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枳》狐狸檀清

31、忠诚

　　因近日枳城城内弥漫着紧张的气氛，街面上相比往日要冷清许多。
　　提拉着个油纸袋，纸袋里装着几只油条与油饼，萧元一路哼着小曲儿进了他常去的茶馆。撩开最里间包间的布帘子，他将油纸袋往桌上一甩，拉过一条板凳坐下。
　　不大的包间里只有两人，江学诚与小三儿。
　　小三儿早在萧元进门时便乖顺地倒了杯茶递给萧元。
　　江学诚拿着一份报纸在看，萧元进来，他也只是点点头。萧元抓了一根油条咬在口中，凑过去：“报纸都被你看穿了。”
　　“那人你送出去了？”江学诚合上报纸，搁在一边，起身拿了根油条又坐回竹椅上。萧元挑眉：“我办事你还不放心？”
　　小三儿在一旁给江学诚续了些茶水。闻言嘟囔了句：“送人出城这样简单的事，交给小三儿去做就是了。何必劳烦元哥。”
　　江学诚笑了笑：“他自己都没说，你倒心疼起他来了。”
　　萧元翘起二郎腿，懒洋洋地摊在竹椅里：“还别说，这次真亏得我去了。十四爷这般看重那人，自不能从我手里出事。这几日巡防队那副颜色跟疯狗一样，他柯威还真把自己当爷了。”
　　江学诚不曾见过那个神秘人物。他毕竟投入谢峰则门下时日较短，平日里凭借些小聪明颇得谢峰则重用，但遇到要紧的事时，谢峰则头一个想到的还是萧元。一时也有些好奇，便问萧元：“你见过那个人，如何？”
　　萧元不屑地啐了口，哼笑道：“不如何。整个儿一弱不禁风的小白脸。”
　　江学诚晓得萧元的习惯，但凡长得清秀些的男人，在他眼中便都是小白脸。有些话不便当着小三儿说。若那人真是个弱不禁风的小白脸，又怎会获谢峰则青眼。谢峰则为人做事目的性强，无用之人不用，无利之事不做。
　　他摸了摸眉心，垂眼看向手边的报纸。
　　枳城外是逐渐逼近的护国军。
　　枳城内是各方势力的博弈。
　　这一仗是势在必行。
　　只是，谢峰则掺和进这一团浑水，究竟想要得到什么。

　　玲珑早前陪太太徐雅筝去了善食堂，忙活一天早累得不行。她原以为太太就只是个大家小姐，哪知她竟懂得药理，去善食堂也不只是做做样样而已。连续三天，她与太太都待在善食堂，彻底放弃了架子，为那些逃难来枳城的难民做些简单的包扎，送去热乎的食物。
　　她几乎快要认不出眼前这个挽着最简单的发髻，穿墨兰布衣，始终面带温柔微笑的女子是徐雅筝。她心目中的徐雅筝是做任何事都要保持贵族的仪态，高高在上的。
　　初初见了她这副样子，徐雅筝笑道：“玲珑看傻了？”
　　玲珑回过神，轻咬着下唇笑道：“只是从未见过这样的母亲。”
　　“你父亲白手起家，我也不是一嫁来便享福的。”徐雅筝垂下眼，淡淡地说：“只是富贵之后，总是会想起当初吃苦的那段时日，对这些遭难的人也便更感同身受一些。有时候，对你来说不关紧要的东西，对他人来说，也许是活命的根本。”
　　她的眉眼柔和得不像她本人。
　　玲珑不由自主拉住她的手，她的手也是暖暖的，掌心已不再细嫩，玲珑柔声道：“玲珑晓得了。”
　　徐雅筝拍拍她的手“咱们最不缺的便是粮食，拨出些接济接济他们也是应该。”

　　“小姐！小姐！”阳凤着急地四处寻玲珑。整个竹院只听得见她的呼喊声。
　　玲珑恹恹地躺在竹塌上不愿起来，身上也只随意披了件夹纱小袄，闻见阳凤的声音，秀气的眉往中间拢了拢。
　　“说多少次了，不要这么咋咋呼呼的。”玲珑不情愿地支起身子。
　　“小姐！”阳凤跑得急，踩着自己的裤脚，被绊倒在玲珑身上。玲珑扶住她，没好气地说：“又怎么了。原以为你年纪上去，性子也该沉稳点，哪知还是这样莽撞。”
　　玲珑平日里也没少数落阳凤，每次阳凤总是要倔着顶几句的。没料这次玲珑说了一通，阳凤却还是那副慌张的模样，一双圆圆的杏眼里溢满了泪水，半句话也说不出。玲珑知道她是真急了，便放轻语气，问：“怎么了？”
　　歇息了好一阵儿，阳凤才顺过气，断断续续地说“我从前面院子里听……听到……说是长江和丰县的大掌柜被土匪给掳走了。”
　　玲珑第一反应是：这个事儿是假的。丰县最近是不太平，但那不过是灾民增多。长江一个小学徒，土匪掳他作甚么。太荒谬了。
　　“你听谁说的？”
　　“前面院子……看门的赵二哥。”
　　“他在院子里看门，哪里晓得这些。”
　　“嗳，小姐，他不晓得，可是他相好的雪燕是老爷房里伺候的粗使丫鬟。雪燕说昨日土匪们便来了信儿，问老爷要赎金呢。这可是真真确确的事。小姐，我们该怎么办，老爷会出赎金吗？要是长江……要是……不会的……可是，要是回不来，我该怎么办？”说到后面阳凤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声音也哽咽起来。
　　玲珑抱住阳凤的手一僵，她迟疑地问：“你该怎么办？阳凤……你……你与长江……”
　　阳凤脸上有被看穿的尴尬，但更多的还是无边的绝望。她抹了抹眼泪，露出个大大的笑容：“他走之前，我们约定了，他从丰县回来便娶我。”边说，眼泪边不断往下掉。
　　玲珑摸了摸自己的嘴角，然后将阳凤扶起，坚定地说：“一切未得证实时，都是猜测。”她自竹塌上起身，利落地打理起自己的装扮，见阳凤还愣在那里哭，叹道：“还在那里发呆，不赶紧过来收拾。我这便去找父亲。”
　　“小姐……”
　　玲珑正在戴一颗珍珠耳环，边戴边对阳凤说：“别哭了。回头我才收拾你，居然与长江私定终身。我这些日子还在盘算给你找个什么样的小子配呢。就你那咋咋呼呼的性子，哼。”
　　阳凤抬起眼，看见玲珑已梳妆完毕，面上是自信的微笑。没来由的，她便觉得长江不会有事。止住哭，她起身又给玲珑理了理夹袄领子，只是鼻子还一吸一吸的。

　　走到唐震百房门前，玲珑深吸了口气，才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懒洋洋的声音从里间传来。
　　玲珑提着裙摆走进去。
　　不出意料的，唐震百躺在床上，修长而苍白的手指间是一杆长长的烟枪。屋子里满是鸦片烟味，用于除去异味的檀香气，还有南方潮湿的天气中木质所散发的霉味。他方才吃过小半袋烟，现在正眯着眼养神，看起来心情不错。
　　玲珑进去后，在唐震百的脚踏上坐下，仰望着自己的父亲。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进入这个房间了。
　　永远烟雾缭绕，永远有股子浓郁的混杂的香气，永远让人觉得憋闷喘不过气。
　　“这次……又是怎么了？”唐震百侧过身，长长的手指划过玲珑的脸庞：“我的女儿。”
　　“父亲……”
　　“嗯。”
　　“护国军就要打来了。”
　　“全枳城的人都知道。”
　　“今日我与太太去善食堂，难民又增加了。”
　　“善食堂是你提议的，”唐震百顿了顿，收回自己的目光，只是空茫地盯着头顶的床蔓。“怎么？累了？怕了？”
　　“我是觉得枳城里的难民越来越多了。”
　　“之前可是提醒过你的，鱼目混珠者这世上太多咯。”唐震百嘴角微微翘起，似乎看见女儿被难倒，心情越发愉快了。
　　“丰县也不太平。”
　　“接下来你便该说大掌柜被掳的事了？”唐震百笑道：“谁乱嚼的舌根？”
　　“父亲，大掌柜是为了咱们唐家才留在丰县的。”
　　“你又如何能读懂他人的心思？难倒就不许他为搏前程行险？”
　　玲珑无语地看着父亲。大掌柜无儿无女，一把年纪，还博什么前程。显然是玲珑的表情逗乐了唐震百，他轻笑两声：“最不喜得就是你这副做什么事都要绕三绕的性子。你想问的怕不是大掌柜，而是和他一同被绑了去的那个小学徒吧。”
　　玲珑用一种果然瞒不了你的眼神看向唐震百，点了点头，又轻轻摇了摇。
　　“父亲，您晓得的，今年年成不好，多雨多涝，不适合种粮食……”她缓慢地说：“可是年前父亲做了个冒险的举动，您将丰县近七成的良田都换种上了大烟。幸而丰县有大掌柜在，张罗着提前收割，挽回不少损失。眼下丰县不太平，枳城也不太平。女儿都不敢想，若缺了大掌柜，丰县那边不知闹成什么样子。您也说了，他是大掌柜。他无儿无女，在唐家勤勤恳恳干了这么多年，老了老了被人掳去，唐家连这么点赎金都不舍得。传出去，外人不知怎么议论咱们刻薄寡情。我是想救长江，他好歹跟着我这么多年。我不想前脚才放出去，后脚便没了。”
　　唐震百闻言良久才咳咳笑出声，指着玲珑道：“你这丫头，竟变着方儿骂我刻薄寡情。我哪里是不舍得那丁点粮食。”
　　玲珑之前粗粗听到阳凤说，便急匆匆跑来寻唐震百。现下听唐震百的意思，里面另有隐情？
　　唐震百看了玲珑一眼。她安静美好的侧脸看上去线条柔和，一双眼尾上翘的凤眼不见一丝妩媚，只有满满的自信与坚毅。这一年以来，他们常常待在书房，一对一答，说的都是些生意上的琐事。他开始将一些原本不应该让女儿插手的事交给她来做，然后装作不经意地指出哪里不对，哪里做得凑合。
　　即使他原本不喜爱她的性子，也觉得这是个很不错的孩子，虽然不十分讨人喜欢，却让人无端放心。仿佛什么事，到了她这里，便风平浪静了。唐震百心想，自己果然是老了，竟然会觉得与她呆在一起，只是说几句话，心情也能沉静下来。
　　“不过十担粮食……”
　　玲珑心里也颇不以为然，十担好米，对唐家来说不难。这几日善食堂发出去的米也不止这个数。
　　“只是……我不愿意与冯家会有牵扯。”唐震百转了转手中的烟枪：“那些个无耻而不知足的悍匪，你妥协一次，便会陷进去。”
　　“可……”
　　玲珑才开口，便被唐震百打断，他嘴角微弯，眼中是丝毫不加掩饰的自嘲：“唐家哪有什么名声可言。刻薄寡情也好，没有规矩章程也好，我根本不在乎。”
　　玲珑想想，也对。枳城是千年古城，城内并无三妻四妾的风气。城内官员富商少有纳妾之人。即便有风流之人，也不过有几个通房丫头，置办个外宅，或流连烟花之地。偏偏唐震百求子心切，近十几年来，一直不断纳妾。他一向随性，看中一个便要千方百计弄进府。玲珑的生母沈玉陵原是小家碧玉，也被他使计娶了来。后来她与戏子私奔，他也没有死追，只当跑了便跑了。一时兴起，便不顾规矩，弃了适龄的大女儿芙蓉先给三女儿玲珑定了亲事。有这样一个很不靠谱的家长，唐家在枳城的位置很微妙。人们嫉妒唐震百，他轻轻松松坐拥大笔家业，可他们在心底多少是瞧不大起唐震百的。
　　“父亲……”玲珑在脑子转了几个念头，看着唐震百看似漫不经心，实际幽深的眼神时，放弃了自己那些说辞。“我想救长江，因为他是我的人。”
　　“你的人？”唐震百忽然笑了：“我的好女儿，你哪里来的人？你是我的女儿，吃我的，住我的，你的所有都是我给你的。你又哪里来的人。”
　　玲珑毫不示弱地说：“父亲，长江是你送我的礼物没错。可你送给我时，他是一个瘦弱的，毫无长处的无知少年。是我用了十年的时间，无数的精力亲自教他识字，教他算术，教他各种知识，他是我的。”
　　唐震百微眯起眼，目光凉凉地掠过玲珑的脸庞。他很少见到玲珑除了微笑之外的其他表情，这样子微微有些薄怒，尖尖的下巴倔强的扬起，眼中是让星星也黯然失色的光亮。呵，真像一个人啊。他在心里想，这个孩子终于有些像沈玉陵了。
　　“这些日子你也布置了不少你的人了。”唐震百像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笑了起来：“林福暗暗地抱怨过好几次呢。”
　　玲珑微笑：“我可以用那些人来换一个叶长江。”
　　“他有那么好？”唐震百倒好奇了。
　　“恩……”玲珑斟酌着词句：“倒不是有多好，是他够忠诚。即便是所有人都背叛我，他也不会背叛我。我有这个信心。”
　　“忠诚，呵~”唐震百乐得合不拢嘴：“真不错。好吧，咱们就把这个长江救下，看看他的忠诚。”

作者有话说

　　换了个标题。
恩，唐震百的性格在我心里就该是这个样子的。是个很随性，无谓人言的长得很英俊（不然徐雅筝也不会为了他私奔）的大烟鬼。他在乎的东西很少，因此总感觉懒散散的。当然，该发脾气时，也是很有脾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