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4、诗人 ...

  •   宫墙外,有人搭起了一个新的草垛。

      蒙着头的人民露出一双双冰冷的眼,在雾气弥漫的死城里,寻找一点生的希望。

      高台上,早就站了一个灰布烂衫的巫师,她有高高的帽檐,遮挡了掩藏其中的恶。

      这次,城民跪伏在地上,却不再高呼着什么,他们等待着,沉默着,因为不确定是不是抓对了人而沉默着。

      高台上,帝师沉沉开口,问他们:“是他吗?”

      历史与台下人民依然沉默。

      被绑在草垛上的东西,连个人形都没有,像一团模糊的血肉,只能依稀辨认脸在哪里,手在哪里。
      他也沉默着。

      良久,巫师望了望天空,沉声道:“烧。”

      一根火把点燃了草垛,熊熊的烈火带着相同的狰狞,瞬间吞噬整片草垛。

      人群抬头望着那片烈火,眼中有惶恐与希冀,绝望和光亮。

      但这次,被烈火遮盖的人没有发出鬼一般的嘶吼,他一如方才那般沉默,躁动狂舞的火光中,那道人影缓缓,缓缓抬起了头。
      被吞噬的人透过烈火,看不清一丝表情,但他静静地注视着人群,目光似能穿透烈焰,穿透历史,刺破过往和未来。

      他在沉默,人群在沉默,巫师在沉默。
      只有冲天的火焰在叫嚣,噼啪声似是能炸破天。
      “啪!”“啪!”“啪!!”
      又像一罐罐药炉破损的声音。

      楚长安从刚才就一直绷着整副身躯,像化成了一块钢板,一根木头,但此刻,他忽然俯下身,激烈地干呕起来。
      “呕——”
      “呕呕呕呕呕呕————————”

      周围都黑了下来,只有那团烈火在熊熊地燃烧,它正烧灼一个人的躯体,烧毁一个人的生命。
      伴着那团灼热狂舞的火光,他们好像看到了偈真的医馆。

      那里还有零散几个病人,正躺在病床上,气若游丝。
      “我要死了……”
      “我,我……我要,我要吃药——”
      “我不想死啊……”

      有人匍匐在地上,撑着一口气向后院爬,他们离死亡只剩一步之遥,不管是什么药都无所谓了,他们只想找一点希望。
      他们要吃药。

      他们像蛆虫一样蠕动着,匍匐着,一点一点往后院挪动,那里有被打碎的药炉,地上是凉了的汤药。

      在死亡面前,人毫无尊严。

      那些人像狗一样舔舐地上残余的药汤,在破碎的瓷片里翻找争抢熬煮剩下的药渣,混乱中,有人不慎被碎瓷片割裂了指尖,血肉迸出,混在药汤里。

      天上响起几声闷雷。
      面前的医馆重新消失,他们仍然站在宫门前,跳跃的火光还在不停地烧,火焰顶端,飞舞着源源不断的灰烬。

      但头顶的天空却忽然变了。
      天上的云如沸一般滚滚而来,浓云卷过天空,暴雨几乎是瞬时间如注泼下,几道炸耳的雷声劈下,闪电打亮所有人苍白的脸庞。
      狂风骤起,猛烈地刮起来,吹得地上的人东倒西歪,火焰尖端的灰烬铺洒而开,遮盖了天空。

      但暴雨却浇不灭一丝火星,狂风也只能让火焰更加汹涌。

      长俟比谁都熟悉这片场景。
      他在世界一片火热里,眯着眼看向那团暴雨中仍然逼天的火苗。

      火苗里,已经缠卷上丝丝缕缕金色的神辉。

      他当年飞升,便是这样的。
      ——神魂成了。

      高台上,巫师终于发出了一阵无法抑制的,狂喜的古怪笑声。

      暴涨的金色神辉与火红的烈焰缠卷在草堆里,一道天雷劈过,却降落在城外一座荒山。

      缠卷着神辉的是偈真,而飞升的,却成了季厘。

      百姓被这一幕吓得脸色发白,他们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冲着高台上大笑的帝师问道:“帝师,这是怎么了?”
      “什么意思?我们,我们找对了吗?”

      帝师止不住地笑,她对着台下的百姓,高声呼喊,夹杂着狂喜的声音刺破云霄。
      她喊的是——

      “罪人已伏诛,天罚已止,天罚已止!”
      “偈真,你带来灾难,殃及无数,罚,罚——!”

      “判你此后落入十八层地狱,永生永世!!!————”

      人民终于不再沉默了,他们开始欢呼,乌泱泱的人头重新跪伏于地,口中喊着——
      “天佑邑乌!”
      “我们得救了!得救了!——”
      “我们找对了,我们找出了罪人!!”
      “罪人当诛!”

      长俟看着熊熊火焰,复又将目光转向宫墙,那里在六十年后,会站立起一个人,他会在夜风中颤颤巍巍如破烂的旗帜,但会用沙哑的嗓高喊出:
      “我站在这里,代替另一个被杀害的人。”

      漫天的灰烬在狂风暴雨中遮蔽了天空,滔天烈火里,千万颗俯首入地的头颅中,只有一个诗人,站在跪趴的人群里,笔直地挺立。

      这片混乱如地狱的场景是轰然倒塌的,长俟他们站在一片废墟里,看到了唯一挺立着的,偈真的小医馆。
      那里走出了第一批痊愈的人。

      小医馆挺立在荒芜的世界,随着时间的推移,走入了一群身着官服的人。
      是一群太医。

      水老太医带着自己的孙子走入已经空了的医馆,走到后院,看到了破碎的药罐。
      那老头在碎瓷瓦片中翻找,抠挖出一点剩余的药渣,他凑在鼻尖闻了闻,又捻起,仔细辨认着。

      后院里刮起一阵小风,角落里,勾勾画画的纸上,是七零八碎的药方。

      “原来是这样……我怎么没想到,”那老头笑了:“药方,他真的配出来了。”

      那十岁的小孙子不解地看着爷爷,问道:“爷爷,药方是对的吗?”
      “是。”

      “那是偈真哥哥配出来的药方!”那孩子忽然大喊道:“他们!他们冤枉人了!!”
      那小孩子拉扯着爷爷的手,“走,爷爷,我们去把真相告诉大家……”

      那老太医却笑了一声,拉住了那孩子,“小孩子果然是小孩子……”他蹲下来,对那孩子道:“不用说,记住,谁也不要告诉。”
      “为什么……”
      “因为没人在乎。”

      长俟脚下站立的废墟组建而起,街上重新被热闹点缀,行人开始多了起来,他们渐渐褪去了厚重的头巾,大街小巷照旧塞满了热闹,和往常一样。

      好像唯一不同的,是宫门前,竖起了两块石碑。
      一块圣人碑,一块罪人碑。
      一个飞升的季厘,一个烧死的偈真。

      他们曾经站在同一片高墙上,振臂高呼过。

      这里的夜晚重新热闹起来,那是瘟疫过后的第一个中秋夜,大家带着劫后重生的喜悦,纷纷涌上街头。
      他们在庆祝,街上的行人密密麻麻,和那天的上元夜一样。

      锣鼓秧歌,鞭炮齐鸣。
      张灯结彩,庆贺重生。

      那天,皇宫中点起了烟火,不间断地放了大半夜,把整片天空照得像白天一样亮,一簇簇烟火如花绽放在夜空,好不热闹,好不纷呈。

      那天,宫墙上站了一个人,他衣不蔽体,狼狈地像个阴沟里的老鼠,他颤颤巍巍,站在偈真和季厘曾经站过的地方,回头望着不断绽放的烟火——

      纵身一跃,跳下了宫墙。

      他化成了千万烟火中的一颗,肉泥血花炸在地上,扑溅上人群。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有人跳宫墙了!!!”
      “血!血!我的新衣服!!”

      ……

      人群渐渐逼近。
      “这是谁啊?”
      “不知道啊,看这打扮,要饭的吧……”
      “哎,太可怜了……”

      “我怎么觉得他有点眼熟?”
      “他好像是……肖无风?”

      人群忽然沉默了。

      “肖无风是谁?”
      “呃,我——我忘了。”

      “嗨……大好的节日,走走,别看了,我们去那边。”

      人群涌入锣鼓喧天的热闹大街,摩肩接踵中,忽然听到有人在笑。

      长俟他们顺着那低低的笑声望去。
      那个灰扑扑的诗人,腰间别着一块灰扑扑的玉,他看着人群和遥远的宫墙,看着那一滩没人要的血肉烂泥。
      他在笑。

      他笑得开心极了,整张脸都洋溢着喜气,他看着人群,哈哈大笑,灰扑扑的脸上几乎镀上一层亮光,有几个人被吸引,看了过来。
      不知是这诗人笑起来太过喜感,还是今夜大好的日子,大家心头本就高兴,那几个人开始跟着他笑,这一笑,周围的人也开始跟着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诗人笑得越来越厉害,笑得直不起腰,他捂起肚子,笑出了眼泪,他伸出手指着人群,和人群对着开始大笑起来。

      他就那样指着人群癫狂地笑,人群也指着他,场面一度荒诞极了。如果不听那些扭曲到极致的大笑,只看这幅画面,只会让人以为他们在互相指责,破口大骂。

      诗人笑啊笑啊,笑得喘不上气,笑得目眦尽裂,笑得青筋暴起,笑得脸颊爆红。
      他笑着,不顾一切地笑着,连口气都喘不上来,于是胸腔里那点气被他放干,他笑到后来,只有青筋无声地崩起,扭曲疯狂的笑声已经无法从他喉咙里发出,他只有一点点气音,一抽一抽地,看起来像是已经力竭。

      他就这样指着人群,一抽一抽地弯下腰去。
      远处的烟花还在不停地放,这片大好盛世里,有一个诗人指着人群,指着家国,指着万里山河。
      声嘶力竭地大笑。

      而后,他轰然倒了地。

      “你们看,他笑趴下了!”
      “哈哈哈哈哈,还能站起来吗?”
      “这是怎么了?”

      有人看不对,走上来扶他,却发现他双目暴凸,眼球涣散,已经没了气。

      他笑死了。

      “我操,不是吧……”那走上来的人没有探到他的鼻息,立马就慌了,“他,他是谁啊?”

      “不知道啊……”
      “看看他身上带着什么证明身份的东西吗……这也太怪了。”
      “大好的日子,一下死了俩人,晦气晦气。”

      人群围着这个死状狰狞的人,看着那人从他怀里掏出一张纸。

      那人把纸张打开,念了起来:
      “我们杀……”
      他只念了这三个字,后面就开始模模糊糊地读了起来,他把这张纸一目十行地读过,嘴里含含糊糊地念着,眉头越皱越紧,带着一股子显而易见的鄙夷。

      “……我们能上天堂?”
      那人读到最后一句,才终于好像找到了一句能宣之于口的话,清清楚楚读了出来,而后嘀咕道:“这什么玩意儿啊……”

      “写的什么啊?”人群有人问。
      “啊,”那人把纸往人群里一递,“没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是粗鄙之话,连韵脚都没有,你们看看……”

      那纸张传送在人群中,看过的人皆紧锁眉头,而后嫌恶地递给下一个人,嘴里念着:“什么玩意啊。”“粗陋。”“连平仄都没有!”

      半晌,围观的人开始散去,他们已经没有兴致再逛什么夜会了,最后街上行人越来越少,诗人的尸体就留在那里,没有一个人去管。

      老远的街角,颤颤巍巍走来一个老婆婆。

      她是人们口中的疯子,此刻正游荡在街口,嘴里不住嚷着:“小贺!小贺!——”

      那老婆婆与熙熙攘攘的人群逆行而过,被无数双嫌恶的手推搡。
      “走开走开!”
      “哎哟,今晚都碰见什么事儿啊……”

      那老婆婆摇摇晃晃走过大街,在经过倒地的诗人的时候,回头不经意地瞥了一眼。
      “小贺——小……”她怔住了。
      那疯子在原地错愕了好一阵,忽然睁大了眼,双目涣散地向那人的尸体处走去,她一步一步,挪动到那人面前,整个人哆哆嗦嗦地蹲下身,细细打量着死相惊悚的青年,而后,疯婆婆的目光下移,落在那诗人腰间的灰扑扑玉佩上。

      “小——”那婆婆颤抖着,伸出手,指尖靠近那块玉佩,却在马上就要触到玉佩的时候,她停住了手。
      她灰蒙蒙的眼里全是茫然与暗淡,她怔愣着,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而后——
      她开始往后退。

      她口里不知在呢喃什么,浑不知所以地往后退着,她踉跄着起了身,忽然发疯一般向街尾跑去,那婆婆头也不敢回,跑了两步,轰然倒地,再爬起,逃也一般。

      “小贺!小贺!!!——”她在逐渐空荡的大街上癫狂地喊着,却与那狰狞的尸体背道而驰,越跑越远,街口处回荡着她的呼唤,夹杂着一种莫名的绝望与灰败。

      “小贺!——”

      “小贺!!!!————”

      空寂的街道上,有一张被人群踩了无数遍的纸,那上面的墨迹变得有些模糊,但依稀还能辨认——

      我们杀过人
      我们杀过男人我们杀过女人我们杀过老人我们杀过孩子

      我们吃过人
      我们吃过人心我们吃过人脑

      我们打瞎过人眼 我们打烂过人脸

      我.们.死.无.报.应.
      我.们.能.上.天.堂.{1}

      *

      正值八月,茂盛生长的新生草丛掩盖了旧腐的落叶,树木越长越高,枝桠遮挡了天空。
      于是一年复一年。

  • 作者有话要说:  注:这首诗不是我写的,是艺术家顾德新写的,本来打算自己写一个,后来想了想还是决定用这些直白到刺眼的文字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