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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个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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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年少时为什么不能遇到太惊艳的人?”
“因为你没办法拒绝一场相遇。
他让你无可救药,偏又在劫难逃。”
【2】
南莲镇一碰上阴雨天,空气就格外好闻。
千亩莲塘的香气,恨不得将整个镇子都包裹起来。
叶香遣撑了柄油纸伞,沿着小巷子往回走。
此刻天色不算晚,街边却空无一人。
快要走到小路尽头时,油纸伞下突然多出来一双漆黑的皂靴。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这儿可是叶镇长的家?”
叶香遣握着伞柄的手一僵。
是他的声音。
油纸伞慢慢往上扬起,男人个头太高,叶香遣足足将伞撇到身后,方才看到了他的面容。
是他没错。
他回来了。
【2】
三年前阿娘病重,叶香遣作为镇长之女,代替母亲去参加采莲大赛时,救下个快要溺死的人。
她将那人带去了莲塘深处,藏在一间隐秘的小屋里养伤。
男人沉默寡言,从不提及身世。
叶香遣只知道他的名字叫作项游。
少女隔三岔五便借着采莲的借口,去找项游说说话。
男人去过很多地方。
皇城,大漠。
岭北,山南。
叶香遣听着听着,颓然冒出了想要离开南莲镇的念头。
在那些未曾去过的地方中,她最喜欢皇城长安。
听说那儿恢宏气派,钟鸣鼎食。
可是后来她没能去皇城,却见到了从皇城来的少年。
并不似想象中那般随和温润,反倒矜贵的有些咄咄逼人。
【3】
初见楚荆和的那日,是个极为晴朗的白天。
酷夏炎炎,蝉鸣不绝于耳。
少年骑白马,姿容朗绝。
“这儿可是叶镇长的家?”
“你找我爹做什么?”
叶香遣仰着脖子瞧那高头大马,好奇道,“难不成你就是爹爹所说的贵客?”
少年翻身下马,仍比她高出一大截来,“我奉皇命,前来办要紧事儿。叶镇长现在何处?”
叶香遣一副全然不信的模样,摊手道,“爹爹同兄长出远门了,恐怕要过半个月才能回来。”
楚荆和的面色一下犹如霜打。
少年犹豫片刻,略带嫌弃地推开屋门。
“那就只能勉为其难在这儿暂且住下了。”
“……?”
楚荆和说一不二,当天就搬了进来。
“这就是你家最好的厢房?”
少年以袖掩住口鼻,扇了扇空气中的灰尘,剑眉拧成了一团。
“南莲镇只是个小镇子,自然比不上皇城里边,公子若嫌弃,大可以住客栈去。”
叶香遣边说着边扬起一扫帚的灰尘,呛得他连连后退,险些被门槛绊倒。
小姑娘得了逞,笑得前仰后合,唇边漾开两道梨涡。
楚荆和居高临下睨她一眼,毫不留情将手里的包袱扔了过去。
正中叶香遣怀中。
“你!”
“你什么你,快去替本公子收拾行李。如有怠慢,我便连着叶镇长一块儿责难。”
“……!”
【4】
楚荆和这人好生奇怪。
白日里睡大觉,一到晚上便带着他那鬼魂似的手下青谷在南莲镇里转悠。
若不是恰逢阿娘半夜咳喘,她也不会在药铺门口遇了个正着。
天像破了个窟窿般往下倒着雨,叶香遣刚拎着一串药出来,便被浇了个彻底。
她将药包抱在怀里边,举着伞往回走,没走两步,就见两道凌厉的黑影,穿街过巷。
少女来不及惊呼,上方撑着的油纸伞已被剑光劈开,大雨倾盆,兜头而至。
瞬间就将叶香遣淋成了落汤鸡。
“是你?”
楚荆和站在街对面,抻着剑鞘,“啪嗒”一声,收回长剑,面色同这暗沉的天一样,不太好看。
小姑娘没有回话,只是伸手抹了把额面,甩了甩雨珠子,然后将握着的半截伞骨负气般丢掷在锦衣少年的脚边。
伞骨落在蓄着水的小坑洼里,溅得楚荆和玄色裤角上一片湿润。
“怎么,你这是在朝我发脾气?”
少年牵牵唇,头一次被人这般对待,恼怒之余甚至感到有些新鲜。
叶香遣抬眸瞪他,眼儿浑圆。
“误伤了也不道歉,就没见过你这么霸道无理的人!”
“深更半夜,谁让你鬼鬼祟祟在街上晃。”
“我是来替阿娘取药的,算了,告诉你作甚。”
小姑娘抱紧了怀里的药袋子,见那雨势渐长,也懒得同他多费口舌,跺跺脚往回走去。
楚荆和瞥着她落入雨中,一深一浅的背影,敛了笑吩咐道,“跟着她,平安送回府。”
青谷从暗处走来,抱拳领命。
“是。”
【5】
淋了雨,小姑娘身子弱,一连病了好几日才完全好透。
而那罪魁祸首不仅一次也没来探望过,更是恨不得离她八丈远,生怕过了病气去。
叶香遣气不过,划着小船去找项游诉苦。
只是男人一听到楚荆和的名字,脸色顿时沉了下去。
猜想二人兴许有什么过节,但男人不愿开口,小姑娘也只好笑着带过。
回到镇子时,天也近晚。
没等她靠岸,便听见“哗啦”一阵巨大的落水声。
叶香遣伸长脖子,远远一瞥,瞧见青谷被几个黑衣人团团围住,招架无力。
那落水的,岂不是楚荆和?
小姑娘脸一白,见那湖面归于平静,人好似沉了下去。
她来不及多想,立刻丢开船桨,一个猛子扎进湖中。
荷塘中莲梗交错,根茎横生。
好在叶香遣自小熟悉水性,一眼就看见他那截月白色的锦袍端隐在不远处的莲梗下。
起起伏伏,好不可怜。
等到挨近了才发现,楚荆和后背受了伤,水中瞧不清伤口有多深,只见那一方水里浸着血色,挥也挥不散。
叶香遣已不是头回遇到这种事儿,心里即便又慌又怕,但很快拼着全力将人拖拽到岸边。
夜幕四合。
楚荆和醒来时,小姑娘正伏在自己胸膛上,口对着口换着气。
她的唇瓣冰凉,似乎还带着淡淡的荷香。
鬓发湿漉漉滴着水,有的落在少年的面上,有的落在他额头。
还有的,落进半睁半阖的眼里。
楚荆和后背痛的厉害,浑身火烧般发着热,唯唇上柔软的触感将他一腔怒意抚平了个干净,半点也不剩下。
“你醒啦?”
也不知过了多久,渡气渡得叶香遣嘴角都有些发麻时,少年总算幽幽转醒。
“你怎么在这儿?”
楚荆和嗓音低哑,透着股说不清的狠劲。
小姑娘将他扶坐起来,摸了摸少年的额角,解释道,“你受伤掉进湖里,幸亏我来的及时,不然你就要去见阎王了。”
楚荆和咬咬牙,单手撑地想要站起来,奈何伤重,整个人晃了晃便前倾着倒了下去。
摔在地面的疼痛感并未如约而至,少年掀眸,发现叶香遣竟先他一步,垫在了底下。
小姑娘吃痛般咧咧嘴,抬手想要将上方压着自己的少年推开。
天色虽暗,但楚荆和是习武之人,向来眼尖。
身下的少女湿衣勾勒出玲珑的身段,腰肢纤细,肤白胜雪。
说也奇怪,明明是个生长在乡间的野丫头,此刻落入眼,却比那些长安贵女们,还要惑人几分。
楚荆和滚了滚喉咙,让到一旁,抬手按住太阳穴,狠狠揉了几下。
他莫不是脑袋进水了。
对着个未长开的小丫头也能生出欲/念。
“你的伤口又流血了……”
叶香遣小声惊呼着绕到他背后,不由分说便褪去少年残破的锦袍。
肌理分明的背部少说也有四五道年代久远的伤痕,加上这条新添的,看上去尤为骇人。
小姑娘张张唇,也不知是不是被吓到了,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没动静。
楚荆和扯了袍子,重新穿上,冷声道,“没规没矩,你一个未出阁的……”
话音未落,锦袍又被拽落,劲腰处一凉,贴上枚柔弱无骨似的手掌。
楚荆和眼底一暗,双腿肌肉都跟着绷了绷紧。
“你怎么老是受伤?”
叶香遣瘪瘪嘴,歪头看他,眼尾发红。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挨了揍。
【6】
二人生了火堆,在荷塘边待了一整夜,天亮后才回到府中。
青谷早已摆脱那群黑衣人,更是在湖边找到天明,直见到叶香遣架着小主子回来,这才松了口气。
楚荆和根本没将那半尺长的刀伤当回事儿,一回屋,就同青谷关了门议事。
小姑娘想起他白的毫无血色的薄唇,软了软心肠,然后去请了大夫。
谁想楚荆和格外金贵,这也不让碰,那也不让瞧。
大夫转悠了一圈儿,只得留下几幅药,便欠身走了。
叶香遣打心底里觉得这长安来的少年,定是吃了许多苦,也必然不如表面那般光鲜。
如此,滔滔不绝的同情心就有如湖水般泛滥开来。
“青谷,去给你家主子煎药。”
小姑娘边剪着纱布,边冲他发号施令。
青谷眼瞄瞄自家小主子,见后者漫不经心扬了扬唇,似是默认,于是捏着药方退下。
“你,能坐起来吗?”
叶香遣转脸盯住少年。
她在灯火下的脸庞流光溢彩,一颦一笑都生动的勾人心弦。
楚荆和别开眼,无赖般伸出一只胳膊。
“起不来,你扶我。”
话音未落,小姑娘便凑了过去,搭了把手。
叶香遣只当它伤的重,满满当当都是关切和同情。
也没注意少年眼里的得逞之色。
这傻丫头,怕是被人卖了,还要替人数钱。
叶香遣的动作很轻,末了,还鼓着腮帮子在伤口上吹了一遭。
“阿娘说吹吹就不疼了,你要疼的厉害,就唤我。”
小姑娘一本正经拍着少年的肩头,仿佛之前不大愉快的过往,早就忘了个精光。
楚荆和觉得喉咙又开始发紧,后背痒痒的,心里也是。
“不疼了。”
少年低头望她,不自觉也放轻了音量。
叶香遣觉得这时候的楚荆和,不像长安来的贵公子哥,而像是再普通不过的隔壁二狗子。
温柔黏人,乖的只叫人想伸手顺顺毛。
【7】
足足过了小半月,楚荆和的伤才彻底好透。
虽然日日躺在屋里,但该办的事儿却一件没落下。
青谷眼见着少年从墙外高高跃进院内,速度快的像一道残影,忍不住开口,“主子,您慢点跑……”
楚荆和脚上皂靴一蹬,人已卧在了榻上,被子一把蒙过头,喘着气道,“方才好险,我在巷口远远看见了那丫头。”
青谷憋着笑,“主子当年和圣上赛马时,也没吓成过这样。”
少年没好气瞥他一眼,“这能比吗?圣上是圣人,她是野丫头。昨儿我还骗她说伤口疼,要是今儿在街上碰见……”
“碰见了会怎样?”
青谷存心往下追问,后者果然闭上嘴巴。
若是碰见了,她会伤心的。
她那么傻,尽心尽力照顾自己,旁的一丁点儿都没多想。
而自个却假借生病为由头,暗地里查着案子。
屋里一时沉默,谁也没开口。
楚荆和奉皇命,追查太子谋反案余孽项游的下落。
一路从长安追至这江南小镇,却突然断了线索。
南莲镇看着平静,实则早已卷入风口浪尖。
他不知道在这里会掀起什么腥风血雨,他只盼这波澜下的安稳,能够长久一些。
【8】
爹爹和兄长回来后,镇子里的官兵突然多了起来。
楚荆和也恢复了原先那副矜贵冷漠的模样,开口闭口都是叶香遣所听不懂的命令。
叶逢提点了几句小女儿不要到处乱跑,便下去忙了开来。
叶香遣觉得哪里不对劲,借着夜色偷偷去了趟项游那儿。
男人早已收拾好了包袱,在他屋里,还多了些俯首称臣的黑衣人。
小姑娘不知道这些人与上次刺杀楚荆和的是不是同一批,但她右眼皮跳的厉害。
项游以为是自己吓到了她,忙出声安抚,“别怕,他们不会伤害你的。”
叶香遣捂着直发颤的心口,怔怔反问,“那他们会伤害别人吗?”
男人愣住,好一会儿才抬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发顶,“不会的,我们要离开这儿了。”
“可是镇子里多了很多人。”叶香遣不安道,“我总觉得他们是来抓你的。”
项游微微一笑,下颚轻抬,“别担心。”
小姑娘站在门口,看着男人的笑容,没有说话。
她担心莲叶、担心游鱼,甚至担心路过淹死的蚂蚁。
更何况一条活生生的命。
而这条命,还是她亲手救起来的。
“你,你做坏事了吗?”
叶香遣嗓儿低低,带着些惧意。
项游走近了些,低头瞧她,“若我说没有,你信吗?”
【9】
男人同他说了个故事。
有关遥远的长安城。
太子年幼时,圣上钦点给他一名伴读,与他朝夕相处,读书习武。
被选为太子伴读听起来是件天大的幸事,其实却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
哪怕贵为荣国公世子,也不能幸免。
太子落马了,要垫在下边。
太子受伤了,要主动领罚。
甚至连太子遇刺了,还要替太子去死。
项游告诉他,皇城里来的那位,正是太子伴读。
太子谋逆,楚荆和将太子捉了,送进宗人府里。
男人说只有这样,他才自由了。
不然一辈子,都只能做太子殿下的影子。
叶香遣心里暗道,他那样的人,才不会是影子。
无论走到哪里,也不会是影子。
小姑娘开口又问,“那你呢?”
项游说,“我原是太子手下,皇城禁军统领。太子被污蔑谋逆,我也一并被撤职,判了死刑。”
男人握紧了拳头,“楚荆和投靠皇后,联合起来想置太子于死地。可我不能看着太子陷入绝境。”
叶香遣听的头发懵,正垂着眼思忖一二时,项游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香遣,不要被他骗了。”
男人语气严肃,“你是好姑娘,不要趟这趟浑水。”
【10】
叶香遣觉得楚荆和不是项游所说的那样。
可她没法反驳。
她什么都不知道。
面带郁色回了府,楚荆和正在树下等她。
“听叶镇长说,今日是你生辰?”
小姑娘点点头,眼里没半点欣喜,“阿娘自生了我后,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所以我从不过生辰。”
少年有些意外。
他顿了顿,又在腰间摸了一圈,最后扯下个通体纯白的玉佩,塞进叶香遣手里。
“那不怪你。何况……”
小姑娘捏着玉佩,不明所以,“何况什么?”
何况你值得世间的一切美好期许。
楚荆和抬眼定定瞧着她,忽而浮出个淡淡的笑。
“这玉佩,还刻着你的名字。是不是很重要的东西?“
“不重要。只是个普通玉佩罢了。”
少年掀掀眼帘,神色闪过不屑。
荣国公府的令牌,对他来说还真不重要。
父亲谄媚为讨君心欢喜,不惜将自己送进宫中,做那太子伴读。
太子仁善,虽未曾将他看作替身,可为人臣子,本就该恪尽本分。
他身上的每一处刀伤剑痕,都在提醒着,离开荣国公府,他什么都不是。
但他偏不回去。
偏要凭一己之力,在这朝堂上立足。
“你怎么了,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开心……”
楚荆和一把抓住小姑娘伸过来的手掌,玩世不恭地又笑,“我饿了,咱们去吃碗长寿面吧。”
叶香遣领着少年去了路边小摊上,还未落座,就瞧见他嫌弃的目光。
小姑娘咧嘴,不由分说将人按在座位上,“入乡随俗,就别计较啦。”
楚荆和刚开始还有些不习惯,等到热腾腾的面汤端上来,也就没了二话。
这大概是他吃过最香的面食了。
“好吃吗?”
少年嘴硬,“比起长安的,还差得远呢。”
叶香遣埋头喝了口汤,没搭理他。
过了半响,楚荆和放下筷箸,瞧她扑闪扑闪的睫毛。
“你愿意,跟我去长安看看吗?”
【11】
叶香遣没能去的了长安。
那本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夜晚。
火光照亮了整个南莲镇,皇城里来的人朝项游放了一箭,贯穿了他的胸口。
楚荆和拦下了第二箭。
救了他一命。
而窝藏朝廷重犯,镇长失责,锒铛入狱。
叶香遣这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小姑娘六神无主,思来想去能求助的人只有楚荆和。
可少年的身份,变回了督查右御史。
想再见一面,已是万难。
回京的前夜,隆冬飘雪。
叶香遣本不抱什么念头,却在镇子口碰上了楚荆和。
仍是高头白马,姿容朗绝。
少年挥挥手,一队官差押送着昏迷的项游先行离开。
小姑娘脸颊被风吹得红扑扑的,眼尾也无端泛着红。
楚荆和远远瞧着,终是于心不忍,翻身下了马,稳稳落在她跟前。
“我爹爹他……”
“叶镇长那儿,我已派人打点,不日便能出狱。”
叶香遣松了口气,仍是红着眼。
“我要走了。”楚荆和顿了顿,步子迈开之际,又问,“自此一别,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小姑娘眼儿颤了颤,“项游,会死吗?”
楚荆和闻言,心一下坠入谷底。
“他不会死。我会护他,活着回到长安。”
少年背过身,牙根咬的发酸,“除此之外,你再无话可说了吗?”
“……”
楚荆和深吸一口气,死死按住剑鞘,大步翻身上马。
至骏马绝尘而去,少年也没再回过头看一眼。
【12】
一晃三年。
阿娘到底没挺过那个冬天。
爹爹出狱后一病不起,很快也离了世。
有了楚荆和的打点,兄长做了南莲镇的镇长,也没人再提这陈年旧事。
长安,山高水远的。
叶香遣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所以哪怕亲眼瞧见楚荆和出现在眼前,她仍惶惶不觉真。
少年已成长为男人,为官几载,褪去青涩,锋芒毕露,棱角更加分明,周身气势也更加逼人。
他眼里淡漠着印出自己的身影,冷然的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叶香遣鼻尖一酸,站在滂沱大雨里,生生红了眼。
楚荆和觉得匪夷所思。
他只是寻常问了句话,到底有多可怕,竟叫人吓得险些落泪。
二人僵持在府门前,谁也没有再多说一句。
直到青岭从远处赶来,“主子,属下问过了,这儿就是叶镇长的宅子。”
一语毕,男子才瞧见撑着伞的叶香遣。
少女容貌纯净,只是眼眶通红,像是被人欺负了一般。
青岭立刻看向楚荆和,小声道,“主子,您对人家姑娘怎么了?”
男人漫不经心横他一眼,“我能怎么她?”
不过是问个路而已。
叶香遣吸吸鼻子,“青谷,怎么没跟在你身边?”
楚荆和长眸骤然缩紧,抬手一把扣住她的腰身,毫不怜香惜玉,将人径直按在了墙壁上。
“你是什么人,怎会知道青谷?”
叶香遣的胳膊被他反拧住,疼得咬紧了唇瓣。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如果他早已忘了自己,那便更没有回答的必要。
叶香遣挣了挣腕子,因着动作过大,随身佩戴玉佩从腰间滑落,跌进雨里,碎成了两半。
楚荆和清晰的看见,少女眼中,有什么东西,在一瞬间轰然坍塌。
【13】
屋内点着盏孤灯。
屋外大雨倾盆。
楚荆和坐在窗边摩挲着玉佩,眼沉如霜。
主子不睡觉,做属下自然也不敢睡。
青岭一向话多,见状,还是没忍住,“主子,您这玉佩不是丢了好些年了吗?叶姑娘兴许只是碰巧捡到了。”
“可她知道青谷。”
“又许是您三年前来南莲镇办案时,她曾见过青谷大哥。”
“可她看我的眼神不对劲。”
“……”
青岭编不下去了。
这要怎么说,人姑娘对您一见钟情了?
还是主子,自己起了心思呢?
可青岭转念一想。
楚荆和是谁啊,长安炙手可热的楚大人。
替太子爷平反,扳倒了许皇后一家的势力。
年轻有为,容貌俊朗。
长安满城贵女都没人能入他的眼,区区一个乡间小丫头,倒也不至于,一见倾心。
没等他想完,男人“腾”地起身,阔步往外走去。
“主子,这么晚了您要去哪?”
“去问清楚。”
青岭没想到,楚荆和说的问清楚,竟是一路翻了人家院子,闯到姑娘家闺房门口去问。
叶香遣打开门,也被他吓了一跳。
男人站在雨里,挺拔沉郁。
那是她心动过的人。
转眼已成了陌路人。
“你是怎么认识我的?”
“三年前,大人来此处办案,家父是上一任镇长,所以有幸见过几面。”
少女说得飞快,语言也组织的滴水不漏,像是早有腹稿。
只是她全程不敢抬眼,垂着脑袋,长长的发辫散在胸前。
楚荆和捏着玉佩,递到她眼下,咄咄逼人,“这个,你怎么解释?”
叶香遣回答不上来。
见她语噎,男人就更笃定,他们之间,肯定有些什么。
自己的脾性,自己最清楚。
荣国公府的玉佩,是他不愿提及,压在心底的恶。
若他愿将这东西转手赠人,赠予的必定是能压得住恶的人。
是他认为,顶顶美好的人。
楚荆和低了些头,瞧见少女藏在发后的耳廓微微染了朱红。
男人喉间滚了滚,抬手挑起叶香遣的下巴尖。
四目对望,她很慌。
【14】
楚荆和花了四五日,在镇上打听了一番。
再详细不过是他查案时曾借宿叶镇长家。
旁的,便没了。
可男人知道,若非发生了点什么,叶香遣看他时,不会眼神发慌。
那副样子,瞧着既委屈又难过。
还倔着性子偏生要躲。
他承认,是自己会喜欢的模样。
且很惑人。
楚荆和在南莲镇一连呆了小半个月,每日无非四处闲逛,然后借各种由头去找叶香遣。
不是威逼,就是诓骗。
青岭似看不下去般拦住自家主子,“您不是来南莲镇找记忆的吗?敢情三年前来这儿全是同叶姑娘的回忆?”
楚荆和懒懒散散盘着玉佩,眼神一暗。
三年太子谋逆,他受皇命抓捕同党项游回长安。路途中遭皇后的人刺杀项游灭口,自己为护着他,翻船落水。
醒来后就失去了一段记忆。
说不清是哪一段,因为该记得的都记得。
可心里却空落落的。
像缺了什么。
与他一同落水的还有青谷。
只是后者没这么幸运,卧床至今,没能苏醒。
所以他那缺失的记忆,更加支离破碎。
无迹可寻。
后来楚荆和拉下脸皮去问项游,项游只说,南莲镇有人在等他。
楚荆和本不信。
他并非轻易许诺之人,更何况是在偏僻的江南小镇里。
可当初次遇见叶香遣,被她那发红的眼眶一望,楚荆和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慢慢重合,拼凑到了一块儿去。
【15】
叶香遣打定了主意,要同那人断个干净。
不过短短三年,他就忘了自己。
还说什么,去长安看看。
呵,骗子。
刚骂完,楚荆和便出现在了院门口。
叶香遣转身就要进屋,却先一步被男人攥住胳膊。
“你逃什么?”
楚荆和挡在门口,黑眸一动不动盯着她。
与三年前相比,这人的无赖劲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大人您总来堵我做什么?”
叶香遣脾气上来,嗓音也尖了几分。
楚荆和瞧她眼睛,突兀道,“跟我回长安吧。”
少女身子一颤。
“大人,记起我了?”
楚荆和心虚地将人握的更紧些,“我知道你一直在等我,只是我忘了许多事儿……”
叶香遣心登时凉了半截。
他是天之骄子,而自己不过是乡间野丫头。
既不登对,也不相配。
叶香遣甩了男人的手,进屋带上了门。
楚荆和吃了几次闭门羹,愈发觉得自己记不起来的那部分,正与她有关。
男人调了份刑部旧案,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胁迫起少女来。
“你爹三年前窝藏同党,却被轻易放出牢狱,你说若我翻案重查,会怎样?”
叶香遣哑口无言。
他竟是要拿这事儿相逼。
“我该如何?”
“随我回长安。”
【16】
与南莲镇相隔千里外的长安,她还是来了。
叶香遣不明白男人为何执意纠缠,但终归是他,莫说憎恨,连讨厌都讨厌不起来。
楚荆和离了荣国公府,自立门户。
而少女似乎成了他圈在笼中的金丝雀。
一人独占。
无可觊觎。
叶香遣本是活泼的性子,近些年来愈发沉稳。
楚荆和自然不知道其中变化。
他每日下了朝,结束公务,便会同少女呆在一起。
男人想着,日久天长,他总会想起些什么,关于她,关于他们俩的事。
后来有一日,项游登府拜访,传太子口谕,竟意外见着了叶香遣。
他唤她香遣,楚荆和瞧见,少女沉寂了很久的面上,露出个熟悉又陌生的笑容。
梨涡深深。
记忆一下涌入脑海,楚荆和按着生疼的心口,听见耳畔尽是一声声,“项游,他会死吗?”
催人心肝。
三年前分别时,她只字未提自己。
唯一挂念的,也是爹爹和项游。
而他愚蠢的以为,叶香遣一直在等着自己。
所以这段记忆,还当真是,可有可无。
可笑至极。
【17】
项游来这一趟,说了很多叶香遣所不知道的事情。
譬如楚荆和为护着他,落水险些丧命,记忆也缺失了一部分。
又譬如楚荆和并未弃太子不顾,而是一路忍辱,替太子翻了案。
少女这才知道,他不是有意忘了自己。
也不是当做儿戏,成心捉弄她,羞辱她。
叶香遣决定去同男人道个歉。
她在院门口站了很久,楚荆和也没出现。
后来碰见青岭,问了一遭。
说是这几日,大人都去了软香楼。
叶香遣笑意僵住,不可控制地眼尾发红。
又过了好些日子,楚荆和索性连府都不回。
少女委屈着委屈着,越想越气。
那股子火无处浇灭,最后全都堆积在胸口。
楚荆和是在开春那日回府的。
男人眼下一圈乌青,疲惫至极的模样。
叶香遣一面红着眼,一面胸腔里冒酸水。
这该不是纵/欲/过度,才成这般模样吧。
楚荆和本也吃着醋,新醋旧醋一块记上。
男人看见叶香遣那张清丽白皙的小脸,又想起她对旁人笑的灿烂,醋意简直翻江倒海。
他步子一迈,径直从少女身旁走过去。
理也不理。
叶香遣抬手时,只揪住男人的衣角。
她未使力,还险些被他畔了一跤。
“你说带我看看长安,就是这样看的?”
少女语气里的委屈太明显,终是让楚荆和顿了脚步。
“你回头看看我。”
叶香遣晃了晃男人的衣角。
后者踌躇似的,僵持片刻,还是转过身。
没等他垂下眼,下颚一热。
少女倾身吻了过去。
奈何身高悬殊,叶香遣只能吻到男人的下巴尖。
好几日未歇,新生的胡茬冒出了头,戳的叶香遣微微发痒。
“你……”
楚荆和彻底愣住。
“你逼迫我来长安,就是为了看你整日整日宿在软香楼,如何同那些莺莺燕燕快活不成?”
叶香遣咬着唇瓣,紧紧揪住衣摆。
男人回过神,“谁同你说的?”
“青岭啊。”
楚荆和隐隐发笑,将人拉进怀里,“那他没告诉你,本大人是为了查案才去的软香楼,而且每晚都宿在了都察院里?”
少女惊讶,怔怔道,“他没告诉我这些……”
“所以你是吃醋了?”
“……”
叶香遣扭头不语。
男人扳着她的小脸,迫使二人四目相对。
“你也,喜欢我?”
“不然我来长安做什么?”
楚荆和略一迟疑,“当真不怨我强行带你来?”
少女摇头,“早就想来了。”
叶香遣突然小了声嗫嚅,“早在生辰那晚,就该答应你的。”
楚荆和闻言,长眸浮光,低下头,轻按住少女白皙的脖颈,不由分说吻了下去。
一切都刚好,尚且来得及。
你是我年少的心动,一辈子的欢喜。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