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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个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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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曾经拒绝你的千百回,
兜兜转转,
终有一日,仍需我来还。”
【2】
云黛叩了叩门上的铜环,裙裾边立刻落了层薄薄的积雪。
闻声出来的是名老管家,白须苍发,瞧见她时倒是倏然一愣。
“云…云大小姐?”
“何老,三年未见了。”
女人眉眼弯弯,较之许多年前颓恹的模样,病态去了大半,显得更为美艳。
“云大小姐可是来找赫连大人的?”
老者偏身,似乎想要往里引,又顾虑起旁的,一时间没了动作。
好在云黛识时务,并不打算进门去。
她望了眼府里,笑着回答,“赫连大人恐怕不想见到我。劳烦何老带句话,就说云黛回来了。”
话音未落,就见何老屈着身子,冲她身后躬了躬。
云黛下意识挺直了脊背,白皙的脖颈也伸得笔直。
只是缩在衣袖的双手微微打着颤儿,暴露了她内心的慌张。
男人自远处走近,脚步顿在几米开外。
何老唤了句“大人”,眼见着二人气氛不对,赶紧退了下去。
云黛站了一会儿,没见后面有动静,遂缓缓转过身去。
三年不见,他并没有什么变化。
玄色暗纹的官服衬得赫连荣沉郁冷然,一如他此刻不大愉悦的面色。
仔细一想,男人爱慕她的那六年里,从来都是眸中温柔,连一丝料峭都见不着。
女人自嘲,今非昔比。
她不再那个是有长公主庇护的云安侯贵女,他也不是当年那个人人可欺的寒门学子。
“我,回来了。”
“本官方才听见了。”
赫连荣掸了掸大氅上的飘雪,眼底透出几分不耐的神色,又道,“所以呢?”
所以,他不爱她了。
云黛垂下眼,嗓子里像是堵了一团棉絮。
僵持片刻,女人忽然哂笑,欠身同他作别。
一路走到赫连荣的身侧,男人终于动了动脚,却是后退半步,为了避开她的肩膀。
仿佛在躲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念此,云黛眼里骤然升腾起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不由加快了步子。
等到女人瘦削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巷口,赫连荣这才松了松身侧的手掌。
方才拳头捏的太紧,指节都有些发酸。
幸好冷言冷语说的更快些,勉强压下他心头的悸动。
赫连荣一张俊容沉的如同冬日的阴云。
本以为过了这么久,他总该长些骨气。
再见面时,竟该死的仍旧没出息。
想伸手抱她。
想的须拼命克制,才能停下。
【3】
京城下了一夜的大雪。
云黛走进回春堂时,绣鞋湿了大半,裙裾也重重的往下坠。
她自小身子骨弱,每年入了冬,都要卧病在床,调养数月。
往日云安侯府家大业大,主母又是长公主,宫里头名贵的药材常常整箱整箱地往府里搬。
一朝树倒猢狲散,爹娘死在了流放的路上,身边也只剩下了喜儿一个丫鬟。
就连买药这类蝇头琐事,都须得她亲历亲为。
云黛理了理衣裙,这才转过头看向柜上的掌柜。
“劳烦您按这方子抓药。”
老掌柜瞅了眼药方,又瞅瞅跟前瘦削的女子,好心道,“姑娘身子弱,不宜用这烈药。不如老夫给你开些温良的方子……”
“多谢掌柜,只是事急从权,不必忧心。”
见她心意已决,老掌柜只好捏着药方绕到后头去抓药。
天色尚早,云黛扶着椅把手坐下,不经意瞥了眼门口。
穿堂风大,裹挟着阵阵凉意,随着木门敞开,扑面而来。
赫连荣今日休沐,换了身常服。
男人身姿挺拔,罩着冰蓝的窄袖长衫,衣襟和袖口处滚着圈腾云祥纹边。
许是感受到云黛过于专注的目光,赫连荣偏头望过来。
男人一双长眸宛若寒潭,硬生生将他文雅的装束衬得冷肃了几分。
视线方一触及女人那张素白的脸蛋,赫连荣错愕地停下脚步。
似是没料想会在这儿碰见云黛,男人薄唇紧抿着,胸膛里又泛起股难言的酸涩之感。
像是雪落进了颈窝,一伸手,就消融不见。
女人倒是毫不避讳,大大方方对视上他清冷的眼眸。
赫连荣如今,倒真同回京路上,百姓所说那样:
位高权重,尊贵逼人。
云黛弯唇笑笑,与他打招呼,“赫连大人,又见面了。”
男人咽下一口闷气,眼神也变得锋利了些。
他花了整整六年表明真心,可云黛却弃之如敝屣。
三年前侯府倾颓,原以为穷途末路,她总该正眼看自己一二。
可云黛却拖着病躯,觐见圣上,为的却是与那边关青梅竹马的小将军联姻。
从始至终,都是他赫连荣一厢情愿。
往事如烟,这也就罢了。
可现在,这女人居然还有脸对他笑?
赫连荣越想越憋屈,狠狠扭过头,径直走到柜前,再不看她一眼。
【4】
回春堂的药童似与他很熟稔。
“赫连大人,您要的药材还是照旧送去府上吗?”
药箱大敞,云黛随意望了一眼,心里却“咯噔”一下。
黄芪、当归、灵芝……
都是些女儿家滋阴养血的良品。
可据她所知,赫连荣父母早亡,又是独子。
所以这些,约莫是替心上人准备的吧。
云黛下意识站起身,也没听见男人的回答。
反倒是自己的胳膊肘撞到了案角,疼的她几乎蹦出泪花来。
老掌柜拎着串桑皮纸包好的药材,递上前道,“姑娘,小火慢煎三个时辰,药效最佳。”
女人颔首,却是逃似的接了过来,匆匆往外走去。
云黛步子急促,一个不慎绊在门槛处,身子晃晃悠悠向前,栽在了地上。
面颊上沾了碎雪,她眼前一黑,很快就晕了过去。
模模糊糊中,好像有什么人直奔自己而来。
衣袂纷飞。
【5】
云黛醒来时,天已渐晚。
喜儿正坐在床沿边,抽抽噎噎捏着帕子。
“我,我这是怎么了?”
小丫鬟赶忙抹了把泪珠子,转身扶她坐起,强撑欢颜,“大夫说您郁结在心,气血两虚,不是以前的大毛病,稍作休息就好啦。”
女人微微牵唇,拍了拍喜儿的手背,“那便是,你哭什么?”
喜儿又是一哽,呜咽道,“小姐受苦了……”
“傻丫头。”
云黛握住她的手掌,掀开被子下了榻。
其实从云端跌入谷底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可以看清一些事,还有一些人。
没了那层名缰利锁,反乐得清闲。
她就只是云黛。
她可以只做自己。
“云姑娘。”老掌柜进了屋,顺手带上门,“药煎好了,快趁热喝吧。”
女人笑着婉拒,“给您添麻烦了,我已无大碍,这便要回去。”
老人家放下药碗,“其实云家于老朽有恩,云姑娘不必觉得负担。”
云黛仍是那副温顺的模样,“往事如烟,早已随风。喜儿,去将药钱付了。”
老掌柜笑笑,也不坚持。
那人说得不错,虽是个柔弱的女子,性格却极为要强。
天之贵女,骨子里高傲,哪怕落入泥潭,也是半点便宜都不肯占。
出了回春堂,便有绣坊的绣娘来唤,说是订的布料须得今日拿走。
喜儿应下,准备先将云黛送回府,再去绣坊。
女人摆摆手,“天色暗了,一来一回耗时不少,你若回来的晚,我不放心。”
喜儿也急了,“小姐一个人,奴婢也不放心。”
云黛弯弯眉眼,语气温柔,却透着股不容拒绝的意味,“快去吧,我可以的。”
喜儿不再反驳。
小姐说可以,那就是真的可以。
她可以承受满门覆灭,也有勇气守孝三年后重返帝都。
沿着小巷一路直行,晚霞漫天。
落日余晖将女人纤瘦的背影镀上一层暖光。
赫连荣隔了半条街巷,远远跟着,直到亲眼瞧见云黛进了府,这才折身而返。
【6】
一日雪停,没晴多久又开始下雨。
毕元从赫连荣书房里退了出来,微吁一口气,方巧碰见仲长尹登门。
“仲詹事,幸会幸会。”
“毕尚书怎么愁眉不展,可是咱们首辅大人又刁难你了。”
毕元做了个嘘声的动作,揽着后者的肩往长廊走去。
他三人自入朝为官以来便颇为要好。
几载沉浮,毕元是个闲散心性,得过且过。
仲长尹更是风流公子,素来对仕途无所求。
唯独赫连荣,心狠手辣,快刀斩乱麻,祖上无荫蔽,却做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步。
毕元小声耳语,“她回来了。”
“谁?谁回来了?”仲长尹不明所以。
“还能有谁啊。”毕元意味深长道,“自然是云家那位,铁石心肠的大小姐了。”
仲长尹咂舌。
云黛其人,美则美已,着实非良配。
彼时赫连荣为她满城点花灯,月夜网萤火。
恨不得将那天上的月亮都捧来予她。
而云黛呢,站在桥上远远一笑。
笑众生癫倒,痴人几许,不自量力。
赫连荣只是个寒门学子时,女人嘲他站得不够高。
等到赫连荣位居内阁,女人却跪在大殿上,口口声声说得却是要与宋小将军联姻。
毕元望着庭前大雨,忽地怅然道,“三年前云家倒台,她离京那日,也是个雨天。”
仲长尹依旧没作声。
那日赫连荣没去送云黛,却在云安侯府前淋着雨站了半宿。
后来那场雨似乎冲刷掉男人心里有关云黛的一切记忆。
整整三年,赫连荣没再提过她的半个字。
可是一场瓢泼大雨,真的让他忘干净了吗?
毕元伸了个懒腰,“咱们来打个赌吧。”
“我赌首辅大人输。”
仲长尹桃花眼一扬,翩翩而笑。
毕元也笑着点他,“那我只能赌云大小姐赢了。”
【7】
云黛拎着个木漆雕花的食盒,站在府前。
天气渐冷,风吹的她面颊通红,更添几分艳色。
赫连荣下了马车,一眼就瞧见,那双剔透的眸子。
像是勾魂的绳索,缠他心肺,年久月深。
药馆那日后,男人做了个梦。
梦里女人在他身下,香肩半露,衣不敝体。娇靥也如今天这般,粉里透红,水波潋滟。
她紧紧缠住自己,软声细语唤他阿荣哥哥。
烛影摇红,热浪翻腾。
他那引以为傲的自控力,在女人盈盈笑意中,脆弱的简直不堪一击。
赫连荣凝眸,踏着沉重的步子走了过去。
路过云黛身侧,男人脚步未停,一幅熟视无睹的模样。
女人伸手拦在他身前,一头秀发被风撩起,发香入鼻。
赫连荣狠狠顿住。
“这是药膳鸡汤。”
云黛仰着小脸,将食盒递过去。
男人厌烦似的侧身避开,“我不需要。”
云黛也不气恼,半蹲下身,把食盒放在府门口,微微一欠身,转头离开。
等到女人窈窕的身影消失之后,何老探出了个头,询问道,“大人,这汤……”
“扔了。”
赫连荣一脚踹开半掩的木门,阔步进了府。
翌日。
男人下朝时,又瞧见云黛候在那儿。
“今日是红枣薏米甜汤。”
赫连荣根本没搭理他,堪堪一避,人已进了屋。
第三日,云黛换了身水蓝的衣裙,配上银白的梅纹斗篷,端庄又雅致。
赶在男人皱眉之前,她轻轻放下食盒,“五谷粥。”
说完,便打算离开。
赫连荣薄唇微启,冷嘲道,“云大小姐花样还真多。”
云黛不怒反笑,眼一眯,回道,“都是同赫连大人学的。”
她话里有话,暗指男人追求她时,手段也层出不穷。
赫连荣咬牙,面色不虞,“云黛,你到底想怎样?”
云黛并不想怎么样。
她只是自由了。
人一自由,就想随心而活。
女人上前几步,垫着脚尖,凑到赫连荣耳边。
“我想叫你欢喜。”
【8】
又是一日大雨。
赫连荣恰逢休沐。
早些时候何老来报,说是云家小姐又在府门口等他。
男人故意置之不理,埋首批折子。
转眼间,就到了午后。
雨势渐长,天色也乌沉沉压了下来。
风吹的窗叶呼呼作响,扰人清静。
赫连荣蘸墨的笔尖一抖,想起了府外的云黛。
管那狠心的女人作甚,说不定早就走了。
虽是这么想着,男人提笔,却是再也写不进去一个字。
又隔了半晌,赫连荣烦躁地扔开毛笔,起身往外走去。
雨声淅淅沥沥。
府门口除了两名守卫,再无旁人。
男人自嘲一笑,他还真是死性不改。
步子一转,刚要回去,瞥见墙根处一截鹅黄的裙裾。
赫连荣缓步走去,刚凉下的一颗心又开始不争气地骤然回暖。
女人抱膝蹲在墙根下,一柄油纸伞架在肩头,手里正捏着朵不知名的野花。
“来。”
“不来。”
“来。”
“不来。”
……
云黛数到最后一瓣时,泄气似的丢开花茎。
她刚准备站起身,腿脚却一阵发麻,歪着身子就要滑倒。
男人适时地抬手一揽,握着她的细腰,将人圈进怀中。
油纸伞落在雨里,沾了泥泞。
赫连荣反身一压,把她抵在墙上。
云黛喘着气,双手还撑着男人的胸膛。
赫连荣撑伞撑的很高,细雨拂面,一片微凉。
“你来了。”
女人眨眼,弯唇笑了笑。
“不要白费力气了。”赫连荣低头,锢着她腰身的手掌也稍稍收紧。
“你知道的,我不想看见你。”
【9】
自那日后,云黛再没去送过汤食。
转眼便到了开春。
毕元同仲长尹结伴去寻赫连荣喝酒,进了府,才发现男人仍伏在案前,肃容不苟言笑。
“我说首辅大人,今儿春宴,你这是过的是哪门子的节日?”
“没什么好过的。”
“圣上摆宴,你也不给面子。”
“不去。你们自个找乐子去,别烦我。”
毕元眼一转,敲敲折扇,“行啊,咱们这就去了。不过我听说圣上指名要云家大小姐赴宴呢。”
男人指尖微不可见地动了动。
仲长尹十分配合地接话,“要她去做什么?云安侯府都没了。”
毕元叹气,“帝王家多薄情。长公主同陛下那可是亲姐弟,还不是说流放就流放。现下想起有这么个外甥女,自是不会给她什么好果子吃。”
话已至此,仲长尹不再多言。
云黛赴宴,自然有的是想借此羞辱她的人。
雪中送碳难,落井下石可就容易多了。
【10】
纵然知道这是个鸿门宴,云黛也不得不去。
云安侯府已经没了,但云家的骨气,不能丢。
春天日头暖融,和风煦煦。
流水宴席似长龙般设在空旷的山野间。
昔日显贵不再,女人周遭也冷清的有些可怜。
本打算待上一会儿就走,可显然有些人不愿放过这么个绝佳的好机会。
青衣男子走到云黛跟前,举杯不怀好意地笑,“云大小姐,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话音一落,四周立刻响起些七七八八的笑声。
女人微一颔首,回敬道,“别来无恙是同友人说得,可我并不认得公子。”
青衣男子笑容一僵,没想到奚落不成反失了颜面,“在下付珏,这杯酒,为云大小姐接风洗尘,贺重返帝都。”
付姓,外戚。
付皇后一派,都不是些善茬。
当年推翻云安侯府,想必没少出力。
云黛看着他,莞尔,“臣女,不会喝酒。”
女人姿容清绝,一笑更是明媚动人。
付珏险些被那笑容晃了眼,听见身旁友人帮腔,这才回过神。
“云大小姐不给面子,如若不喝酒,那便舞一曲助兴如何?”
云黛笑意渐冷。
当她是什么低贱婢子不成,大庭广众之下献舞?
女人接过酒盏,一饮而尽。
辛辣入喉,呛得她眼里泛着水光。
甚是勾人。
赫连荣远远瞧着,心里有一团火,愈烧愈旺。
凡事有一便有二。
这边付珏离开后,又有旁人前来劝酒。
落难美人,一颦一笑自然都是楚楚可怜的。
但云黛却挺直了脊背,自始至终保持着贵女应有的姿态,叫人挑不出半分错来。
三四杯酒下肚,女人好像有些醉了。
恍惚间,竟瞧见赫连荣冲自己走了过来。
男人长眸一挑,睨着在座众人,声如冰窖。
“接二连三地来羞辱她,你们真当本官是死的?”
【11】
那场春宴的后半场,简直成了批斗大会。
当朝首辅大人将那些官家子弟挨个挑了遍刺。
从长街强抢民女到考场徇私舞弊,大小罪名如山倒,砸得众人跪地不起。
末了,赫连荣拽住倚靠着小桌站得笔直的女人,想要带她离开。
云黛喝醉了,浑身发热。
可看到赫连荣,她又如鱼得水似的,心里很是舒畅。
云黛埋头靠在赫连荣的颈窝里边,闷声闷气道,“他们都欺负我。”
女人的语气委屈巴巴,似乎在撒娇一般。
她生来要强,莫说撒娇,便是服软都不曾有过。
赫连荣惊觉心尖一颤,酥酥麻麻,四肢百骸都僵硬住。
众人抬头,纷纷望了过去。
男人将她的小脑袋往怀里一摁,冷声喝道,“都给本官跪好了。”
那一排惶恐的视线立刻消散。
云黛不安分地扭着身躯,从他怀里钻出来,抬着两段藕白的胳膊圈住男人。
然后一口咬在了赫连荣的耳垂上。
男人脑海一片空白。
仿佛有根紧绷的弦“啪”一声,骤然断裂。
赫连荣面色倏地发暗,一把将女人捞住,打横抱起,阔步离开了宴席。
【12】
男人纵马疾驰,直到山脚下,方勒缰停住。
赫连荣下马,抬手拉她。
云黛眼一弯,倾身往前坠。
后者吓了一跳,忙不迭握住女人的腰肢,在空中旋了一圈,而后紧紧收入怀中。
靠着滚烫的胸膛,云黛笑得更欢。
就连唇边都没忍住,溢出软甜的笑声。
赫连荣喉间滚了滚,忽然将人扯开一段距离,皱眉看她。
“你为什么要回来?”
山间风烈,迎面吹了一阵,酒意也消散几分。
云黛捏着衣摆,歪头似认真思忖了一番。
男人见她半梦半醒,便从马背上解下水囊,伸手接了些凉水,走到她跟前。
“醉了?”
云黛点点头,眸子里漾着粼粼柔光。
赫连荣双手浸了水,捧住女人的脸颊,轻拍了几下。
冷意袭来,云黛缩了缩脖子,想要往后退。
男人长臂一勾,就将她揽回胸前。
“醒了就回答我,你所图为何?”
云黛吸了吸鼻子,窝在他怀里,一字一句道,“确有所图。”
“图你再爱我一次。”
女人如是说。
【13】
云黛早知男人会气恼,却没想他只冷冷丢下“笑话”二字。
彼时她身子弱,小病完了接大病,就连宫里太医都说,是个活不长的命。
那时云黛看花落,看云散,看枯荣几转,偏不敢看赫连荣。
第一次有人那般炙热地说爱她。
可她却没法许诺。
一个病秧子,谈何永远。
本以为年少不经事,爱恨也只是瞬间。
可男人坚持了六年。
后来云安侯府倾颓,宋小将军又值帝王猜忌。
宋家于长公主有恩,云黛不得不报。
用垂败的云安侯府庇护宋小将军,以打消帝王削兵权的计划。
这是母亲生前唯一的恳求。
云黛照做了。
只是她没想到,赫连荣眼里的哀痛,像一根针,扎进自己心房。
年年岁岁,也不能忘。
流放那日,十里长街,他没有相送。
后来云黛才知道,没了他的爱,是一件如此难以忍受的事情。
【14】
赫连荣再次踏入云安侯府,不知怎么,脚步发颤,心也颤的厉害。
喜儿连夜跪在府门口,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说是小姐病了。
他可以狠心不见她,却没法狠心不管她。
云安侯府败落,庭院杂草丛生。
云黛躺在床榻上,发着高烧,神志不清。
一张脸白的像纸,惨淡无光。
赫连荣衣不解带照顾了两日,总算将烧退了下去。
女人一醒来,除了熹微的晨光,就瞧见他冷峻的侧脸。
云黛动了动唇,男人却霎时间醒了过来。
“你感觉如何了?”
“……”
云黛蹙眉,哑着嗓子道,“喜儿呢?”
赫连荣应声将小丫鬟唤了进来。
女人眉眼有些发冷,似真的动了怒,“谁让你去请的大人?”
喜儿慌措着跪地,声泪俱下,“小姐,您当时都昏过去了……”
“擅作主张,下去罚跪。”
云黛刚一说完,就被男人擒住了手腕。
后者脸色铁青,似乎想活剥了她一般,“退下。”
喜儿见二人俱是一幅要吃人的模样,赶紧带了门退出去。
赫连荣半个身子都压在女人上方,眉目阴沉。
“云黛,你什么意思?”
云黛别开眼,淡淡道,“你不必来,我们本无关系。”
男人被她气笑,舌尖抵住腮帮子,滚了一圈,咬牙切齿道,“你到底有没有心?”
“那你呢,你还爱我吗?”
云黛抬眼,直直望进赫连荣的眼底。
男人抿着薄唇,没有回答。
过了半晌,她又道,“我不要你的怜悯,我要你爱我。”
【15】
一场病去,帝都已入夏。
自争执过后,赫连荣再没踏进云安侯府半步。
云黛消瘦了些,精神却很好。
她从不愿承谁的恩。
也能接受男人的冷言冷语。
可唯独同情,她不想要。
荷花满院那天,宋小将军回来了。
少年意气风发,年华正好。
他骑着高头大马,停在府门口冲她笑。
一如幼时,二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云黛眼眶发热,伸手去拍他的肩。
时隔经年,熟悉的亲人,完好无损的从战场上归来。
这让她觉得,自己不再是孤身一人。
宋玉山从边疆带回一盏琉璃灯,挂在女人房门前。
风吹琉璃,光彩流转。
这几日云黛却没空欣赏夏日美景,整天窝在房中,盘着块玉石,雕雕刻刻。
宋玉山下了朝,从窗户外唤她,“囡囡,我给你带了留香阁的糕点。”
女人扬手,笑眯眯道,“外头日烈,玉山哥哥快进来坐。”
宋玉山进了屋,才看清那是块陈色尚佳的白玉。
“这是,送给赫连荣的?”
云黛毫不避讳,举给他看,“我的手艺如何?”
男人笑了笑,温和又宠溺,“囡囡的手艺,自然是这天底下最好的。”
只可惜,她太好了,不是自己配得上的圆满。
【16】
赫连荣生辰那日,云黛特地央求宋玉山带她一块候在宫门口。
男人一出宫门,就瞧见二人并肩而立。
夏日树荫斑驳,阳光透过缝隙细碎地照在他们身上。
不知宋玉山说了什么,女人掩唇一笑。
眉眼弯弯,好生娇俏。
赫连荣心口堵得慌,黑着张脸想要匆匆掠过,却被云黛眼疾手快地拦住。
“好巧啊赫连大人。”
女人说话间,悄悄将玉佩塞进他的袖中。
赫连荣却只看见二人说笑,并未在意到这个小动作。
男人甩袖,冷眼看她,未料那玉佩“哐当”一声,从袖中滑落,碎成了两半。
云黛的笑容一下子僵在唇边。
他心思缜密,怎会察觉不到这份心意。
眼下,恐怕是真的不爱她了。
而赫连荣后知后觉,只能暗骂自己疏忽。
女人俯身去捡那碎玉,隐隐可见玉佩上刻了什么字。
赫连荣剑眉拧起,想要伸手拉她,却被宋玉山侧身挡住。
“大人纵然不喜,也断不该如此糟蹋别人的心意。”
男人收回手,抬眼冷笑,“与你何干?”
宋玉山也拉下脸来,“我是她未婚夫。”
“行了。”
云黛站起身,扯了扯后者的衣袖,“咱们走吧。”
赫连荣咬着牙关,眉头紧锁,眼睁睁看着二人从他身前离开。
然后吐出口浊气来。
该死的狗屁未婚夫。
【17】
夏末秋初,宋小将军进了趟宫。
听陛下身边的徐公公所言,为的是云黛与他的婚事。
赫连荣坐在树下喝了好几坛酒,整个人颓丧着恹恹无力。
何老瞧着心疼,上前劝道,“这么多年过去,大人也该放下了。”
男人掀了掀眼皮子,没甚感情地笑,“放下?她云黛何曾让我放下过?”
何老叹气,“既如此,那大人争上一争,也好过暗地神伤啊。”
赫连荣不说话,半晌,才将手里的酒坛子狠狠砸在地上。
男人撑地,摇摇晃晃站起身,也未告知去处,便离开了府上。
天色尚早。
云黛屋门前的琉璃灯盏被晚霞印得一片橘色。
女人本在屋里休憩,却听一阵灯盏落地的破碎声。
一打开门,就看见赫连荣倚在门框上,抬脚踢了踢琉璃碎片。
神色倨傲。
云黛已有好些日子没见着他,此刻只觉得火气直冒,“你喝醉了,就来砸我的灯?”
“他送你的?”
赫连荣又是一脚,将一块琉璃碎片踢出去老远。
女人恼怒,伸手推他,“你走,你太过分了!”
“过分?”赫连荣咧嘴,笑得冷然,“还有更过分的事情没做呢。”
男人一把搂住云黛,轻轻一撂,就将人摁在了墙壁上。
没等云黛抬起头,便是一阵暴风骤雨般的亲吻,密密麻麻落了下来。
他卷她小舌,咬她唇瓣。
唇齿相依,男人的吻蛮横霸道,掠夺她口腔中的每一寸呼吸。
云黛拍打他肩头,却只叫赫连荣的动作更加粗鲁无理了些。
绵长而又疯狂的亲吻后,男人抵着她的额头微微喘着气。
云黛一张小脸绯红,简直像是无声的勾引。
赫连荣闭上眼,难捱地皱眉,许久才低低道,“云黛,你赢了。不管你所图为何,我都会帮你,心甘情愿。”
女人诧异,喃喃反问,“你以为我要什么?”
赫连荣又是一阵沉默。
云黛垂眸,“云安侯已经没了,我现在只是云黛。我只想要你,重新爱我。”
男人揽紧她的腰身,埋首在她颈窝,鼻尖蹭了蹭,良久才道,“好。”
“你骗人。”
“我没有。”
“可你三年间从未去看过我。”
赫连荣哑然。
“因为我害怕。”
“怕什么?”
“怕你过的好,不需要我。又怕你过得不好,离不开我。”
云黛眼底发红,伸手也去抱他。
“你就不怨我,六年间的铁石心肠?”
“我说了,我心甘情愿。”
女人闻言,将他抱的更紧,“可是我亲手刻的玉佩被你打碎了。”
“是我的错,对不起。”
赫连荣立刻认错,讨好似的又垂首吻了吻她的唇角。
云黛这才笑开,眼里还晃着泪花。
男人见状,突然凶神恶煞道,“改明儿我就进宫,让陛下收回成命。”
“为何?”
赫连荣捏着她的小脸,没好气道,“难不成要让宋玉山娶你?”
云黛眨眨眼,笑得狡黠,“可他,是去退婚的呀。”
“……”
男人俯身惩罚似的又咬了咬她的红唇,顺势将人往床榻上一压。
“云黛,你敢耍我!”
赫连荣眉梢一挑,抬手扯下缦纱。
一室缱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