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手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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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落了雪，一夜就入了冬。
月亮湖结了一层薄冰，浮在水面上，像是块能挪走的琉璃镜。
这样的天气，大人们早早的便收了粮食进屋，点起火炉，在上面热上奶酒和肉，围成一圈说话；镇子上的小贩们也不会出摊，在家得了一天空闲。三驼镇上静悄悄的，不知哪家推开了窗，吱呀——一声，也能传出去好远。
可家里头的孩子们却都憋不住了，套着皮袄斗篷，戴上毛皮帽子就向外跑，任由母亲妈子在身后怎样叫喊都不回头。
昨日还是深秋的一派光景，今天树上的叶子便掉的干干净净，光秃的枝干上栖着几只未能远飞的病鸟，寒风冽冽，刮进窝里时，便无力地叫上两声。
今年的雪飘得早了一些。
他们又怎么会错过这样玩耍的好时机呢？
堆雪人，打雪仗，溜冰建城堡，孩子们的快乐简单的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
唐风其实已经过了孩子的年纪。
按照她苏嬷嬷的话来说，已经是个半大姑娘了，再过几年，就要找个好人家许配出去了。
但我们的“半大姑娘”自己却不以为然，听到这话时总要反驳上几句：“为何姑娘家便要早早的成亲？守着那三从四德过一辈子，得多无聊啊。”小姑娘嘴巴张张合合的，毕竟什么女德，女训，女诫，在她这儿都是比木头桩子更头疼的东西。
好在周芷并未把世俗强加在女儿身上，只要她功夫练到家，对她贪玩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唐风又生了个男儿的性格，不扭捏，不矫情，又极争强好胜，所以在一群同龄的孩子里头，也是个说的算的主儿。
今日唐风却安静的有些异常。
她瞧着唐瑾像只脱缰的野马驹跑在前头，没一会儿就不见了影子，便转头对和她并肩走在一起的容川说：“你别理会他，他就是个野兔子……”
说到这儿还心虚的抬手摸了一把冻的发红的鼻尖儿。
也不知道每次见雪就撒欢乱蹦的姑娘又是哪只野兔子了……
没什么要紧的事，他俩的脚步并不快，一路上和容川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估摸着又半个时辰才到月亮湖。
沙丘上，大地上，石板路上，都是无暇纯洁的一片，偶尔风吹，露出流沙土黄的一角，又很快被重新掩上了。雪下得厚，抬脚踩上去的时候，还嘎吱嘎吱的响。
月亮湖很大，周围已经围了一大圈的孩子，但看着模样却不像是开心，一个个探头探脑的向那湖里看去，有几个年纪小的已经开始抹泪了。唐风揪住一个孩子的辫子，随口问了一句：“小虎子，你哭什么？怎么了？”
叫虎子的孩子不过四五岁，穿了件肥大的花皮夹袄，脸上冻出两抹嫣红，他拿手抹着眼睛，吭吭唧唧地回答：“小瑾哥哥溜冰…冰薄…掉进水里了，我们喊小瑾哥哥，可是水里什么动静都没有了……”
孩子似乎也被吓坏了，委屈的大哭起来。
唐风脑子里却轰的一声。
心里骂了一句倒霉孩子，手上的动作却干脆又利落，把那汤婆子往容川手里一揣，又解开了身上罩着的兜风，顺势就跳进月亮湖的那个冰窟窿里了。
容川连拦都没来得及拦，那姑娘就没影了。
月亮湖虽叫湖，说来也奇怪，在大漠里却是个活水积成的潭，深有数尺，里面鱼虾贝壳众多。
沧海桑田，这儿在从前估计也是个草嫩水丰的好地方。
唐风憋着一口气，向湖底潜下去，唐瑾这孩子吃得多，像头小老虎，又重又结实，自己现在还未看到他，定是被暗流卷到底下去了。一袭潋滟的长裙逆着水流浮动，姑娘乌黑的发丝也贴在她耳处向后飘去，水底并不像湖面那样冰冷，亦或是她已经被冻麻了也未可知……
她向前拨水，有时会慢慢吐出一小口气息，因为潜得深了，不能浮上水面，所以她换气换的格外缓慢。
水底生了些冗长的水草，在这堆草里，她忽然发现了一只胳膊。
肉胳膊上戴着一只银镯，是她熟悉的样式——
那是唐瑾百日时她给戴上去的，当时她还小，喜欢这镯子的花样，还想着哄她娘给自己打一个。
后来自己又被别的事转移了心思，这事儿就不了了之了。
唐风向那堆水草处游去，心里已经想着把唐瑾捞上来之后怎么吊起来打才好了。
唐瑾的小脸有点苍白，他似乎沉下来有一段时间了，被水草缠住了脚踝，卷到一团青色里头，似乎也有过挣扎，后来没了气力，水底下也没有呼吸的余地，便累得晕了过去。唐风拉着那只胳膊，使劲往外一扯，那团水草也被她连根拔起，绕在唐瑾的脚上不下来了……
既然没了禁锢，拉他上去便好说多了。
唐风把弟弟领子一拎，另一只手拨着暗暗的水流，向光亮处浮去。
浮着浮着，她却觉得右腿一阵痉挛痛麻，疼得她差点破口大骂出来——
乖乖的，她居然腿抽筋了。
容川和孩子们一齐候在月亮湖一旁，小孩儿们哭的没力气了，就撇嘴揉搓着红肿的眼睛，屏气凝神地看着湖面的那个大窟窿。
容川揣着那只汤婆子，也不作声，淡淡的望向湖水里。
噗——
冰面上的缝隙裂的更大，一个窟窿转眼变成了几个窟窿，湖水开始浮动，隐隐沉沉的，打碎了那片寂静。
唐风拎着唐瑾在水里探出头来，慢慢渡到岸边时，才敢呼出最后一口浊气，憋得她直翻白眼。
容川自岸上接过她那倒霉的弟弟，倒放在膝盖上，轻轻一掌拍下去，唐瑾就把呛在肺里的混水咳了出来。唐风却不解恨，湿着身子爬上来，连斗篷都没披，怒气冲冲地走到容川面前：“我来！”
说罢，便撸起袖子凝了用力一掌，冲着自己弟弟的后背奔去。
那少年却用手掌轻轻一拂，把她的横劲儿扫到了一边，摇了摇头：“他在水里溺的久了些，难免寒气侵入身体，现在过于虚弱，不可用力。”
唐风恨铁不成钢，咬碎了她那口整齐的糯牙，只能用力地攥紧了拳头，后又垂到身后。
小姑娘浑身是水，额间的水珠被雪风一吹，就凝成一片寒霜，冻得她一个冷战。
她想着，为何每次和容川在一块，自己不是摔跤就是淋湿，想必是八字不合，命盘不对。
脑子转到这儿，她向后挪了一挪，离容川远了些……
容川睨了一眼小姑娘的步子，侧过头只露了个清峻的下颔，对那些孩子交代了一句：“都回家去吧，别在这儿玩了，危险。” 冷面玉人只是懒懒地抬眼瞅一下，就阖眸去看手里的小崽子了。
唐风才想起来披上斗篷，穿戴利落后，又戴上兜帽，娇面桃花，娥眉黛发，却结了些白霜，十分滑稽。
她刚要开口说什么，就打了个大喷嚏，指尖儿拂过哪里似乎都能凝出冰似的，抖得像个筛子。
“果然，还是冷的。”
唐风讪讪地说了一句，面露愧色。
“今日也未能带你打成雪仗，幼弟调皮，让你见笑了，等天色好了，我再带你来……”她学着家里的大人说话时，便有些大姑娘的样子在里头了，和平常嘻嘻哈哈的调皮样子完全不同。
随后又低头小声嘟囔一句：“你看，我说吧，他像只野兔子，哪儿有窟窿都钻……”
随后又打了个喷嚏，讪讪地揉了揉鼻头。
唐府修在山上，一览群沙，脚底是三驼镇。当时选址便是图一个视野宽阔，易守难攻，所以自镇回府的路，要登上数百个石阶。唐风每次空手来回，并未觉得有何不妥，直到她背着唐瑾刚踩上第一个台阶，就坠了她一个踉跄，吓得她心头突突地直跳。
容川抬了抬眉尖，在她身后蓦地开了口：“我来吧。”
唐风却觉得面子上不太好过：是她请人家来打雪仗，人家雪都没见过几次，结果还没看几眼，就又让人家回去，白白让人家上下跑一趟，现在还得帮自己背着唐瑾这个小兔崽子。
唐小姐的心横竖都不是滋味，可她刚刚脚下抽筋，本就有些吃不消，确实是背不动唐瑾了。
于是，她只能点点头，乖乖跟在那人身后。
三个人一路无言，唐瑾还昏在容川的背上，唐风因为心里头迈不过去那个坎儿，也不好张嘴说话。
半晌，只听见少年冷淡的音色飘进她的耳朵。
“为什么想都没想就跳下去了，若你不熟水性又该怎么办。”
唐风愣了一愣，半天没反映出个所以然来，嘴上“啊”了一声，扭头去看容川。他冷冽如寒霜，似乎万千冰雪融在他的眉眼，玉雕瓷塑的面上清淡的很，没有一丝旁的神情，即使背着一团肉，他步子迈的也极稳，一步一步地踩上石阶。
她一笑，开口说：“哪有时间去想呢，在水里生死未卜的是我弟弟，是我的亲人，即使他平日里调皮了些，胡闹了些，可有好吃的，好玩的，他从来不吝啬给我一份，有时我挨打受伤，还会挤出几滴眼泪来求母亲轻点罚我。”
她又一顿，继续说道：“看到他，我便会想着，当时大哥是不是也是这样看着我呢？”
想到这儿，女孩子的声音里似乎有一些哽咽。
“若我不去救他，岂不是又要有一个亲人离我而去了吗。”
容川停了一下，侧身去看旁边的姑娘：美人骨相，桃腮娇靥，说话时鸦黑的睫毛忽闪忽闪的，却有一份坚毅在脸上。
本想开口安慰，却发现话到喉咙时，便哽在那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唐风看他时，眼睛里亮亮的，似乎还有些水光，却眯着眼睛一笑。
“这大抵便是手足情谊吧。”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手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