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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谁胜谁负天知晓2 ...

  •   泼天大雨,落在林里,“噼噼啪啪”的声响不断。

      在林中策马的莫笑芙头顶吃痛,伸手一摸,摸下一小块冰雹来,细一看,才见周身雨幕里竟夹带着不少霜雹。大寒天里这等雨,即便在水量丰沛的南国,也必成天灾。

      她自大部队入宿的客驿出来后,好半晌才见着一处茅屋。事实上此处离客驿并不远,但大雨冲刷下,道旁树木上的记号便有些难辨。她将马拴在茅屋外,拎着东西推门而入。

      茅屋内的雨也不小,两人呆在里头,一个正在上蹿下跳的少年,另一脸色青白的人坐在屋角勉强还干着的一堆茅草之上。

      “莫队!”见她进屋,少年惊喜地喊。

      “作甚呢?”她边问,边将蓑衣斗笠一齐解了。

      “堵屋顶啊,”少年一脸无奈,“这茅屋太破,哪里都漏雨,好歹补一补,让杨大人能有处歇息。”

      那面色青惨的人道:“我让他别忙,不碍事的,他偏是不听。”

      “不就下点儿雨?哪来的娇贵公子?”莫笑芙声音微冷,将手中的大包裹扔给那少年,“行了,歇歇吧。杨大人几度迁谪,过的多少苦日子,这算得甚?”

      这几句话态度恶劣,那草堆上的人顿时不出声儿了。少年接了包裹后倒是兴高采烈,将里头的一件厚氅甩开,给同伴披上,将里头的干粮收好,再取出竹盒子打开,啧啧赞叹:“今天居然有热食,莫队你对我们太好啦,这是什么?哇!连药都熬……嗷!”

      “少说废话!”她收回敲他脑袋的手,“大队人马也是今天才能遇上驿站,多少人还吃不上这个。”

      闻言,另一人感激不已:“劳莫姑娘费心。”

      莫笑芙瞪他一眼,道:“截至今日,重伤寒的各派弟子已两百有余,这些人不能再冒雨行进,否则要死人了。你们……”

      “那是要休整两日再走?”少年插嘴,“还是等雨停了?”

      “想得倒美,此行有多急迫,用我说?明早大部队继续出发,重病弟子留在此地。若再有伤病的,原地留守。我们要在朝廷兵马将杭州扫荡干净前赶到杭州城下,不能让他们再南下半步。”

      “啊?”少年傻眼,“那有多少时间?”

      “七天。”

      “七天?千里马也得跑死了!”

      “要真是千里马,”她笑,“三天就到了。”

      “转走官道吗?”

      “你小子吃什么大的?”她一把拧住少年的耳朵,“若能走官道?我们这几天翻山越岭地是游玩吗?”

      少年不住地求饶。他自知失言,也不还手。诚然,千余人马疾行北上,虽说是为请愿,但江湖组织此时已被朝廷列为乱匪,此际大举奔行,若为朝廷发现,则未到杭州城下,便引来千军万马。

      “莫姑娘,怎么?”茅草上的那人急了,“此行不是为了上京请愿?”

      “是为请愿,但不上京。”

      “不上京如何求见陛下?”

      莫笑芙斜眼看他,笑容轻飘:“天下盛传皇帝陛下一心求仙,现在,除了神仙还有谁见得到他?”

      “不见陛下如何请愿?千余江湖人齐集杭州城下,若见不到陛下,定会被判为乱党,那时……”他不说话了。

      茅屋中的另外两人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依照二人面上神情,他渐渐回过神来,这时面色不止泛青,更成惨白:“你……你们……你们当真要……”

      “造反?”莫笑芙替他将那两个字说了出来,语气愈发轻飘,“置之死地而后生,谁说这步不能走?”

      “你……你……”那人惊怒交集,一时竟骂不出声来。

      “说了这一箩筐废话,不过要告诉你,自明日起,你这文弱病公子可追不上我们的速度,我也没有闲工夫再给你送衣送水,”她拨一拨落了一肩的雨水,对那少年道,“明日一早,你送他回泉州。要不寻处城镇,待雨歇了再走也成。总之……”

      “平安为上,”少年接口,“属下办事,莫队尽管放心。”

      “嗯。”安排妥当,她便要走。

      “我不会回去,”那人似乎平静了一些,声音里有丝颓然,“我要上京,我要面圣陈情。”

      “杨甫,杨大人,”莫笑芙笑着摇头,“若非我在那几个恶差手下救了你,你还没出泉州城,就死在烂泥里。你是一府长官,被押解进京后是要进大理寺三审的,几个差人怎敢拿你性命?”

      闻言,杨甫毫不受惊,显然这一点他已早知了,只道:“杨某自户部尚书一路迁谪至此,得罪了谁,岂有不知之理?朱党一手遮天,非昨日可比,从前尚且不敌,如今更是寻死……但天下之人,若皆贪生怕死,大余江山岂不就此,就此……”话未完,骤然剧烈咳嗽起来。

      九派弟子,连日来伤寒卧床的不在少数,何况杨甫一介书生,早已寒侵肺腑,瞧他面色,若不仔细治疗,拖不了几日就该去了,但他硬是撑着追了这一路。莫笑芙对他有些敬佩,但每回想起无欢壁后已在寒冰水下的那个人,便免不了恶声恶气。

      “当此乱世,你一介腐儒做得了甚?不如回家和你妻儿老母团圆,我阁至少能保你终老泉州府。也许过些年天下太平了,会有人再出面求你为官。你还是保住性命,期待能等到那时吧,”她披上蓑衣,偏首对少年道,“送他回去。他要不领情,你就追上来。死生由他。”

      饶是他好涵养,也不禁问:“杨某是何处得罪了你?”

      莫笑芙言语中的恶意已非一两回了,杨甫与萧凡有交情,在泉州时公务私务上也算维护着青玉阁,没道理青玉阁的一位队长对他这般无礼。谁知她闻言更是冷笑,道:“素不相识,岂敢?”言罢,就要推门而出。

      “莫姑娘!”杨甫已知她绝不会再带着自己,这一路以来思索许久的话终于不得不说出口,“此次北行,贵阁可是倾阁而出?”

      “问此作甚?”

      “只因,只因……”

      杨甫面上神色着实犹豫,她顿生不耐,声音蓦高:“只因什么?!”

      “贵阁总堂的洛副……”他一咬牙,还是问出,“洛副堂可曾来了?”

      闻言,莫笑芙双眼一眯,寒意尽出。一旁的下属惊呆。这少年跟随她已有一些时日,知道她竟是动了杀机!杨甫虽不甚明,却懂对方的这个神情绝不寻常,但他岂是怕事之人?既问出了口,便不收回:“她也来了,是吧?莫姑娘,你帮我至此已极难为,接下来,能否替杨某求见洛副一面?”

      “好让她来安排你上京?想得倒美!”莫笑芙返身,一句话说得杨甫脸色泛青,“洛枍如不在此地呢,杨大人丢官多日,连耳目也不甚灵敏,”她轻轻一笑,“青玉阁早已没有姓洛的副堂。”

      他微愣,待咀嚼出几分意思,立时惊问:“此言何意?!”

      她懒得理会。杨甫抢步去追,少年赶忙拦住:“杨大人,我们队长没有骗你,洛副堂的确不在阁中了。”

      闻言杨甫更是脸白如纸:“她,她出了何事?”声音颤抖,担忧一览无遗。少年忙道:“并不曾,只是洛副已自请退阁,大人怕是见不着她。”没想到他听了这话更是不信:“她入青玉阁时便立誓至死方出,怎可能自请退阁?何况她……无亲无故,退阁又要何去?你休要瞒我,她究竟怎了?”

      莫笑芙早拨门而出,在外头听见少年期期艾艾地托出洛枍如嫁予商家为妇一事。莫怪他会如此,洛枍如虽只为副堂,但却是在总堂任职,且常年来担任与其余帮派交涉的角色,俨然便是青玉阁的门面代表,在全阁弟中具有超高威望。这样的人物突然以出嫁为由退阁,实在不可思议。虽说青玉阁并不与人定死约,阁中子弟进出自由,但值此存亡之际,她却忽然甩手而去,不知内情的弟子们对此事免不了难以启齿。

      而杨甫听了他的解释后会是何种反应,她更无心去理。她呼出一口浊气,正要伸手去拉马缰,忽地警铃大作,转身便躲入茅屋中。杨甫尚未开口,突闻屋外一声马嘶,已教少年扑倒在地。只听“咄咄咄”数声,十来枝铁箭穿过茅屋土墙,直插入泥地中。三人在茅屋之中几无躲藏之地,又不可贸然冲出,少年为护杨甫,臂上已中了一箭。

      莫笑芙破开墙上的一道豁口,将右袖撸高,现出小臂上的一架微型弩机。屋外大雨滂沱,视野内一片模糊,黑衣人来得又快,但她每发一箭,都准确地射穿一名黑衣人膝头。

      连发七箭后,她背靠土墙扬声笑问:“各位朋友,无怨无仇的,这是做什么?”无人回应。雨声太大,无法靠听力察觉来人数目和动向。

      “莫队!”少年一声示警。她及时翻身躲开,背后的土墙被长剑削落一半,两柄长剑当头刺下。

      “唰!”一声类似鞭鸣的锐响,茅屋内银光乍起。莫笑芙的软剑如银蛇般在剑阵中游走。不过片刻,她便知来人全冲着自己,并非为杀杨甫,于是朝少年喝道:“快走!阁主就在前面,让他快来!”

      此言一出,黑衣人俱是大惊:“他在附近?”

      另一人喝道:“先杀此人!相好的一死,那瘸子定方寸大……”最后的“乱”字还未出,膝盖已被暗弩射了个对穿,抱膝倒地。

      莫笑芙冷哼一声。九派下榻的驿站并不远,亦有些距离,萧凡自然不在前头。但看黑衣人的反应,决计是针对他而来,而她落了单,便被这些人围击。她的一句话虽使黑衣人漏出空隙,令下属能够护着杨甫脱出包围圈,却使这些黑衣人急于结束战斗,攻击更为猛烈。但他们围击之人,也决不是好相与的。

      暴雨中剑光连起。茅草盖顶的土墙屋立即四分五裂。莫笑芙自茅屋中蹿出,将所有攻击拦下。少年想将杨甫架上她的马,杨甫却让他回援笑芙。她斥道:“还等什么?!”

      少年一使劲,将杨甫抛上马背,翻身上马便疾闯而出。沿途黑衣人扑将上来,皆被他一一挡开。但方奔出数丈,少年背上中了一箭,就要落马。

      莫笑芙换剑至左手,扬起软剑卷住树杈,借力跃向空中,右手食指扣动扳机,连发数弩,将躲在灌木丛里想伺机射马的黑衣人一一击倒,左手运剑不断借力,跟着白马在林中腾跃,直到追不上为止。

      二人一走,围向她的人更多,约莫二十来人。这柄萧凡特请名师为她锻造的软剑“寒光”与从前的“束衣”一样是远距长兵,但剑身沉重一些,虽不及“束衣”灵活,用惯后,威力更胜数倍。只是这些人在最伊始就逼近她身侧,使得她长剑施展不开,若要强破,必得杀人。

      “为杀我一人,你们准备牺牲多少弟兄?值得?”她想靠言语喝退对方。然对方已觉她无杀人之心,于是更加不畏伤残地攻上来。争斗间,黑衣人不顾误伤同伴,连发暗器,其中一枚擦着她右手手背而过。

      莫笑芙痛得五指一松,寒光剑脱手飞出。近侧的黑衣人大喜,一剑当头而来。她应势而倒,左手重接剑柄,寒光剑柔软的剑身绷直,如砍刀劈向击来的利剑。这一击,势必会连持剑者一齐劈断!

      那黑衣人大骇,长短剑交击的刹那,他的佩剑蓦地如转轮般环着寒光剑迅速旋开,人也跟着剑势飞跌出去,躲过一劫。见状,她面色骤厉,心下已转百千念头,口中大喝:“好你个少林派!”一名黑衣人闻声微怔,已教她破了此角,奔了出去。

      莫笑芙虽轻功了得,但并无先机,又不知林中是否藏有弓箭手,每奔出一段便被追上,一番恶斗,而后再觑时机突围,几次下来不辨方向,竟奔回方才受袭的茅屋附近。

      大雨中,遥见双骑出现,而后两人弃马朝此处奔来,一人来得很快,落后的一人拄着单拐,奔行不便。她也顾不得什么,朝来人大喊:“阁主救我!”

      此话一出,后头一剑刺来,她仆倒躲过,一侧头,袭击的人倒在了她边儿上,脑门上扎着一把飞刀。她还来不及爬起,又是两把飞刀射到,先来的拿人已经奔至,持剑迎向那批黑衣人。

      “噗!”地一声,一枚焰火炸开。莫笑芙抬头去看,滂沱大雨中,青玉阁专用的求援信号威力大减,但此处离营地不远,如此足矣。

      青玉阁阁主赶到,虽仍未出手,原本就僵持的围斗已有些松动,加上青玉阁援兵将至,黑衣人首领一声“退”,那些人将打将退,已不成威胁。

      而最后的那人放了信号后,几步赶到,张口说话。莫笑芙的视线一瞬间模糊,耳内翁鸣一片。朦胧中自己被人扶坐起来,脑中晕眩去后,视线也渐渐清晰。

      “莫队,你可是伤着了?”那人连问了三句,莫笑芙才问:“怎么是你?”扶着她的人一只手还拿着拐杖,却并非萧凡,而是“梅生公子”林瑶。

      “堂堂青玉阁领队,竟然呼人来救,可不可笑?”

      这声音嘲讽恶毒,莫笑芙想起方才的飞刀,未抬头便道:“单公子今日出手救敌,怀的又是哪份好心?”

      另一个人果然是单飞氲,他被一噎,面色发青,半晌才又开口,嗓音阴冷:“你是我单氏血仇,岂能容你死于他人之手?!”言罢甩手而去,几步后又立于原地,并不走远。

      “他是好意,否则不会跟来,”林瑶解释,“莫队,你已知那些人的身份?”

      她扶着他的手站起,道:“能猜个大概。不过,你怎知了?”

      “若非已经知情,你岂会假意呼救,让那些人误当阁主亲临,顷刻间跑得干净,而不是让我等生擒几个?”

      此人心智果然不可小觑。

      “若我所猜不假,则那些人身份棘手,胡乱擒了,不知会出什么乱子,”她瞥一眼林瑶,忽问,“怎的,你腿骨还未好全?”

      莫笑芙年初入阁时,和林瑶几人同在一组,彼时林瑶教庞毅拳断腿骨,错过了提前阁考,硬是熬了大半年才进了阁里,也因此成了新进弟子中的首领。据她所知,林瑶在那之后,因劝阻单飞氲同班长河武斗,腿伤复发。只是距今数月,早该痊愈才是。

      他闻言笑道:“早好得全了,只是不大受得阴雨。”

      已到了持拐的地步,恐怕不是“不大受得”而已了。林瑶与自己有些交情,但没到全力相护的地步,大概是不放心单飞氲一人独身外出,怕他冲动之下做出些什么,因此即便腿上不便也硬撑着跟来。莫笑芙心下颇有感触。这等挚友相护之情,着实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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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人方到茅屋,已赶来了几个接到信号的弟子。为首的竟是护着杨甫逃离的少年。她三两步上前,问:“人呢?”问的自然是杨甫。

      “几位兄弟护着,送回客驿了。莫队,你是不是伤着哪儿了?”

      她怒火顿起,道:“你且顾着自己,快去寻医师!”

      那少年又追上来,满面急惶:“莫队,你究竟伤……”话未出,就被狠狠一瞪,将话咽了回去。但一看那少年肩头还插着未拔除的残箭,她心下又登时一软,低声道:“没伤着。”

      一行人急匆匆地回到客驿,却没想到客栈中一片混乱,原该各自下去歇息的九派弟子此时个个兴奋无比,急着往里头掌门们入宿的小楼里挤。

      “怎么回事?”

      前来营救的一名弟子道:“我等接到信号奔出前,似是听到各派代表决议要在今夜比武定盟主。此番景象,该是开始了。”

      “什么?!”林瑶等皆是大惊失色。九派弟子乃乌合之众,近来虽因环境恶劣暂且互助,实际底子下波涛汹涌,分道扬镳是迟早之事。可万万没想到,大队人马还远未到杭州城下,竟然就在此处合斗起来!

      莫笑芙面色奇差,排开众人便往小楼疾去。

      小楼外围已挤满了人,在外头便可见院子里点起了无数灯火,外头天色已暗,里头却亮如白昼。各派弟子聚成各自的团体,几人拉着一张帆布挡雨,要进去十分困难。她挤在人群中,好不容易找到上楼的阶梯,却不知被谁伸手捅在后腰上,立时闷哼一声,眼前霎时一片漆黑。

      一只手撑在她背后将她稳住,睁眼看去,原来林瑶还跟在她后头,此时一边半推着她往上走去,一边对身旁的人道:“诸位兄弟请稍避,让这位队长先行上楼吧。”他的声音极温柔动听,楼梯上挤着的旁派弟子见他掺的是位脸色惨白的女子,纷纷让路。

      “方才还是伤了吧?你……这……”林瑶望着自己满手血迹,一时话都说不利索。莫笑芙一身褐衣全被雨水湿透,颜色浓重,因此看不出血迹。她回手捂住后腰上的伤口,低声道:“不碍事。”

      她呼吸有些紊乱,容色惨白,神情却并无变化,走上廊道后,甚至微微笑着朝对面示意。林瑶随之看去,原来对面摆着一众座椅,各派掌门都坐在那里,萧凡却自坐席上站起,应是看见她了。他眉头紧皱,定定望着此处,似在仔细看她。在她面上笑容僵得都要发抖时,萧凡忽然偏首向陆珩说了几句话,而后拿了单拐就往这边走来。

      “诶这人……”莫笑芙皱眉。廊道上亦是拥挤,但萧凡一动,弟子们立刻让出一条通道来,她是后退无路,不一会儿便让他走到身旁来。

      “怎么了?脸色这般差?”

      “没什么,”她举起右手让他看看,“手背被划了下。”

      萧凡面色微变,将那只手捧住,对身旁弟子道:“请颜队长过来。”

      “没什么事,你回去吧,我去……”话未完,忽地一个趔趄。

      “这叫没事?”他一把扶住她,鼻翼一动,蓦然色变。他不持拐的那只手直接捂在她右腹上,另一手放开拐杖,顶替她的右手捂着她的后腰。

      一旁的弟子,包括林瑶,皆不同程度的面露惊愕。

      众目睽睽的,莫笑芙原想推开他,但手一碰上他温热胸膛,却一阵无力,顿时变成攀附着他,往楼道尽头走去。

      “诶我真的……”

      “还说?!”萧凡的声音略显严厉,“浑身都是血味。”

      她只得放弃挣扎,道:“……我在林子里遭了袭,二十来人,是冲阁里来的,剑法古怪,当是……”声音一低,将那几个字隐于气息中。

      他凤眼一眯,问:“可被知晓你识破了他们的身份?”

      “不曾,我谎认其为‘少林派’,该骗过了。这事如何是好?九派……”

      “自会有解决之道,我们等等再说。冷吗?”

      他这么一问,她才感觉冷,衣服浸透后,加上失血,早冻得唇色发紫。

      “嗯。”莫笑芙嘴里无力地答着,迎着两旁一些相熟弟子们古怪的目光,忽然想到了什么,目中闪过一丝狡黠,抬眼去看身旁之人的侧脸,见他唇角紧抿,神情极为严肃,不禁微微笑了。

      萧凡弃了拐,行路不大稳,却牢牢撑着她,推开屋门,扶她进去,在榻上靠好,而后伸手去解她的腰带,却被一把摁住,于是抬头看她。

      见他那副神情,她心头一跳,有些心虚,赶紧开口:“门。”

      林瑶站在门口,一脸呆愣,见状似是回过神来,连忙带上门出去。她这才放开手。萧凡几下将她的外衣除去,要去除里衣时,又被一把摁住了手。

      莫笑芙头靠着墙,只是看着他。

      “放手。”

      她浅浅一笑:“偏不。”

      “什么时候,还闹?”萧凡面色微变,要将她手拨开,没想到她摁得死紧,若是使力,恐会触碰伤口,他似要动怒,“准是淮南时的箭伤破了,这等寒天,湿衣粘了伤口,可够你痛。”

      “我乐意,”她的声音有气无力,脸上却笑盈盈的,“你要脱我衣裳也成,出了这门,就跟弟子们说,你要娶我为妻!”

      萧凡一愣,眼底一丝惊愕。然而这一丝惊愕,却陡然让两人皆惊住了。莫笑芙千思万想,却未料到,自己突出此言,他竟是这个表情,虽仅止一瞬。他神色复常,只道:“怎么突然说这个?以后再谈不好吗?”

      莫笑芙顿觉心力交瘁。若在往时,她便胡闹一番,将此事糊弄过去,但此时此刻,她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恶气,竟懒得再做半点纠缠,表情僵下,就道:“行,不谈。你出去,出去。”

      “阿宁,”他只得放柔语调,“你还在同我怄气?这事我们以后再商量不行吗?你伤势要紧,快些……”

      “一码归一码,我是没消气,”她轻哼一声,“但总不至于有碍,有碍……,”面皮慢慢涨红,微抬头却见萧凡一脸严肃,哪里有因她此时的小儿女情态动容的样子?于是便有些怒火上冲,一只手作势狠狠朝伤口摁下去,“弄死算了!与你无干!”

      萧凡握住她的手,声音中有丝难抑的颤抖:“算我求你,别拿自己同我怄气。”

      这嗓音中哀求的意味,使得莫笑芙原本确是七分玩笑的心态陡去,怒火渐起,她盯着他的眼睛:“我怎是在怄气?重逢至今一年半矣,我三番两次地问你皆不回应,今日我明白挑开,倒成怄气?难道……难道你从不想与我结为……结为……”后面的话饶是她脸皮再厚,也说不出口。

      “岂会?”他阻断她,“我岂会不想?此间事了,明年……”

      “又是这句,”她将手抽出,偏过头去,轻声道,“此间之事恐怕永远也了不了,你倒是可以此为由无限期地拖延下去,五哥,我……毕竟年纪大了。”

      这句话从莫笑芙口中说出来,真如罕绝奇事一般。寻常男子听到心上人这般嗔怨,只怕心都要化了。萧凡却不,脑中一串,这已经是她第二次同他说这话。

      “阿宁,你……”他眸光清透,“有事瞒着我?”

      莫笑芙怒极反笑。见她那样的笑容,萧凡手指一蜷,觉有痛意直入心底,半晌,还是缓缓地说:“如今天下大乱,儿女私情,总要暂且一放。只要你我相伴,是否成礼并不急在这一时。你心意剔透,该当明白。”

      “明白,我很明白……”她有些颓然地靠在榻上,“喊个医师来吧。”

      “疼得厉害吗?”

      她摇摇头。无话可说,萧凡自去唤人。颜卿已立在门外,行礼入内。他没有再进去,靠在门上,神情微显疲累。成亲?若非六年前的变故,他们当已成婚多年了吧?房间外聚集的人越发地多,见他出来,各自行礼,萧凡微微清醒,成亲?不能答应她。

      “莫队,先把湿衣褪了吧,大寒天里的可马虎不得。”

      莫笑芙上月在淮南执行任务时被一箭洞穿腰腹,所幸未伤要害,但创口极为可怖,这几日连日奔波,雨水又时常侵入,伤口愈合得极差。而今日她与人大动干戈,伤口便崩裂开来。而耽搁了这么半天,原本缠绕腰间的绷带果然黏在伤口上了。莫笑芙任颜卿整理伤口,一只手却紧紧撰着被褥,显见疼痛已到极点。此时,屋外突然爆发出一阵喝彩声。

      “比武开始了?”

      “是的,”颜卿看她一眼,道,“你关心那些作甚?总之和我阁无关。”

      “怎么?”

      “阁主并不参加比武,也不派人参加,说是选出来盟主是谁,我阁就听谁号令。”

      颜卿说这话时的表情有些古怪,说完还仔细看她的反应。据她了解,莫的性子急躁,有时候甚至可谓火爆,得知此事必要发作,而她与阁主关系不同寻常,由她出面,或许能让阁主改变主意去拿下那盟主大位。然而对方听了,竟没有半丝反应。

      “不好!”颜卿本要再劝,看见伤口后立即止住话头,“腐肌扩散了!”

      莫笑芙随着一看,道:“的确……这怎么办?”

      “若再不剔除腐肉,尸毒入体,你会毒发而死,可这伤口这般大,剔除腐肉,势必要伤及内脏,后果难料,”她眉头紧皱,“何况此地天气恶寒,动刀后你伤口好不了,难保不成更大的腐坏……”

      “没法子吗?”

      “我一开始就告诉你,这症状我治不了,只能拖延,”颜卿重新将伤口处理妥当,“如今凭我之力,再拖不了了,你也不能再拖了。早些告诉阁主,寻白先生来。”

      莫笑芙道:“你只管替我保守此事。”

      “莫队!腐毒入体,届时大罗神仙也救你不得!”

      “那你说,”她偏头看着女医者,“此时去寻白先生,他就能救我?”

      多半是不能,若非自己全然无法,又岂会三番四次提起白队,倒似自己多年在他手下仍未学得真传一般。颜卿语塞,半晌方道:“毒圣妙手,也许,能有法子的。”

      莫笑芙笑了,她一只手搭在颜卿腕上,将她拉近,道:“你我心知肚明,这不是医药可解之症。什么结果我都能接受,不必强作。只是……”

      “继续保守此事?”颜卿难抑悲凉,“我既承诺了你,自不会违背。但若有机会,你还是要去找白先生,不可坐以待毙。”

      她微微松气:“我晓得。”

      颜卿推门而出时,回头一看,莫笑芙已躺倒榻上,随手扯来棉被裹住睡了。颜医师素来与阁里几位女队长不大对盘,同样是女子,自己出身国手世家,尽得家族真传,入阁多少年,在医师队里不过二把手,先头洛枍如也罢,此时莫笑芙也罢,入阁年头寥寥,已各独当一面,她素来心傲,与她们岂能亲热得了?然而医者父母心,回想洛枍如遗体南归时自己亲见的致命创,再看此时命不久矣的笑芙,不免恻隐之心大起。

      正在此时,一个褐衣弟子从人群中挤过来,背上缠着行李,应是后续刚赶来的人。只看一眼,颜卿知道机会来了,便喊:“霍队!”

      来人正是霍殊,她闻声看来,以眼神询问。颜卿想起自己立下的誓言,几经犹豫,见对方似要不耐烦,一咬牙道:“莫队旧创开裂,又淋了雨,就这么睡下恐要感上寒症,有劳霍队给她换身衣服,最好再能擦个澡。”

      闻言,霍殊眉头一皱,所幸是还应了一声:“知道了。”

      “小心她的伤口。”

      这多此一举的提醒让霍殊看了她一眼,颜卿敛目而过。

      实际上,莫笑芙半边身子疼得厉害,脑袋里也是轰隆巨响,她躺在床上,明明极累,脑瓜仁却疼得她无法入睡。朦胧里听见有人开门进来,又听见水声。她眼帘微抬,见是个行路有些艰难的褐色身影,在窗台和屋角来来回回,犹豫半晌,轻声唤:“五哥?”

      褐影走近,将她的棉被揭起,声音冷淡:“起来,洗个澡再睡。”

      这好像是霍殊的声音?莫笑芙稍微清醒了些,睁开眼,床边坐着的褐衣女子,垂下的长刘海挡着半张脸,准确来说,是挡着缠着黑纱的右边眼睛。

      “你,你怎来了?”

      “我不能来?”

      她猛地一醒:“可是阿文醒了?”

      “嗯,”霍殊点头,“虽还不能下床,但好歹熬过了。”

      莫笑芙微愣,神色一松,道:“这就好……”

      “别顾着发愣,快点儿!”霍殊拧眉,一脸不耐烦。

      “啊?”

      “……”

      “哦,洗澡,”她回过神来,一坐起身,“你身上伤好了?怎可能?阿文醒了,你不陪着她?倒赶来作甚?”

      “我有我的理由,你管那许多。”霍殊冷哼一声,伸手将她从床上拽起。

      “诶!慢点儿,你这家伙……”莫笑芙一路哀叫着被拖到了屋角坐下。

      屋里已经燃了几盆炉火,暖暖的并不寒冷,但她湿衣未换,一出被窝便打了个寒颤。霍殊取了套干净里衣过来,见她坐着发怔,顿时心头火气,将衣服一骨碌扔她脸上:“你就不能麻利点儿?!”

      “你不出去?”

      “呵,”一声冷笑,“你以为自己四肢健全?”

      “破了点儿皮而已,至于嘛,劳您大驾。”

      霍殊眼睛一眯,上来便扒她那件里衣。莫笑芙忙大叫着“我来我来,很快很快”,将干净衣服往对方手上一塞,将自己的里衣除了。幸好屋里只点了盏煤油灯,昏黑一片,否则教她在别人面前脱得赤条条,可真不是件舒坦的事。而对方依旧面无表情,上前一把将她脑袋压下去,舀起热水,开始给她洗起头来。

      水太热,手太重,当她的头发麻布衣服似的搓!莫笑芙暗骂,却渐渐放松全身,脑袋里那撕裂般的疼痛去了不少。

      “你是多久没洗过澡了?一股怪味!”

      她也不生气,道:“离开泉州几天,就是几天。”深山老林的,接连数日连热食都吃不上了,何况其他?

      “纱布有些侵水,索性揭了。”

      至此莫笑芙已觉是颜卿让她来伺候自己的了。她捂住腰间伤口,道:“刚换的药,天寒地冻的,营地里缺粮少药,何必浪费。没湿多少,就这样吧。”

      霍殊也不好强求。她洗过头,小心避开伤口擦了澡,再将头发拭干后,终于可以回去躺着。此时,屋外的欢呼鼓噪声已是一阵高过一阵。

      霍殊提起那两桶水,开了窗,便将水泼出去。莫笑芙咋舌。果然,楼下立刻传来高声怒骂。始作俑者是毫不在意,顺手将另一桶水也泼出去,然后一把关了窗。

      这屋里本是萧凡住的,是客驿里最好的房间,除了主床外还有软榻。莫笑芙睡在软榻,霍殊将煤油灯拧熄,解了外衣就占了主床。这情形着实难料,外面的院子里,除青玉阁外的八派掌门为了“盟主”之位你争我夺,屋里这两人竟半点也不关心。

      “阿文……心情如何?”

      “……”

      “可问起过……”

      “你认为我为何赶来?”

      “……”

      “阿文醒后,晓得你激走了她的心上人,因此让我追来,为她探查柳若兰的下落,是吗?”

      这语气着实不大好。莫笑芙道:“你知道我问什么。”霍殊在淮南时得了一身伤,阿文岂会让她跋涉追来。果然,那头立刻传来一声冷哼。

      “柳若兰在淮南救了她,随后被你激得发狂而去,这些她皆不知情,连她师父没了,她也不知道。她的情况仍很不好。”因此,没人敢同她说这些。

      “不说好,不该这时告诉她,”她吐了口气,再问,“那你赶来是为甚?”

      霍殊转过脸去,语带轻蔑:“与你何干?”

      黑暗里响起几声动静,莫笑芙一只手已压在她脖颈上,脸凑得极近,语气轻佻:“咱俩可是有了宽衣解带的关系,怎么没干?快说!”

      方才她扑去时,霍殊下意识一拳打向她的腹部,想起她的伤势,硬生生地收住,这才被她摁在颈上。但她也不是好相与的,闻言冷笑:“宽衣解带的,只有你吧?”

      她咧牙一笑:“是吗?”话音未落,揪着她半边领子将她里衣拉起。

      霍殊一手扣住衣服,另一手横向一推,要将她打出去,没想莫笑芙不闪不躲,眼见要打着她,只得又猛地刹手,只听得“刷”地一声,自己的衣服已教她拉了去!

      “莫笑芙!”霍殊怒喝。

      “诶~”莫笑芙笑眯眯地偎在榻上,一手勾着她的衣服,清脆地应声。那一霎,昏暗的室内银丝一闪而没,她尚未反应过来,手上的衣服已不见踪影。对床的人麻利地将衣服套上,一把躺了。

      “你这……”

      “还过来?!”霍殊猛地坐起。莫笑芙步子一转,立即倒回自己榻上。这一番闹腾,也让霍殊心下微定,看来她倒是活力十足。

      ×
      ×

      半夜里,屋外爆发一阵震天欢呼。

      莫笑芙隐隐听见许多人在喊“百里盟主”,看来是天门剑派得胜,夺了这在深山里选出的见不得人的同盟盟主,她有心想去看看,看萧凡这时是在向百里涂恭贺道喜,还是闭门不出自睡了去?若他在人群里,她就走到他身边去,若他在屋里耍脾气,她就掀了他的被同他说:五哥,我犯浑,因为太想嫁给你了,你若真在等我,就娶了我吧,否则,我要随便找个人嫁了……梦里她凑在他床边说了这话,他睁开眼,笑道:傻了不成?你这老姑娘,除了我,谁敢娶你?这话着实气人,但她扑在他怀中,却落了一脸泪。

      “笑芙,笑芙。”霍殊的声音。

      她睁开眼睛,眼前蒙蒙一片,有人影来回晃动。看了许久,才看见凑得极近的萧凡的脸,他眉间皱痕又加了一道,眼底忧虑浓深似海。

      莫笑芙想跟他说:“不生我气了?”想伸手去抚平那道皱痕,使尽了全身气力,却连唇都张不开,耳内听到的声音也是忽大忽小。

      冰凉的掌心放在她的额头,而后,是萧凡的声音:“烧得这般厉害,怎么忽然就?”

      “方才外边雷鸣般的声音都没有吵醒她,我才确认不对,若非如此,险些教她入睡前的蛮缠骗过,”霍殊的脸凑近,伸手拨开她额前的发丝,“看这儿,晚上给她洗头时见着的。我记得这块小擦伤是淮南时得的,距今逾月,伤口却还原原本本在这里。”

      萧凡愣住了,他的表情像是因为自己竟然没有发现这个而呆了。莫笑芙想开口,告诉他:不怪你,我有意遮挡,你又怎能发现?

      “我去唤颜卿过来。”

      “阁主,”霍殊的声音冷然严肃,“我已找过她了。”

      二人低声说了什么,而后霍殊转过身来,开始解她的衣服。莫笑芙急得要命,奈何全身动弹不得。里衣被解开,露出缠绕腰腹的绷带。萧凡坐在她身畔,不忌男女之嫌,目不转睛地盯着。

      眼见绷带就要解开,莫笑芙的右手忽然动了,颤抖着,覆在伤口上。二人这才发现她醒了。萧凡抬起她半个身子靠在自己怀中,道:“没事的,让我看看伤口,只是看看伤口。”

      伤口暴露出来的那一刻,萧凡和霍殊的表情只有震骇——她腹间伤口灰败,原本一指来宽的箭伤外,如女子手心般大的一圈皮肤呈现诡异的色泽,灰白,发黑。

      霍殊伸出手,在箭伤外围轻轻按压,灰白色的液体和血液流了出来——伴随而来的,是一股腐烂恶臭。

      莫笑芙心中只剩无力。身后支撑着她的温暖怀抱,在那一刻不可遏止地发起抖来。怕了吗?我真是可怕吧?

      “为……为何?”萧凡连语音都要颤抖,“这是为何?!”

  •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更完,越发人体惊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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