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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一 一 ...

  •   新的转机和闪闪星斗
      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
      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
      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

      ——北岛

      幻象终于彻底坍塌,他们重新站立在这片真实的人间,恍如隔世。

      长俟打量着这片天地,和他们离开时一样,树荫庇天,树影摇晃,好似一个长夜还未走过。
      “我们离开了多久?”他问槐悄。

      结果槐悄道:“已经半个月了。”

      姬自牧一愣,半个月……
      他问,“现在这里什么情况了?”

      问到这里,槐悄才终于找到了要紧事,忙不迭地对姬自牧道:“主公!真的有瘟疫!”
      皇宫夜巷里,回来的五个人空前沉默,没跟着出去“见世面”的傻狗却手舞足蹈,对他们道:“你们不在,太可惜了,这里可精彩了!”
      “他们发烧,上吐下泻,死了好多人!”

      偈真听到这里,忽然打断了他,“那个老太医呢?他配出药方了吗?”

      “哦!”傻狗都快蹦起来了,急得跳了两脚,拉着姬自牧道:
      “那个太医,他快死了!”

      姬自牧长眉微蹙,“什么?”

      “他被传染了,那两个坏官兜不住,被发现了,只能把人交出来,结果发现他已经染病了!”
      长俟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叔叔,忽然觉得有些庆幸。
      幸亏没让他进到溯回石,看到那些丑恶。

      仍在划分“好人”和“坏人”的孩子,是世界稀缺的至宝。

      偈真沉默了片刻,忽然沉声问道:“他……现在在哪里?”
      自从把前尘往事全都想起来之后,这个人愈发沉默了,他脸上时时浮现出长俟第一次见他时候的那种表情,荒芜又迷茫,看着任何事物都带了阴郁和淡淡的不解。

      长俟应该会觉得他本来就是这样的,如果不曾见过那人眼中炽热的光。

      槐悄把那点兴奋劲抓着自己的主公耗尽了,才终于看向偈真,他指了指太医院的门,“就在这里面,真的快死了。”

      他话音刚落,偈真就已经向太医院走了去。

      太医院里十分安静,大概是谁也不愿意靠近身患瘟疫的人,整个院落空寂至极,那头发花白的老头躺在里间,满头银丝凌乱,看起来比半月前站在宫墙上的模样苍老了不止十岁,他倒在榻上浅眠,老态尽显的一张脸上,浮着丝丝折磨的痛苦。

      姬自牧一行人无声地行至那人榻前,他们使了障眼咒,活人看不见他们。

      病榻上,那老人眉头微蹙,被病痛折磨地整个人都虚浮,他气息短促,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

      偈真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过来看一眼,兴许是因为时间过去了太久,这世上只剩这个老头还记得自己了。

      屋内烛火微暗,静得落针可闻,良久,那老头微微敞开双目,他眼光涣散,无法聚焦,费力地眯了眯眼,望向窗外天色。

      豆大的烛火烧灼声好像都清晰可闻,窗外不知哪片树叶又蹭过了枝头,哗啦啦的轻响像是沙粒流淌。
      床上的老头忽然缓缓开了口——

      “都说,人死前能看见鬼。”他沙哑的嗓音很轻,几乎有些含糊地说道:“是真的吗?”他无光的双眼好像穿透了偈真的身体,但瘦弱的手臂却已经迟缓地抬起。
      “……还是,我的幻觉?”

      偈真看着那只枯木一样的手,低垂着眼眸,良久,他蹲了下来,轻轻托住那老人的手。
      老人微微睁大了眼,眼光却怎么也凝聚不起来,他细微地发着抖,握住那片真切触到的冰冷。
      他好像就是在那一瞬间,有了一股狰狞的活气。

      “爷爷让我谁也别告诉……”他的眉心抽动,像是终于找到了可以倾诉的人:“我不该,太听他们的话——”

      他忽然非常不明显地笑了,这张僵硬的脸上却没显出一点喜悦,比哭还难看。
      “爷爷要是知道,我终归是说了,恐怕,又要说我孩子心肠了……”

      “该下地狱的,不是你。你……”

      “你犯下唯一的错,就是……”他声嗓轻的像羽毛,双目涣散着,眼中的微光愈发黯淡,但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沉缓至极,沙哑的嗓带着冗长的回音。

      “你……太干净了,你那颗不被世界相容的孩子心……”他灰暗的瞳仁迷离,两行浑浊的泪从眼角划出,汇入脸庞纹路,他轻轻地说——
      “让世界再也没有放过你。”

      老太医一边说着,双目一边失去着仅存的一丝神采,最后,只余下喉咙里一点气音,丝丝流出,似是细微的蚊吟。

      再后来,连那点蚊子哼哼声都没了,老人变成了一滩死水,再也经不起一点波纹。

      偈真就蹲在那里,沉郁的背影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才有小厮端着汤药走进来。

      残月渐红,夜深露重,徐徐的风送来一点说不出的阴冷。
      隔着窗向内看,太医院幽微的灯火骤然灭了。

      “水太医?水太医……”那小厮的声音轻轻传来。

      不过一时三刻,静谧的太医院突然爆出一声门开的轰响,那小厮屁滚尿流地冲出里间,爬起来,嚷嚷着嘟哝着,跑出太医院。

      “陛下!陛下!——”
      “水太医没了,没了——!”

      楚长安看着那小厮狼狈逃离的背影,忽然干笑了两声。
      “呵,呵,”他心里连点波澜都没有:“看看,一样啊。”

      屹立了近百年的宫墙还是那个模样,其上一共站上过四个人。
      如今死的死,亡的亡。

      人群好像还是旧模样,他们捂着口鼻,露出惊惧不安的双眼,聚集在宫门前,推搡着,叫嚣着。

      “真的有瘟疫!!!”
      “救我们!”
      “太医没有骗我们……”
      “水太医呢?!”

      这次没有什么帝师能给他们一点虚妄了,他们拥挤在门前,自己找着希望。
      找。

      “水太医是不是被你们关起来了!”
      “水太医能救我们!”

      宫门前,有蒙着脸的士兵挡在人群面前,手里举着刀剑,抵御的不是外敌,而是人民。
      凡是激进的,胆敢在门前叫嚣的,一律用暴力镇压。

      威严的高墙外是暴动的人群,士兵手中的剑一丝不让,却也一个人都不敢杀。

      这场不知已经持续了多久的对峙,以那道沉重的历史宫门终于缓缓打开而告终,宫门里走出了一个太监打扮的人,他穿着体面的朝服,微微扬着下巴,迈着丝毫不差的碎步踱出,站在人群之前,尖声喊道:

      “水太医散布谣言,传播恐慌,已押入大牢,听候发落。瘟疫此等传言子虚乌有,再有暴|乱者,”他瞥了一眼士兵,“以同罪处,押之以儆效尤——”

      说完,他趾高气扬地转了身,在群众的怔愣中,离开了。

      人民短暂地沉默了。

      “他们说了,没有瘟疫。”
      “果然是我们想多了吧……”
      “宫里,皇上,他能骗我们吗?不能的。”

      威严的宫门屹立。从千年历史中带出的奴役心理,让他们对冰冷威严的东西永远带着盲目的信服感。他们的神情松散下来,好似这样闹了一番,只是为了讨这么一句话,他们听进了耳朵,就安了心。

      “我觉得他们在骗人!”
      “呸呸!别胡说,你想被抓起来吗?”

      有句话孔涟说过,归荑听过。历史说过,文化听过。
      ——“其实所有人都是活在谎言里的。
      有的是心甘情愿活在别人的谎言里,有的人,没有人骗他,他还要自己骗自己。”

      人群有了安心度日的权利,偃旗息鼓,开始缓缓散去了,在这群鸟兽散的人流中,有一个老人,他开口了。

      他手里有一根拐杖,夜风打乱了他的鬓发,老人浑浊的眼球转动,仰头看向天空,但细看,他瞧的不是天空,只是高墙。

      他定定地站在那里,看着高耸的宫墙,身边是如潮水散去的人群,沉沉地道:

      “六十年了。”
      “你们还打算用同样的手段,骗我们第二次吗?”

      他声音不大,只有周边一圈人听见了,但凡听见的,都莫名地停了步,齐齐看向老人。

      “骗谁?”
      “什么骗我们?”
      “老人家,你在说什么啊……”

      那老人的眼珠似是落了几十年的灰,污浊地几乎有些难以辨认出瞳仁在哪,他看着那道宫门,孤独地站立在人群里。
      但他必须站立,因为只剩他一个人了。

      “当年,”他轻声道:“你们说瘟疫是有人招致的,因为这一句话,枉死了多少人?”

      老人单薄的脊梁在阴沉的天空下挺立,却像是马上要崩断。
      “大夫他收留我们,给我们治病,可你们说大夫是招致瘟疫的罪人,把他活活烧死了……”
      他开始发抖。
      “大夫死了,瘟疫过去了,你们就说,是罪人得到了惩治……”
      他指着那块宫门前的圣人碑,胸中是翻滚的思绪,“你们给他立耻辱碑,你们骂他,诅咒他,让他下地狱!”

      “可我们能治好,不是因为罪人得到了惩治啊……我们,是我们吃到了药!我们吃到了药啊!!”

      残月如血,照在老人身上,这才发现,那老人的一根指尖是畸形的,那块指腹的皮凹凸不平,像是曾经被某块瓷器划破过血肉,愈合之后留下的疤。

      “我们不敢帮他说话啊!你们都疯了……我们要是说了,就是罪人的同谋,就抬不起头,就人人喊打!”

      “可为什么要说他是罪人啊?为什么烧死他啊……”老人环顾四周,可他们这一代人,已经只剩他一个,再没人回应他了。

      “这句话,我一辈子都没敢说出来。”那老人垂着头,手中的拐杖支撑着他,好让他在天地间挺直着站立,好让某样看不见的东西,在他肩头站立。

      “可到了,我老了,身边的人一个个没了,只剩我了。我,我……我总不能什么都不说,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啊!”
      “如果真的这样下去,等老头子我死了,这世界上,就真的没人记得了——”

      那老人终于仰起了头,他双手撑在拐杖上,努力地,竭尽所能地挺直脊梁,替另一个人挺直脊梁。
      他说。

      “偈真大夫,他是个好人!他救了我们,他不是罪人!”
      “他没罪啊!!”

      人群全都停在原地,没离开,也没说话,沉默着,不知在等着什么。

      “他说的是六十年前的瘟疫吗?”
      “那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啊,可是他的意思好像是,有人被冤枉了?”
      “真的假的——”

      有人开始试探着问道:“老人家……那个,你想说什么?”

      那老人沉沉地闭上了眼皮,良久,再睁开,他缓缓说道:“我想说。”
      “也许这次,我们还是会输的,和以往任何一次一样。”
      “输的永远会是我们。”

      人群有人皱起了眉头。老人仍在说道。

      “但你们要记住,记住啊……”他看着那些年轻的人:“记住,我们是输着的。”
      “下次,就算我们还是不会赢。但最起码要记得,我们不能忘了,不能忘了!要记得啊……”他环顾着四周年轻的人,他焦灼地表达,双目里都是激烈的光。

      “要看好了!看好我们是怎么输的,这不能忘啊,不能忘了,我们又……”他双手执起拐杖,用力敲击起坚硬的地面,一下一下,捶着砸着,扯着嗓子呐喊,用气急败坏的,近乎焦急的姿态。
      他呐喊:“我们又不是猪狗!!!”

      人群中,有身影怔住了,有人还是冷漠,有人抬起了头,有人还是垂目。

      良久,有一个人转身,重新回到那片宫门前,他沉默地走过去,被士兵拦下,再向前走,再被推后。
      又有第二个人,第三个人……

      他们沉默着与士兵推搡起来,一言不发,冰冷的剑戟与铁甲恐吓着他们,他们却不退让了。

      于是,有第一个人这样冲向了宫门,狠狠地砸起了门。
      兵刃再也无法阻拦血肉之躯,人群向用赤手空拳砸着冰冷沉重的宫门,沉默着与某样看不见的东西对峙。

      “开门!开门!”
      “放了水太医!”
      “好人不能没好报——!”

      他们闹着,不依不饶,砸门的声音一次比一次大,凡是留下的,一个都没有离开。

      吠够了叫累了就安静下来的,是猪狗。
      ——我们又不是猪狗。

      大半夜就这样过去了,人群不知疲倦地砸着门,晨光熹微时,宫门终于再次打开。那趾高气扬的太监在一群身着铁甲的护卫簇拥下走出来,人群被推搡着向后退了退。

      太监这次不再扬着下巴,他满头都是汗,与人民保持着一段距离,环顾了一圈四周,只能看到一张张愤怒的脸。
      “那个,那个……”太监含糊地站在那里,把眼一闭,喊道:“水老太医良善忠悯,为寻病因日夜操劳,不幸染病,去了,去了——!”
      说完这句,那太监转头就往回跑,像是慢一步便会被万箭穿心一般,逃跑的时候甚至狼狈地绊了一跤,头顶上的帽子就这样摔掉。
      他屁滚尿流地爬起来,又捡起地上的乌纱帽,抱着帽子往皇宫逃。

      人群已经错愕了,他们站在那里,眼睁睁看着太监跑没了影,穿着铁甲的士兵退回,重新将大门关闭。

      他们看着紧闭的大门,一双双眼中,情绪混乱交杂,有震惊,有茫然,也有不可置信,恍然大悟。
      但那些不一样的情绪里,都藏着一丝同样的光。

      这夜,有一个人永远地睡了,却有千万个人就此苏醒了。

      人民在错愕之后回过神,人群忽然爆发出一阵大喊,他们没命地用身躯推砸沉重的宫门,几十年不曾动摇的土地都在震颤。

      他们前所未有地暴怒着,呼号着,向那道冰冷的石门撞击,不管不顾。

      长俟他们站在不远处,看着那些鲜活的,抗争的生命。
      ——你看,不一样。

      长俟静静看了会儿,忽然垂了眸,眸光闪动。
      “小猫。”

      姬自牧沉默地握住他的手,“归荑,你想说什么?”

      他抬起头,看向一旁沉默的偈真,一个本该成神的人,却生生在十八层地狱里囚禁了百年。
      如今有神明为贼,盗窃春秋。

      长俟转头看向远处的宫门,一字一句:“我要该下地狱的下地狱。”

      ——我要刺破一切虚伪的,守护一切漂亮的,我要该下地狱的下地狱,要幸福的回到他原有的位置。

      身后忽然缠过一个温暖的怀抱,姬自牧拥住他的背,下巴轻轻搁在他的肩上,笑了,“嗯。仙君,你看着。”他轻轻地道:“搭起来的戏台,总有一天会倒塌的。”

      第一道曙光亮起那刻,天边不知何处飞来两片鸟群,一金一黑,成千黑鸦与上万金丝雀齐齐涌来,它们飞掠至宫门前,与人群一齐向沉重的宫门撞去。

      金雀的啼鸣、黑鸦的呕哑伴着冗长的,沉重的石门响动声。

      宫门开了,人群跑进皇宫。

  • 作者有话要说:  朋友们,我想要问一下,有人在看吗?
    我不确定我是否有读者,但已经竭尽所能了
    所以如果有人一直在读的话,可不可以让我看到你一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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