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眷》墨妄

50、审视（完）

　　月亮逐渐挪到了西边，天边泛起了微白，太阳已经快要升起来了。

　　米西的叙述已经过去了很久，但伦农始终没有做出回应。

　　“这很奇怪。”就在米西已经要觉得，自己恐怕等不到伦农的反应了的时候，脑海中又一次响起了伦农的声音。

　　“如果吾神是一个这样的神，”他说道，“那祂创造我们的时候，为什么……为什么不创造一种跟祂相似的生命，而是给了我们这样的天性？”

　　米西一愣。他也是直到伦农说起，才意识到这里的问题。

　　确实。一个虚伪的神祇，为什么要创造一群追求诚实的生灵，还将之作为自己的眷族？

　　“如果这是为了传播祂的教义，虚伪的生命往往更合适许多。”伦农继续说道，“况且我们根本不适合传教——我们甚至很难与人类对话，除非签订契约。我们很少到人类的世界走动，祂对我们也没有这方面的要求。”

　　“难道祂就是单纯的喜欢诚实么？明明自己无比虚伪，却偏偏喜爱诚实？这恐怕也不太合乎常理吧？”

　　“……这确实不合理。”米西皱起了眉。

　　“我只能想到两种解释。”伦农说道，“第一，祂就是一位诚实的神，因此喜爱诚实的生灵。第二，祂对我们另有所图。”

　　“鉴于我实在想不出祂能够图谋我们什么，我更倾向于相信第一点。”

　　米西一时无语。

　　他早有预料，作为光明神坚定的信徒，伦农肯定会对光明神的形象加以美化、为光明神的所作所为找些借口。但此时伦农所找出的这个说服自己相信光明神的理由，他还真的从没想到。

　　确切的说，当伦农提到这个疑点的时候，米西有一点窃喜，误以为伦农是并没有盲目地信任光明神。

　　“但是，从祂昨天上午对我、霍伊尔和奥蒂莉亚说的话中来看，祂对自己曾做过这些事是承认的。”米西企图再做一点尝试。

　　“这难道不正是说明吾神的光明磊落吗？即使是这样过分的事情，祂也没有隐瞒。”

　　“……但圣光教会史里可是一点真相都没有。”

　　“那只是人类写的而已。吾神甚至不一定看过这些书籍，祂哪里有那么多闲暇？”

　　“但祂还抹去了霍伊尔的记忆——祂先杀死了整个小镇的人，然后更改了唯一幸存者的记忆，让这位幸存者误以为祂的对手才是凶手、而祂拯救了他，以此夺得了这位幸存者的信仰。”

　　“吾神说了，祂只是为了对抗暗夜之神罢了。或许祂做错了事，但本意却是好的。”

　　“……”

　　米西意识到，这段对话已经不必再继续下去了。

　　无论他说什么，伦农都能为光明神找到理由。

　　米西突然感觉到某种恐惧感从心底升起——这就是狂信徒吗？狂热的信仰居然能够如此蒙蔽、扭曲思想……能够让平时看起来智慧理智的伦农变得盲目、固执、疯狂。

　　“或许你说的是真的。”米西试探着说道，“我也认为，我还没有了解全部的真相。但是我不能在有所怀疑的情况下继续信仰，因此我认为，我必须去寻找真相。这就是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了。”

　　“怀疑本身就是不应该的。”伦农说道，“你不坚定。”

　　“况且，了解真相为什么要去永夜之渊？你是否已经转信暗夜神？你是否背弃了对光明的信仰？”

　　米西深深地吸了口气。

　　“我仍信仰光明，但我不再信仰光明神。”

　　“吾神，正是光明的化身！”伦农转过身来，看向米西的眼神中头一回掺了严厉，“你正在背叛！”

　　“对于你的第一句话，没有证据能证明这一点。”米西平静地说道，“至于背叛……”

　　他的话并没有说完。

　　伦农已经被他的前半句话激怒，他四蹄腾空，飘在半空中，居高临下地看着米西。

　　骄阳初生，映在他的眸中，让那双一贯清澈的浅金色眼眸中添上了一抹微红的色泽。

　　“你要攻击我么？”米西没想到，他的伙伴，跟他朝夕相处六年的独角兽伦农，在不久之前还温和理性、对他关怀体贴，不过几个小时过去，便成了现在剑拔弩张的模样。

　　“不，独角兽永远不会攻击他们的伙伴。”伦农的声音冷清，但下一秒，米西就感觉到头部一阵剧痛，清晰地撕裂感随之而来，仿佛是灵魂在这一瞬间被撕成两半。

　　契约中止。

　　痛苦中，米西仿佛听见了这样的一个短语，随即脑海中一片寂静。

　　眼前，伦农的身影也已经消失。

　　米西由衷的，感到了荒谬。

　　他甚至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似乎还没来得及悲伤痛苦，心中的情绪便只剩下了好笑。

　　摇摇头，他终于忍不住笑了一下。

　　“算了，这与最初的打算其实也没有太大分别。”他自语了一句，揉了揉仍在抽痛的额角，静静地盯着朝阳看了一会儿。

　　直到眼睛酸痛到流泪，他才终于闭上了眼。

　　说实话，虽然看似最终的结果都是解除了契约，但是，伦农激烈的反应和与他的争吵还是对他造成了影响。

　　他本想把这两天的经历也全盘告诉他在圣光教会的朋友们、包括科伦主教、祭司们、阿瑟、瑞恩等一众骑士……还有很多普通教众，他的朋友们。

　　但现在，他却开始犹豫了。

　　伦农是这样的，那么，其他人呢？

　　其他的人中，会有多少像他和奥蒂莉亚这样，会直截了当地对光明神产生怀疑的人？又有多少会像伦农这样“虔诚”地信仰……

　　后者恐怕会很多吧。

　　说实话——

　　即使是霍伊尔，如果这件事不是真实发生在他的身上，他会不会因此动摇，米西也是不敢保证的。

　　信仰崩塌，是一件痛苦的事情，米西深深地明白这一点。事实上，就算是他，也在某一个瞬间感觉到了痛苦和难以置信，能够控制住情绪，依靠的完全是，他认定了自己信仰的是“光明”和“光明神的教义”，而并非光明神本神。

　　他刚刚本也想把伦农往这个方向引导，但显然，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伦农或许代表了一个极端。但是，其他的人，到底离这个极端能有多远？

　　如果他们都不会因为他的话而做出什么改变，那他将这些事说出来，恐怕也毫无益处。反而会让光明神把他们也记入到需要警惕、不可信任的黑名单里。

　　这样的话，对他们来说，或许是痛苦吧？

　　但是……

　　但是他真的可以隐瞒吗？

　　米西又一次陷入了纠结。

　　“米西——”

　　天空中突然响起巨鸟振翅的声响，随后是一阵风从头顶上方刮过，米西睁开眼的时候，正看见瑞恩从狮鹫背上跳下，在半空中翻了个跟头，摆出一副帅气的模样落在地上，却溅起了一片泥浆。

　　米西：……噗。

　　瑞恩翻了个白眼儿，挠挠头：“你又嘲笑我！”

　　说着，他已经跑到了近前，“你跑这儿窝着干什么呢？伦农呢？”

　　“我来给伦农讲故事，然后伦农生气地跑掉了。”米西答道，“你呢？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发现伦农不见了，然后去找你，发现你也不见了。然后我就找来了——所以你给他讲了什么故事，让他那么生气？伦农的脾气不是一向很好么？”

　　“哦……”米西看着小伙伴焦糖色的眼睛，终于在这一刻做下了决定。

　　空口无凭。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事情，终究难以令人直接相信。所以他大可不必说、也大可不必非得要人相信他。

　　确切的说，他可以说，但是别人不信才是正常的。

　　真相，永远不会是通过别人的告知得到的，自己去探寻、去发现、去验证，最后得到的结果，才是最无可辩驳的真实。

　　他直接说出来，有害无利。倒不如小心地留下一些暗示和引导，让他们自己去发现真相。

　　那些愿意去追寻真相的人，在得到他的暗示之后，或早或晚的，都会发现一些问题。再加上奥蒂莉亚和霍伊尔在这里，他们早晚能够搞清楚自己想要得到的答案。

　　而在得到真相之后应该怎么办，怎么面对真实、谎言和自我，也都是每个人自己的选择。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愿意去探寻真相。性格如伦农这样的人，他们肯定会直接忽略掉他留下的线索，他不会对他们造成任何影响，也不会给他们带来不必要的痛苦。

　　他追求真实，但不能要求别人也去追求真实。他没有替别人做选择的资格，也没有资格要求所有人都非得知道神的真面目之后才去信仰——本就没有几个人是这么信仰的。

　　他可以寻找志同道合的朋友，但不能要求自己的朋友都跟自己志同道合。

　　他只对自己负责，也只能对自己负责。

　　米西终于感觉到了些许的轻松。

　　这或许是因为，继确定了自己该做什么之后，他又确定了，自己该如何面对周围的人——周围的有信仰或者无信仰、信仰这个神或者那个神的人。

　　米西笑起来，回答瑞恩刚刚的问题：“一个……光明神和暗夜神打架，然后光明神吃亏了的故事。”

　　“——喂！”瑞恩瞪大了眼睛，“这算什么！你讲故事也就讲了，干什么要让吾神吃亏！”

　　米西耸耸肩，从“藤椅”上跳了下来。

　　“改编自真实故事哦~”他说道，“就是最近发生的事。”

　　瑞恩眨眨眼：“你仿佛知道很多内幕。”

　　“是的，我知道很多内幕。”米西做出神秘的样子，“你想知道吗？”

　　“想！”

　　“但我可不想告诉你。”米西大笑，转身翻出围墙，站到了平民区狭窄的小巷子上。

　　清晨时分，这里嘈杂而热闹。虽然刚刚经历了劫难，但每个人都仍在努力地生活着。

　　米西回过头，看着蹲在墙头上的瑞恩，说道，“毕竟，自己找出内幕的过程，才最刺激哦~”

　　瑞恩哼了一声：“我看你根本就是什么内幕都不知道！”

　　米西眨眨眼：“你要是这么说，倒也可以。毕竟，我现在什么都不能确定。”

　　“你想确定什么？”

　　“啊——”米西卖关子似的拖了个长音，“比如说，人为什么要信仰神、神又为什么要庇佑人……比如说之前的大雨和咒术到底是怎么回事，诸神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如何厘清，光明神和暗夜神孰是孰非……”

　　“吾神当然是对的那一方！”

　　“这可不一定。”米西摆摆手，“你这么说，只是因为你是光明神的信徒。如果你一出生就信了暗夜呢？”

　　“我不会信暗夜神的！”

　　“那可不一定。”米西笑道，“总之，我对这一点很好奇。所以我接下来一段时间的计划，是去看看暗夜信徒们都是什么模样。虽然说听很多人说过，但毕竟，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嘛~”

　　“……咦？”瑞恩越听，越觉得不对了，“你要干什么？你要到哪去看？”

　　“永夜之渊。”米西突然回过身来，“你的小伙伴，要出去见世面去啦！”

　　“到时候不要想我哦~”

　　“不，不是！”瑞恩拧起眉毛，表情纠结，“你开玩笑呢吧？”

　　“不，我是认真的。”米西说道，“我要去永夜之渊，寻找，一个真相。”

　　“大概这周内就走——我自己去，不要你们任何人跟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