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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五 ...

  •   那一日君主寿辰,她与柴玉在承天门外并肩而坐,看着八方来使朝贺,直到六十六个国家都贺完了,才见北济的使官自承天门外姗姗迟来。虽说邻邦君主寿宴,不需出动外交部部长亲临,可她仍盼望着师傅来,她这番狼狈的模样,也只敢叫师傅见了去。若是其他人,她就是打碎了牙也要咽到肚子里,不能叫别人看了她的笑话。可她自承天门外看去,没见到师傅的身影,却看到了一个年轻的使馆,气宇轩昂的样子,惹了不少臣子的眼光,他是她最不愿见到的人——叶铭均。
      说起来,她与叶铭均还是同年进的外交部,可叶铭均已经官至处级,是个叫人尊敬的使官了。这或许是因为他聪明能干,也或许是因为,他的母亲,是北济令人闻风丧胆的女轻骑统领叶将军。
      家世煊赫,偏生又生得好看,叶铭均在部里可谓是众星捧月。可玄青在部里却是另一番待遇了。她家不过是晋中一个普通的书香门第,没什么叫人忌惮的存在,她自己又是个直来直去的个性,因此但凡工作出了什么问题,她总是会被部里那些老油条们拉去挡枪子,而她对此毫无察觉,每天依旧精力充沛地来单位,甚至还觉得那些前辈们对她很是照顾。因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太多次,叶铭均实在看不下去了,趁着一个风和日丽的春天,他将她约了出去,在北海公园的游船上,他皱着眉头问她:“我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叶科长,你叫我出来,就是为了侮辱我一下?”她对这个开场白感到莫名其妙,但她的好脾气却依旧叫她笑着问出了这句话。
      “平日在部里,他们拿你当靶子挡枪子,你难道真的感觉不到吗?”叶铭均的语气充满了疑惑。
      “啊?你说的是哪一次?”玄青挠挠头,对不上叶科长在暗指哪件事。
      “每件事!” 叶铭均有些气急败坏地说道,“若是没有我替你兜着,你早就被开除八百回了。”
      “谢谢叶科长仗义相助!那日后可能也要委屈科长多担待我一些!”她真诚地恳求道。
      “我帮了你许多次,已经落下了不少非议。”他故作为难地顿了顿, “别人都在议论我与你关系非同寻常,你说,你怎么还我这个人情?”
      “要不,下个月发了工资,我请你去吃涮羊肉?”
      “一盘涮羊肉就想打发我?”
      “那你想要什么?”
      “只能委屈自己做你男朋友了,日后好光明正大地替你兜着这些烂摊子。” 他挠了挠她的头发,宠溺地说道。
      年少时的恋爱,想起来连空气都是甜的,可前面把甜头尝尽了,后面就只剩苦了。当叶铭均当众向她求了婚,部里所有人都以为他们即将要成婚时,铭均支支吾吾地告诉她,他没有说服母亲同意这门亲事。理由不过是,他的母亲,叶将军,并没有看上她的家世,不同意她嫁进叶府。她以为铭均一定会为了她违逆母命,而铭均本人,竟也没有反抗他母亲的意思。
      再后来,她便一袭红衣嫁来了南周。
      她从这段往事里抽了出来,见铭均已经走至君主柴渊身边,柴渊举起酒杯,向铭均高声道: “贺远方来使,愿两国永世交好,四海升平,海晏河清。”
      铭均饮了酒,到柴渊身边席地坐下。他身边坐着齐育川,那个年轻的将军。
      那一晚,她神情恍惚,魂不守舍,却一刻也不敢看向他的位置,她害怕遇上他的眼神。那是一双令她多么着迷的眼睛——便是那日她跪在恭谦王府中的中庭,被四面而来的风吹的满心疮痍时,也是想到他的眼睛,才有了一丝的笃定。
      酒过了三巡,一席推杯换盏后,柴玉领了她去向君主祝寿。此时柴渊与铭均正相谈甚欢。
      柴渊问及了华北如今的情势,并表示南周与北济会世代交好。
      “天下安定乃是民心所向,这也是北济与君主达成的共识。”论起说话,铭均总是这么妥帖。
      柴玉祝了父亲寿,又与铭均寒暄道:“玄青听说娘家来人,这些日子一直喜不自胜。”
      她想,这真是讽刺,她如今看向铭均的眼神分明充满了哀伤,完全称不上“喜不自胜”这几个字。
      铭均看向她,温柔地说道:“自你嫁来南周,司令及夫人很是思念,想知道你在这里过得怎么样。我出发前,司令托我将这件礼物带给你,若是你想家的时候,可以拿出来看看。司令说了,你若有什么难处和委屈,只管同娘家讲……”
      他句句话都言司令,可她却看得出,消瘦了许多的分明是他,想知道她在这里过的怎么样的,又怎么会是司令呢。
      柴渊道:“这父亲心疼女儿,普天之下皆是如此。不过来使放心,玉儿的脾气秉性她最了解,他敦敏温厚,玄青嫁到恭谦王府上,段段是不会叫她吃一点苦的。”
      玄青脸上波澜不惊,心里却已经打了几百个问号,柴玉此人与“敦敏温厚”这个词,就像柴玉与她的关系,是水火不相容的。
      叶铭均来赴宴前,已经去市井巷坊里打听了一遭,茶馆里的人皆言王妃貌丑至极,卖菜的西郊佃农们又说王妃与王爷不和,心中已是一肚子火,此时便拿着架子道:“玄青从北济嫁过来,代表的是我们北济的诚意。她要是受了什么委屈和排挤,便是在拂我们北济的面子。我们捧着一颗心来,若是被别人糟践了,日后便没有今天这般心平气和了!她要是吃了什么苦,我便是今天得罪了整个南周,也要将她带去她父亲身边。”
      柴玉的脸上讪讪的,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玄青不想铭均为自己担心,又想着自己嫁来到底是为的是两国安定,她过得好不好不重要,可万不可因她闹得两国不愉快。于是赶紧将话接过来:“我自嫁入王府以来,王爷对我照顾有加。我从前只道那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是戏文里的说词,如今自己倒像是生在戏文里的人了。”说罢她挽向柴玉的手,柴玉也很是机敏地将她搂了过来。
      铭均听了这番话,却也没有更开心,好在一个邻国使官过来与铭均攀谈,这才没将这话题继续下去。
      眼见铭均走远,柴渊一丝不苟的笑容终于挂了下来,训斥柴玉道:“你与夫人不合的事,我也听说了一些,我想着新婚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便没有插手,想是如今这些事已经传到使官的耳朵里去了,叫他当众问起,惹得我好不难堪!你从前胡闹一些也就算了,如今娶了妻,就应当规矩些了。我听说你府上还养着个戏子伶人?怕不是被她鬼迷了心窍!明日你就把那些戏子伶人给她撵出去!你府上只能有玄青一个明媒正娶的夫人,可不能叫别人落了口舌!”
      “父亲!”柴玉明显被戳住了软肋:“这件事跟犹昔没有什么关系!你骂我便是,为何要殃及鱼池?”
      玄青看得出来,柴玉是真的关心二小姐。她虽与柴玉如仇人一般,可拆散佳侣的事情,她也是不愿做的,否则她与铭均母亲又有什么二般呢?于是她上前说道:“父亲息怒。我与世子前些日子确是有些误会,如今误会消解,这件事便算过去了。至于这二小姐,不仅是世子养的一个伶人,也是我在南周的一个知己,我初来这府上,人生地不熟,幸得这位妹妹陪伴,解了许多闷儿。妹妹与爷相识的早,爷的喜好她全知道,平日里将爷的衣食住行伺候的妥妥贴贴,倒是替我省了不少事儿。说到底她也只是个伶人,连个妾室都不算,我一个明媒正娶的夫人,若是跟这些可怜人也要计较,倒显得我小气了。”
      “既然玄青给你说话,这个戏子的事情我就先算了。”君主很是卖了她一个面子,又向柴玉道:“你回去好生反省,若再让我听说你夫妻不和,就不是赶走一个伶人这么简单了!”
      柴玉连声称喏,领着玄青讪讪地退下了。
      后来又是一阵觥筹交错,到了亥时,柴渊也过足了寿星瘾,便拿了架子,早早地离了席。
      柴玉见父亲离席,也意欲起身,却远远看见叶铭均端了酒杯过来。
      玄青下意识地想要躲去柴玉身后。
      柴玉看着铭均望向玄青的神情,似乎懂了什么。
      “到底是你娘家人,需与他道个别,否则倒是不知礼数了。”柴玉提醒她道。
      玄青只得硬着头皮上前。
      她向铭均敬了一杯酒:“今日他乡遇故知,不胜欣喜。感念使者替我父亲传那几句话,青儿记下了。”
      她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日后山高水远,这或许是他们的最后一面,也是她与他此生能说的最后一句话了。
      铭均还是那般温柔道:“你在这里受了什么委屈,一定要同我说。你总是这样,受了委屈,却浑然不自知。”
      说罢斟了一杯酒,当作饯别。
      他们又说了许多场面话,临行前,铭均醉得有些失态了,虽然玄青记得他并没有喝多少酒。倚着醉意,铭均一把握着她的手,絮絮叨叨重复地说着些要记得两国交好这类的话。他这样做着实有些失礼,不过念在他是个醉酒之人,没有人将他拉开。
      玄青握着他的手掌,还是从前那般厚重温暖。
      那一日回府,她与柴玉站在庭院的树下,梅花的香气一阵一阵扑进她的鼻子里。
      柴玉问:“我之前待你凉薄,谢谢你不计前嫌帮了我。”
      “你放心,我还是很讨厌你。不过感情这东西,是个稀罕物件,越是规矩众多等级森严的地方,越是难得。我没这个运气,费了好些力气,也没能将它抓住。可你遇到了,所以我想成全你。”
      “昔儿对我非常重要,不只是养在府中的一个伶人这么简单,她是我的家人。谢谢你留住了我最后一个家人。”
      “二十年湖海常为客,都付与风吹梦瑶,云荒雨隔,今日重逢深院里,一种温存犹昔,添多少周璇形迹。“犹昔”是个好名字。我知道她对你很重要。”
      柴玉道:“从前的事情,我向你道歉。我和犹昔,都会记得你的好。”
      玄青轻笑一声。
      梅花的香气熏得她眼睛疼,他们两便在这树下分别,一个往东厢,一个往西厢去了。
      那日回房后,玄青将灯尽数熄了,只留下一盏微弱的烛光,几乎是颤抖着地,轻轻打开了铭均装作醉酒之时偷偷塞给她的纸条。上面写着:
      “不要爱上他。”
      她将这纸条捏在手里,仿佛什么致命的东西,不敢再看第二眼。过了许久,又怕是自己眼花看错了,偷偷打开确认了一下。
      这五个字,被她揣度出了几千种含义。
      她捏着它,一个人在这烛光中哭了又笑,笑了又哭。
      直哭笑到下半夜,就着最后一点烛火,将它燃成了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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