不苦的手突然被抓住，转过身，发现林照垂着头，身体微微颤抖，震动传到他的手掌，一直逼进到他心底，他手指动了动:“我可以不说，但是好像，不说你也不会忘记，我不想以后，每一次有人提起，你都要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现在我在这里，如果某一天我不在，谁能站在你面前，看到你其实在哭。”
　　林照牢牢抓住他的手，颤抖着，哽咽着，艰难地，终于决定说出那个真正使他困顿的潜藏在最深处的秘密:“那个人……杀的是自——”他突然松开苏不苦的手跳下床赤脚跑进卫生间对着马桶吐起来。
　　苏不苦立刻喊门外方钰叫医生，倒水拿纸奔到里面，看着他竟然越吐越厉害，强扶着他直起来，给他擦嘴让他喝水漱口，林照眼睛半眯着，额头和鼻尖一层冷汗，嘴唇淡得没有一点颜色，身体全靠苏不苦单手扶着，支撑不住直往地上坐，头向后一倒，和现实世界断了联系。

　　到处都是红色，他站在门口看见了，人们来来往往却不和他说什么，但是他看见红色的水从房间溢出来了。
　　他在过去的任何时刻都没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
　　他的生活是幸福美满的，在过去;爸爸是建筑师，妈妈是钢琴家，而他是个学习好性格好模样好的小孩。按照这样的轨迹，这个时候，他应该和爸爸妈妈坐在餐桌前说笑着吃饭。
　　他喜欢自己的生活，相信自己身边的一切。
　　他喜欢和相信的都是假的。

　　林照缓缓睁开眼，几根手指从他脸上拂过擦去了什么，他慢慢闭了闭眼:“我又哭了吗？”
　　“没有。”苏不苦转身给他倒水。
　　是白天了，林照看了看房间四周，又看向空中的吊瓶。
　　“是营养补充剂。”苏不苦调高他的床铺，把水递给他。
　　“我知道。”
　　苏不苦顿了下。
　　林照接过水，“刚开始那两个星期我都是这么过的，因为吃不下饭。”他把玩着水杯，“还挺奇怪的，我也没有进过现场，只是从镜子里看到一些浴室边缘的痕迹，可是竟然想象出了整个场景，并且耿耿于怀至今。我的精神检测没有问题，但是，我爸爸之前的精神也没有问题，甚至之后也没有——可是他，杀了，我妈妈，他的妻子，他的，爱人，因为，他的爱人，原本也爱他的人，爱上别人了。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回忆不出任何迹象，可能我太不关心他们了，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家人，又或许，我正遗传了他们冷漠的本质，对人的热情只是后天习得的假象。那时候我在考试，是第二天，在我进入考场的时候，我爸爸出差提前回来打开了家里的门，在我答第二场的时候，警察出现在教室窗外，他们很好，等考试时间结束，才通知我这个消息。我总是想不清楚他们两个谁更对不起谁。我爸爸是个没出身的孩子，大二和老师去另一所学校交流学习时遇到我妈妈，他那时从音乐教室路过，听到弹琴的声音，就望了一眼——以前他不知道音乐是什么，以后，他就喜欢上了音乐，喜欢上了，弹钢琴的那个人——”林照捂住眼睛，那些看起来只是水的东西从他手指间流出来，“真的不想哭了，但是好难忍住。”
　　苏不苦拉开他的手，把温水浸过的手帕放到他手中。
　　林照用手帕盖住眼睛，张了张口，又把手帕拿下来，才接着说。
　　苏不苦握住他的手。
　　“我妈妈为了跟他结婚，和家里断了来往。我和我外公外婆第一次见面，是在殡仪馆。他们站得离我很远，直到领着我妈妈离开，也没有和我说话。一直跟在我外公外婆身边的女人来到我身边，对我说，我爸爸是和进到我家的小偷争执时误杀了人，我妈妈此前多次目睹他的暴力行为，精神严重受创，已经和他协议离婚，回到老家静养。有时候，我会希望她说的是真的。”
　　林照低头看着苏不苦的手，“他们两个，用不同的方式背叛了对方，我一切好的品质都得自于这样的两个人，我不知道还没有在我身上凸显的那部分是什么。人不可能全都是好的东西，可是像他们那个样子也太难让人承受，就，到我这里为止吧。”
　　苏不苦看着他的手，“到你这里为止是什么意思？”
　　林照手指轻轻转动，想要抽回，但是被苏不苦更用力地握紧了。
　　“我不想同样的，或者类似的事，发生在我身上，发生在我旁边人的身上，”他嗓子哽了哽，“我能控制住自己不做极端的事，可是喜欢一个人，喜欢上另一个人，这是太平常的事了吧？放到别人身上我好像能看得开，可是想到你的时候就好难受，我不想我喜欢别人，不想你喜欢别人，但是我凭什么这样想？每一天都有无数个人用自己能够支配的一切保证自己绝不改变，每一天仍旧有无数个人把说过做过的一切都忘记去追逐新的人生——我，你，要怎样才能，置身事外？”
　　林照直直地望着苏不苦。
　　苏不苦说话声音是哑的:“因为，太喜欢一个人，所以不能，和他在一起吗？”
　　不断流出的眼泪让林照什么也看不清了。他本来以为自己是个好孩子，以后会长成好大人，走向幸福未来的，可是不知怎么就变了。
　　苏不苦握紧他的手:“我——”
　　门突然从外打开，方钰举着手机冲进来一脸焦急，一看屋里也是个有情况的样子，顿时陷入两难，又看了眼手机，一跺脚把苏不苦拉了出去，不等门关严就着急忙慌开了口:“他非得见你……”
　　苏不苦关上门，走到一边看向手机。上面有个人坐在天台栏杆上直播数数，正念到十，然后停了一下，看了看手里的手机，对架在自己侧面的手机镜头笑了笑:“看来那个人真的不想见我了。那，就这样吧——”他手里的手机突然响起来。
　　方钰把连接着视频通话的手机塞到苏不苦手中:“我真服了这疯子从一百念到这说你要不见他就从那跳下去不管真假你赶紧跟他说两句话吧！”
　　视频接通，苏不苦的脸出现在屏幕上，好像就在他眼前看着他一样，他忍不住笑了:“不苦……”
　　方钰:“卧槽。”
　　他也意识到，笑着说:“啊……抱歉，说出来了。”
　　方钰:“卧槽啊！”
　　方钰口袋和包里的手机开始疯狂震动。
　　苏不苦看着对面的人:“小洛，你在那里能见到我吗？”
　　洛伊笑了笑:“我现在不就见到了？在别处的时候，你的电话我都打不通。”
　　苏不苦说:“其他朋友的电话我也总是接不到，你知道的，我工作一向都排得很满，之前和你在一起那段时间正好是我的空档，那时候我什么人也没见，只是和你在一起。”
　　洛伊回忆着又笑出来:“嗯，是呀。”
　　苏不苦:“我这边的工作就要结束了，到时你能和我见一面吗？”
　　洛伊笑着说:“见多少面都可以呀，到时我们还一起玩。”
　　“你那里风好大，我有点听不清你声音，你可以找一个没有风的地方让我们好好说说话吗？”
　　洛伊还在栏杆上晃荡:“你可以来找我吗？我们面对面想要怎么说话都可以。”
　　“我这边工作很重要，暂时走不开。你也明白我们的工作不止是一个人的事，如果我不在，会有很多人受影响的。”
　　洛伊笑起来:“那为什么上期节目你录到一半突然走掉了？”
　　苏不苦笑了笑:“你是哪里听来的消息？我虽然走不开，但是你可以过来呀。你怎么不来找我？”
　　“我想去的，但是给你打电话你也不接，别人也不告诉我你在哪。”
　　“他们可能也不知道，我一天里面要跑好多个地方的。你稍微等我一会，我看一下这两天的排程……”苏不苦冲小河招了招手，抽出他上衣兜里的便签本和圆珠笔写了几行字，“只有晚上有空了，如果你不困的话，我大概凌晨两三点能到你那边。”
　　“不能早一点吗？我想马上就见到你。”
　　“我不能把做了一半的事情丢在这里呀。”
　　“我想一直看着你，你做事情的时候能不能让人帮你拿着手机？”
　　苏不苦无奈地笑了笑:“那样算是怎么回事呢？算啦，我去找你吧。你下去洗洗脸换个衣服，计划一下我们晚上吃什么玩什么，我现在过去。”
　　“我就在这里等着你。”
　　“这样子等我到那里之后你都没力气跟我出去玩了呀。”
　　洛伊笑着想了想:“那我等你上飞机再去收拾。”
　　苏不苦也笑了:“好，好。”
　　“不要挂电话。”
　　“好。”
　　直到看见空乘过来说明关闭手机，洛伊才挂断通话。他跳下栏杆，顿时嘶了声皱着眉蹲到地上，伸长胳膊关掉直播，镜头外一群人连忙围上去，抬来软椅给他坐下，又给他按摩震着的那只脚。
　　“洛少，咱们至于吗？”一个人给他按摩着肩膀说，“费这么大劲找谁不行？”
　　帮他擦脸的人停下来，他看着天上纵横的航迹云，说:“闭嘴。”
　　苏不苦关掉手机的同时，拿起另一部已经接通的手机。镜头微微晃动，林照的脸出现其中，苏不苦看着他,最后只是说：“等我回来。”
　　隔着屏幕，林照点了下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