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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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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下寂静无声。
众人看着这一幕,皆琢磨出几分不对。
同行一路,摩擦不少,但两人皆有意无意避开对方,这大半月下来,话都不怎么说。
怎么今日突然转了性,为了一个小小宫侍如此剑拔弩张?
冯二有些迟疑地动了动手,不知他是想继续,还是僵持久了活动一番。卢三悄悄推了把旁边人肩头。刘季怀抽出心思,瞟他几眼,后者挤眉弄眼,就差没把“和稀泥”三个大字写脸上。
没法,谁叫他是郡主兄长呢。
刘季怀硬着头皮出声:“咳!咳咳。那…那什么,大家有话好好说,好好商量嘛。”
还是无人应声。
刘季怀眼睛一转,瞄到公主身上。
见她抿着唇,偶尔瞥几眼气若游丝的宦官,刘季怀心中有谱,立时扬声问道:“公主,您说是吧?”
李书菀到底是宫里出来的。她皱着眉,虽有些不情愿,但还是按住身旁人臂膀,劝道:“还是先救人吧。这荒郊野外,又没带医师,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熬过去。”
两人自幼亲近,有些话不用多说,便已心知肚明。
李浮白臂弯一松,垂下一只手,“我去拿药。”
“等等。”李书菀背过身,低声询问,“你的药?我也带了些金疮药。”
他瞥了眼宦官,摇头:“伤得有些深,寻常药材拖不住。”
李书菀神色带了点纠结,“这里距京还有些路程。凶险难料,你……稳妥起见,上好的金疮药先别动了。”
“不必。”李浮白朝她笑了一声,“本就不是给我用的。”
不远处马匹嘶叫了一声,李书菀闪了闪眸光,想起此行还有别人。李浮白刀术甚绝,少有受伤的时候,可那群勋贵出身的五府亲卫没他好功夫。他向来看重同袍,这些药多半是给手底下的弟兄准备。
思及此,她颔首,算是应允了这个主意。
两人低声说些闲话,放在别人眼里,意味陡然间变了些。
刘季怀感慨自己果然没选错人。偶然同行短短几日,众人都瞧得分明,这公主虽不显贵,言语间却与李浮白多有亲近。
他思绪瞬变,突然想起刘殊的脾气似乎也在这两天与日俱增。
若说有三分是路途艰苦,那剩余七分,约莫都算在了这二位头上。
不过,李浮白自幼就长于深宫。
公主和他有交情,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
李是国姓,亦是大姓。
除了皇室宗亲,天底下李氏郡望多如繁星,洛阳柳城、武威渤海……甚至连西域也有一二传闻。而其中最为特别的,当属赵郡李氏。
前朝末年,四地战乱。赵州却在十余年间得享太平,城外兵乱少有波及。究其缘由,皆因赵郡李氏,北地赫赫有名的将门世家,祖居赵州,多年来盘踞周旋,凭借手中一把□□,无人能出其右。
虽然开国后军械大改,刀制也随其变了不少,但赵郡李氏一脉相传的刀术却仍令人闻风丧胆。先帝践祚时,西北不稳。鞑靼压境来犯,三道敕谕连下赵州,刚及弱冠的李氏嫡长孙匆匆提刀,随父出征。此一战,西进十三城,斩首敌军二十余万,扫平北境,一战成名。
鞑靼惧他,称为“人屠”。先帝赞他奇功,多次授任他率部北伐契丹、灭高句丽。他用兵如神,累建奇功,先帝登基后的短短八年,北境已无人敢犯。
他便是李浮白的父亲,三镇节度使李邈。
李邈奉诏西讨,与归降中原的吐谷浑领兵共进,终在河源击退吐蕃。吐谷浑民风开放,不在乎男女大防,女子也能领兵作战。李邈一生戎马沙场,谋略过人,从未遇到过能与他共商兵术的女将。得胜还朝那日,李邈与她在河源东畔作别。
再后来,先帝赐婚李邈,欲同吐谷浑结亲。常年寡言的李郎君脸一怔,措手不及间,殿外走入一胡女,她朝李邈笑笑,面容同那年河源东畔毫无分别。她的手搭在双肩,行了一个再平常不过的礼节。
吐谷浑公主慕容轻,就这样嫁给了人屠李邈。
二人婚后和顺,膝下育有两子。长子骁勇,十三岁时就已随军万里,同父母共征沙场,无一败绩。原以为故事会这般顺利走下去。只可惜天意弄人,一场突如其来的天灾,让疫病爆发蔓延,李邈夫妇战死南诏,连他们刚满十五岁的长子,也横死在道上。
那一年,李浮白将满七岁。他待在长安李府,手里还舞着木雕小刀,这是他兄长送给他的礼物,说只要好好练刀,来年定带他去大漠,看一看长安城外的风光。
南诏一战,死伤惨重,先帝哀恸之余,想起李家那个年幼的孩子。赵郡李氏不远千里跋山涉水而来,却只得到帝王的一纸诏书。他家二郎自此长居内宫,由赵皇后亲自抚养。
刘殊曾同旁人顽笑,李浮白当年要回了赵州,指不定早上沙场点兵了。
他不入东都周山,她也看不见边境动乱。二人天南地北不相见,彼此相安无事,还能做个寻常路人。
……
现在想来,当年要是多劝劝父亲,不让刘殊前往东都,或许也不会有这段孽缘。
刘季怀思绪不过一瞬。
他挥手,让冯二赶紧闪开,地上人许是被打得狠了,这会儿也没动弹。
两名宫人有眼色,颤颤巍巍从马车底下钻出来。结果还没迈开一条腿,就听见久不做声的树底下,蓦然传来一声冷笑。
顿时,宫人们又吓得两腿发软,跪坐于地。
李书菀忍无可忍,几步上去拉住刘殊:“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
刘殊一把甩开她的手,眼底冷寒:“李书菀,管不好自家的狗,就别怨旁人帮你管教。”
她走过林地,裙裾划过野草,焦黄的枯叶也随之轻动。
冯二立在那处,神色紧张,听得她一字一句在问:“我让你停了么?”
刘季怀一听,就知道他这妹妹是要动真格的了。
李书菀闻言一惊,上前拉住人:“你疯了?!再打下去他必死无疑!”
她这次捏得紧,隔着衣袖,指头正压着手腕淤青。
刘殊疼得嘶了一声:“你放开!”
“你先把人放了!”
刘殊气极反笑,“你哪儿都喜欢插一脚是么?”
李书菀没听明白意思,但不妨碍她收紧掌心,“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人死?”
李书菀手劲不小,刘殊也是真疼得慌。
她连鞭子都不肯多使一回,生怕手掌磨疼了。这会儿她疼得抿下唇,微不可见地抖了抖,然后眼睛一乜,又做出最不饶人的神态。
她冷着声音问她:“那当年你怎么就能看了?”
李书菀一愣。
趁势抽出手,刘殊立马往前多走了几步,离远点。
“住了几年佛堂,还真把自己当菩萨了。”她轻昂下巴,手却背在身后,悄悄揉了两下,“李书菀,你要是记性不好,那我帮你回忆回忆。你当年是因为什么被赶出宫的。”
众人轻吸口凉气,皆看见那位公主脸色发白。
先帝驾崩至今,许多宫闱秘事都不曾再提。一是碍于天家颜面,再则就是天后临朝,谁会想不开提及她以前枕边人的风月事,还是那种稍微一猜就知道不甚光彩。有些事旁人知之甚少,连刘殊也只了解大概。但总归比外面传得真切些。
都说三公主李书菀得了佛缘,自请前往砀山,为国祈福修行。可风声过到刘殊耳边,说得却是另一番话——争宠落败,惹了先帝不悦,褫夺爵位,被贬出长安。
刘殊是最懂如何将一句话说得模棱两可。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李书菀心里有鬼,自然听什么像什么。
那头,面色惶惶不安的公主还在原地发愣。几步开外,地上是仍昏死的宦官,旁边的冯二站着没动,面上默然。
刘殊的手还压在身后,袖口绫纱织绣着花纹,她指腹细嫩,按在那朵金丝芙蓉上,稍微揉两下,就觉得有些硌手。她秀气地蹙起眉,咬着舌尖,轻轻“啧”了一声。
冯二看着精明,没想到实则木讷。万事都要等她指点才动。以后要是入朝为官,恐怕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她提步,想过去踢一踢人。
身旁忽有一缕微凉的风,轻轻地,拂过她背在身后的手。
刘殊回眸,刚抬起的脚却忽地停住了。
李浮白在她身旁。他的刀握在左侧,刀身窄长,斜穿腰际而下。刘殊看过去,刀首那只环鸮分外栩栩如生。
她眼珠轻转,视线重新收回去,“你作甚?”
李浮白回:“拦人。”
刘殊朝天翻一眼,寻思起这人生怕她舒坦。
她轻哼了声,语调拉得有些长,“中郎将,做人要懂进退。”
李浮白点头,“原来你知道这个理。”
几年不见,他唇舌倒灵活。
刘殊按捺两分火气。交锋多了,自然清楚谁先急谁输。她垂下手,稳着气息又说:“官做久了,是不一样。听说你是天后眼前红人,却与我想的有些出入。”
李浮白看她一眼,“怎么说?”
“天之骄子,不应该目无下尘么。”刘殊一笑,眼弯了弯,“怎比我家奴仆还会狡辩?”
她意有所指地觑了眼流丹,后者站在五步开外,正挨着刘季怀。
李浮白随她目光一瞥,倒也不恼。
“红人也不好做。”出乎意料,他接下话,“官官相护,有些人吃软不吃硬。不交际,办不了事。”
刘殊这次彻底噎住了。
她略微愣怔地眨了眨眼眸,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这人是不是又在诓哄她。
林间忽起大风,迎面扑来灰絮。
她连忙抬起手挡风,拉扯间,柔软的裙带挂在他革带上,那排金蹀躞垂着丝绦,底下挂着形制不一的物件。
刘殊还没再瞧清,就听到耳畔一声低语。
“天后的人。”李浮白说,“别动。”
他声音压得极轻,若非两人咫尺之距,恐怕刘殊也听不清。
一时反应不及,她仰头撞上他低垂的眼。
此处背阳,九月天光晦暗。李浮白的眼睫长而密,静静垂下来,除了鸦黑一片,再难以窥得其他。
“你……”她张了张嘴。
外头突然一阵喧哗,刘殊循声看去,十几人骑着马跑回来,是安排出去打探的人回来了。
李浮白抬手取下裙带,“该启程了。”
他退了一步,刀上那只环首金鸮在她眼里振翅欲飞。
那边传来几道高声呼唤,刘殊下意识想抬手,李浮白的袍角却划过指尖,那两分温热气息,也随他转身离去。
刘殊终于回过神。
她抿着唇,还没说话。
林地里没人敢动弹,虽不明白刮了阵大风后,刘殊的态度隐约有些软化,但谁都不想去触霉头。
李书菀这会儿已反应过来。她蹲下身,用力抽出钉在鞭上的匕首,然后递给宫人,小声吩咐了什么。刘殊不言不语地打量她,之前那些无论如何都要阻拦的行为,突然间也有了说法。
百年来,无论财力人力,刘氏皆供天家取之用之,是天子最坚固的盾。可如今形势动荡,谁也说不清皇位在由谁坐。天后特意遣在李书菀身侧的人,若非必要,刘殊的确动不得。
正如她清楚如何激怒李浮白。
李浮白也知道,什么事才能让刘殊迅速冷静下来。
她与他,说不对付,其实比谁都更了解对方。
刘殊突觉无趣。
她转身欲离,脚下却失了平衡,踩在一块滑溜石头上,将要摔去。惊慌之间,有人扶住她肩头,刘殊心头一跳,抬头却看见卢三笑盈盈的脸。
“郡主,昨日下了雨,坡地湿滑,您可要当心些。”
提及雨,似乎总逃不开阴冷湿寒。
江都的雨总是连绵不断,她厌恶雨声,总会窝在暖阁里听曲,还要越响越亮的那种。有时听得烦了,她便教人搬来瓷器玉器,摔在石阶上听响。
刘殊的头忽然疼起来。
她挥开卢三的手,搭着流丹缓缓走上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