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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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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片林地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刘殊一路走过,气势汹汹,脸色不善。旁人生怕被她盯上,皆垂头忙手上的活。刘季怀流丹二人追在她后面,嘴里又不敢高声,唯恐惹了她心头不快,发起火来六亲不认。
偏有人不怕。
路边快步走来一人,蓝衣,黑幞头,九月秋风正凉爽,他手里却还摇起折扇。
刘季怀一见他,顿时面露喜色,呼道:“卢三!你来得正好,阿殊烦闷,你快唱上两曲,同她解解闷。”
这卢三虽出身士族,但就喜欢作赋哼曲,有时兴致来了,还会学戏坊里的伶人唱上两段。他身形清瘦,面容姣好,敷上粉墨水袖一舞,竟也分不出是男是女。他打小混在脂粉堆里,说话风趣幽默,常逗得江都众闺秀嬉笑嗔骂。刘殊见他有趣,时不时召他作陪左右,逗乐解闷。此次出行京师,也是专门命他同往。
卢三折扇一摇:“郡主,郡主且等等。”
刘殊瞥来他一眼,步子倒没停:“无事退开。”
“我是来请郡主同行的。”卢三吃了一瘪,也不恼,他笑眯眯说:“方才我与冯二路过草头坡,望见底下枫林漫红,美不胜收。想来郡主连日不透气,正好看一看美景,松快松快。”
说谁谁到。
冯二提着剑,肩披绣虎袍,一身亮堂晃眼。任谁看去,都知是豪门大族的子弟。他站得略高,停在草头坡,居高临下地看过来,面目有些刻薄。
刘殊突然停了。身后匆匆跟着的一堆人尚反应不过来,差点与她撞上。
“郡主?”卢三问她。
她忽举起握鞭的手,指向冯二,“你过来。”
冯二皱了下眉头。
一旁站着的几人均捏了把汗。冯二心性高傲,是江都豪族里出了名的吃软不吃硬。若非他有求于江都王,是怎么也不肯放下身份,随行此路做个侍从。
卢三同他交好,自然知道刘殊此举冒犯了他。眼见气氛不对,他合拢折扇,扬声唤道:“冯二!你快些上前来,郡主定想问问你那边风景如何。”
冯二手臂一挥,那身银白肩袍往后飞扬。他大步跨来:“郡主何事?”
“无事。”刘殊眼神只落在他身上一刹,继而扭过头去,望向不远处来往仆役,“我突然想起来,你鞭子使得不错。”
刘季怀听了去,有些疑惑:“冯二郎君的剑术在江都名声远扬,却没听过还会使鞭子……你莫不是记岔了?”
刘殊轻慢笑了声,眼风扫过冯二,后者下颚紧绷,面皮微僵。
“是与不是,试试不就知道了。”她垂着手,任鼍皮长鞭拖于泥地,施施然提步前行。
卢三用扇子蒙住嘴,悄悄嘘了声冯二,示意他别再愣神,赶紧跟上。凉风一吹,冯二只觉浑身透凉,他抬手摸把颈侧,竟不知不觉出了层汗。
……
林地西北方,停着一辆马车。车门口悬着青棉布,行路久了,风吹日晒,质地略显粗糙。车窗也不像江都车架,绷了一层细软云纱,而是几个交错榫卯的窗棱格叠在一起,里面垂下竹帘布。
坐在车辕上套绳的马夫眼睛灵,一下就瞥见刘殊。他吓得手一抖,连忙翻下车,头几乎要缩进脖子里。许是下车动作大,引得马儿嘶叫一声,动了动,车厢里立马有人惊声叫嚷:“哎呦!你想摔死我吗!”
刘殊眉梢一挑,好整以暇看着那人钻出车厢,扶着帽子,指着马夫尖声臭骂:“死狗奴!连畜生都看不住,留你有何用!等回了京,看我不……”
“啪、啪。”刘殊拊掌感叹,“不愧是宫里出来的,好威风。”
那宦官身形一僵,头一偏,看见刘殊站在那儿,身后还跟了好大波人。
“原来是郡主来了。”他讪讪一笑,眼珠子转了转,然后蹬蹬走下车,一脚踹在马夫身上,呵斥道:“江都郡主来此,怎么也不向我通报一声!果真是和畜生待久了,连话也不会说了!”
说完,他还朝刘殊赔笑。变脸功夫实在出神入化,在场诸人都有些嫌恶皱眉。
刘殊听出他指桑骂槐,话里有话。
她佯装不解其意,望了一圈周围,随意发问:“狗奴,你家主人何处?”
卢三没忍住,一个扑哧笑出声。就连冯二,嘴角也有些抽动。
那宦官连声骂了一通死狗奴,到刘殊这里,她又还了回去。
偏生这阉人还不敢说什么。
“我家公主有事,尚未归来。”那宦官脸色难看,“郡主要是有什么事,说给我听,也是一样的。”
刘殊惊奇地盯他一眼,看样子甚为不解:“如何能一样?”
宦官也不明白起来:“这……往日多有传达要事之时,也是我随侍在侧。公主并未说什么……想来郡主是不知道,我们公主不通俗务。在那砀山修行几年,只记得吃斋念佛,哪里还顾得上其他。”
“哦,原来是这样。”刘殊恍然大悟点点头,又问他:“所以你家主人不曾管教约束,那你这畜生做得也不冤呀!”
刘季怀趴在卢三肩头朗声大笑,一边站着的冯二抵拳轻咳。身后数名江都随从笑声遍野,引得左右投来视线旁观。
任人取笑,那宦官面皮涨红,怒意横生,叫道:“郡主好猖狂!这里可不是江都,我们公主也不是好欺负的!你如此折辱我,可曾将公主放在眼中!”
刘殊眼神一冷,手中那条长鞭嚯地打过去。宦官惨叫一声,顿时扑在地上,那身青蓝色衣袍豁了个大口子,露出里面衾衣。
身后诸人笑声骤停,就连卢三也嘶了口冷气,那把折扇轻轻抵在唇边,不敢再妄言两句。
“你、你!”宦官抬起头恨恨盯着她,刚扑得急,他头磕在石头上,擦出一片血,此刻顺着颧骨流淌而下,“你欺人太甚!你可知……”
回应他的又是一记长鞭。
马夫早已吓得伏地,周围随侍的两名宫人也抱头缩在一团。气氛冷凝,空余那宦官痛声哀叫,约莫疼得厉害,他在地上止不住的连番滚动。端看这架势,谁都不敢上前劝上两句。
“继续说呀。”刘殊面色嘲弄,“我打你,还需要知会谁么?”
宦官更加恼恨,半撑起身,抖着手指她:“你……你……”
“冯二。”刘殊头也不回,那条鼍皮鞭随意往后一丢。
被唤者听到名字,下意识抬手接住。莹白的长鞭泛着凉意,莫名间,冯二心头一跳。
果然,刘殊命令道:“你来。”
冯二只觉握了块烫手山芋。这阉人一看就是卑劣小人,心胸狭隘之徒。要是被记恨上,指不定以后埋下祸根。他接江都王令,随行刘殊,本就为附青云,将来要是官运亨通,更少不得与这些阉人周旋。
他何故去惹这身骚。
冯二迟疑伸出手,意欲递回:“郡主,我……”
他猛然停住话。
前方整理衣襟的刘殊蓦然回眸,“你不想接?”
虽然听说过她脾气古怪,但冯二与之少有往来,自然不清楚这句话里的深意。
他以为尚有回旋余地,况且,趁此机会博个顺水人情,以后公主若知晓了,说不定还另有机遇。
冯二瞥了一眼那仰头看他的宦官,对刘殊说:“此人已挨了两鞭,郡主何不收手,等公主殿下回来,再做定论处置?我看他气息浮弱,若再打下去,恐怕不妥。”
此话一出,刘季怀等人脸色皆变。流丹正俯身整理刘殊裙裾,听后手也一抖,她稍抬头,觑了眼刘殊面色,悄悄往后退了几步。
一片死寂中,刘殊突然拊掌一下,煞有介事一点头。
“也对,我差点忘了。”她看着冯二,眼神玩味,“该说不说还得是冯二郎。这鞭子能打几回,该打多久,你这一眼就能看出来,可谓是经验老道、不负盛名?”
冯二手心一紧,神色稍变。
唯恐她翻脸,刘季怀连忙接话:“冯二郎君久负盛名,听说这剑舞得甚好。阿殊,你要想看,我这就去叫人抬来枕榻,咱们一起……”
“谁说我要看剑舞了?”刘殊打断他,目光落在冯二身上,颇为不屑,“君子佩剑,以彰其德。冯二,你平日里玩得花样百出,不修阴德,怎么好意思逢人就夸耀。”
众人面面相觑,疑窦丛生。听这话意思,这高傲的冯二郎背地里还有另一副模样。
嘈嘈声谈论不休,冯二左右看去,皆是交头接耳之人。他们指指点点,上下打量着他。冯二咬紧牙关,头上发出大汗,“郡主!郡主休要胡言乱语!我、我何曾做过这样的事!不信,你问卢三!我、我可没做那些事!”
被人点名,卢三当场耸起肩,连连摆手,支吾辩解:“欸?欸!不、不关我的事啊,我什么都不知道。别问我,我能知道什么啊。”
冯二恨其明哲保身:“你!”
卢三肩头一缩,扇子挡住脸,讪讪笑两声。
刘殊冷笑:“豪门大族的奴仆,少有采买一说。最勤也不过是三年一添。你们冯家倒豪横,三年变一年,一年又折半载,最近这段时日变本加厉,竟不超过三月。我听闻这里面十之有七都添进了二郎君的院子,怎么,现在装老实了?”
众人哗然一片。
冯二登时冷汗淋漓,厉目圆睁,似乎想不通她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还没完,刘殊翘着步子,往宦官那儿走了几下,然后停步,似笑非笑地看向冯二:“听说二郎君喜好鞭刑,且男女不忌。我如今给你寻来了好差事,怎么突然下不去手了?”
冯二腿下虚浮,跌跌绊绊往后退了几步。那条鼍皮软鞭掉在他脚边,像一条毒蛇缠住去路。
“冯二。”
他仓皇看去,那位江都郡主裾带飘然,美玉无瑕的脸庞轻侧,那双黑眸微微下乜,垂来的眼尾带着股冰冷、无动于衷。
她说:“我这差事,你不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