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风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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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这位公子抬脚就在她身上跨了过去，头都没偏过来一分。
……
容川神色淡淡，对着周芷俯身一礼：“洞天，容川，受人所托，来贵府送一封信。”
他顿了顿，自怀中掏出两页信，往周芷手里一递。
“想必您就是唐夫人了，这是师弟唐珏的家书。”
在地上装死的唐风姑娘本就支起两个耳朵在听着动静，听到“唐珏”二字便嗖地一下爬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周芷面前，淡定的揩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开口问道：“果…果…果真是大哥来的书信吗？他可说了什么？近年身体如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看看咱们？”
小姑娘的嘴开开合合，劈里啪啦又说了一大堆，搞得她娘头晕脑胀。
周芷一个眼刀杀过去，唐风就噤声了，老老实实地站在她身后，眼睛却在母亲手里那两张信上来回瞟。
容川离两人大概三步远，看那姑娘着实狼狈。
唐风顶的三桶水一滴都没剩下，全都洒到自己的身上，裙子上，胸口处，肩背全都是水痕，一大片一大片的散开，头发也湿漉漉的，拧的出好些水，顺着鬓角额头流到脸上，顺着下巴又滴下去。她却不以为然，抬手随意的擦了几把，踮脚去看信。
容川真想给她递一条帕子。
……
这个想法一出来，他自己都有些惊讶，好像平日里不喜与旁人接触的不是他容川了。
看着小姑娘着急的模样，他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师弟来岛之后，无事时就会掏出串小铃铛来来回回地擦拭，眉眼间净是柔软的牵挂和回忆；唐珏也曾生过几场大病，混沌浑噩，整日昏睡，乏力疲惫，手里却一直攥着铃铛，有两次连凌霄子都无力回天，摇着头说着天机难改，却叫他硬生生地给挺了下来，在鬼门关转来转去，都迈进去一条腿了，可是又重新睁开眼。
是因为知道有人在惦念他吧，不忍心叫那人苦苦等着，也不忍心离她而去。
这种被惦记的滋味，是让人满足的，也是唐珏潜意灵台里，最猛的一剂灵丹妙药。
这种手足之情，是他从未体会过的。
师弟唐珏十五岁时被他师傅带回洞天福地，那时容川也才十一岁，虽然生了个克己复礼，端正冷淡的模样，但还是个孩子的年龄，若不是自己早入师门，在修行年头上长了唐珏几年，这个叫“师兄”的大便宜他确实担不起，毕竟每日这个温柔的大哥还要和自己行礼点头，称自己师兄，着实让他有些别扭。
就好比老太太叫小媳妇姐姐，横竖都不是滋味。
不过唐珏没把这事情放在心上，日子长了，他也就不再去纠结这些虚空架子的东西。
记得每天日出薄山时，他已收了一身薄汗，和着微喘的温热鼻息利落的捏着剑回屋了。
容川喜欢踩着月亮尾巴起来练功，等苍光初现，擦了日晕升在东面时，他已经回屋烹茶。有时师兄和师弟也会来自己的院子蹭一口水喝，三人围着泥炉，盯着架在上头的瓷壶，等茶起温、泛泡、氤雾、再到滚沸。有时天公不美，瓢泼未歇，雨珠顺檀窗滚进屋内，砸在窗棂上，屋里的人或是聊天，或是对弈，日子过得也算舒服。
唐珏是师傅的关门弟子，入洞天福地最晚，年龄与大师兄一般大，讲话柔柔和和的，待人处事也是温润的公子模样，容川喜欢听他说岛外的事，每次都会留他在这儿呆好久。
唐珏说故事时，总会在开头说上一句同样的话，笑一笑，再引出今天要讲的过从。
“我家的小妹，是个顽皮的姑娘。”
唐风不知道，容川比自己个儿更了解自己，什么时候第一次上树掏鸟窝被大鸟啄了脑门儿；什么时候去月亮湖玩儿找不到家；什么时候被马厩的小马驹踹了个踉跄，摔了个屁股墩儿，又是什么时候，用树枝作剑，空手起招式的比划……
未曾来到西域时，他想着，这样顽皮捣蛋的姑娘，绝对是个小子模样，没准还能和他拜个把子结为兄弟，结果还未到唐府，就在镇上的醉客居碰到了这位唐风大小姐，和自己想得着实不同——
姑娘有一头发亮光滑的乌黑长发，随手用红缎绑在一处，身上的红裙像是天火染成的颜色，眼角生了粒浅浅的泪痣，虽然眉间还带着青涩俏丽的稚气，可实打实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儿。与他从前见过的人都不同，唐风身上有江南女子柔和灵动的娇俏，又有大漠女儿豪爽洒脱的坦率，是个胆大心细的人，若是改掉那个碎嘴话痨的毛病，哪里便都挑不出毛病。
唐风还不知道容川在心里是怎么想自己的，见她娘的眉头慢慢舒展开，她就一步一步挪到容川身边儿，小声地和他说道：“你这轻功可真厉害，我还第一次见到我娘没追上的人呢！哎，你这是怎么练的，我每日腿上绑了两大袋石头也没你这个水平……”
小姑娘的话匣子一打开，就合不上，容川额角一疼，用手去揉太阳穴。
果然，人无完人。
……
唐珏的信写的十分简单，寥寥几笔，把事情交代的却很清楚。
信尾处大概是后来想到了什么，才添上去的：
“劳烦母亲转告小风，无恙，三年。”
唐珏似乎早就料到了家里的小妹要问的问题，所以提笔又写了这几个字。
周芷把信叠了两折，轻轻放进自己怀里，抬头对少年一笑。
“劳烦公子特意跑一趟，不如在府上留两日，休息打点一番再回也不迟。”
容川倒也没客气，这一趟自东南走过来，是个长途跋涉的活儿，他虽脚下功夫高明一些，但到了西北大漠也已经是三个月后的事了，况且最后这一段路，他有几日日夜兼程，一直支着自己的眼皮赶到三驼镇，也确实是有些疲累，便微微一颔首，礼了一礼，言：“那便有劳夫人了。”
周芷把容川安排在后院的客房里，隔着一排厢房和两个月亮门，就是唐风的院子。
那小姑娘在深秋的寒风里大了好几个喷嚏，才恋恋不舍地回屋。
唐府四年后又一次来了客人，还带回来大哥的手书，虽然今日被罚的厉害，还摔了两跤，但唐风打心眼儿里开心。一瘸一拐回屋时，还咧嘴笑了好几次。
难怪他这么厉害，原来是凌霄子老头儿的徒弟，还是大哥的师兄。
这一夜，变了天。
飕飕寒风卷着枯叶杂草，一股脑地吹，不久却安静下来，半夜里似乎落了白，沙沙地拍在窗上，今夜有大雪。
朦胧的远山、起伏的沙丘与乌云斜叠交映，天阴了起来，只有惨淡的月晕，不见月亮。
唐风从小就有一个毛病，她一开心就容易睡不着觉。
每天这时候，她早就在梦里和周公老爷下了好几盘棋了，可这晚，她却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想到今天发生的事儿，她就忍不住举着手在空中比划起来。
容川可真厉害，他一掌就打败了沙霍，还给家里带来了大哥的信。
她枕着一只胳膊愣神：那，他是在东南的海上来的？那么远，那么远，书里写的那些与大漠不同的山川景色和风土人情，他一路走来，山河湖海都经历个遍，却还是那样翩翩的模样，就好像他只是出门买了壶酒，又不慌不忙地归家一样。
容川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却已经见过这么多事，让她又羡慕，又渴望。
唐风翻了好几次身，眼睛却闭上又睁开，睁开又闭上……
今天这周公老头儿似乎不待见她，每当她刚要进入梦乡，就把她又一脚踹了出来。
小姑娘失眠的狠，索性下床去了，披了件儿衣服，跪在软榻上推开了一扇窗，盯着院子里的那棵合欢。
作为唐家唯一的姑娘，唐风虽然挨打被骂不少于家里的男孩，可在吃穿用度上，确实是独一份的。
譬如唐家只有她的院子里才有一棵合欢。
大漠极干极旱，虽然合欢树耐得少水，可要在一水儿的沙子里养活一棵开花的树，确实不容易。据说，唐家迁到西北来时，这棵合欢就在，只是历久风沙，早就枯死了。
唐风出生那年，大漠旱得可怕，数月滴雨未降，每日烈日当头，灼烤蒸腾着空气里唯一的一点儿水汽，土地龟裂成三四块，庄稼更是颗粒无收，一场灾荒马上就要来到眼前，镇上已经饿死了好多人。
可就在周芷临盆那天，大风猛作，带着人们渴望多日的雨气，刮了三四个时辰，随后便大雨瓢泼，震耳欲聋，下了个两天两夜。
院里的合欢树也奇迹般地冒出了嫩芽，三三两两簇拥在树枝上，小唐风一声嘹亮的哭喊就着呼呼的风声，传到她爹的耳朵里。
唐奕当时便喜悦出了两行热泪。
还顺势就给他的宝贝女儿起了个好名字。
“汝生来带风，救百姓于旱火，扶摇可柔可刚，做个女儿的名字也未尝不可。”
唐风的名字就这样被定了下来，并未和她大哥三弟一样，随了同辈孩子的玉字。
后来，每当苏嬷嬷和唐风讲起这件事儿，她心里头都一阵庆幸，幸亏她爹在听到风声时就给自己起好了名儿，且坚定的很，若是碰上个心里不坚定的，听到这风后雨声，看到那枯木逢春，岂不是自己就要叫“唐雨”“唐芽”“唐合欢”了？这样一比，果然唐风这名字好听的不止一星半点。
……
院里的树已经光秃秃的了，又落了雪在上头，满树似乎开了梨花，夜里仍有月光的影子，她打眼一看，却看那树上似乎坐了个人，对着乌云里的月亮出神——
白袍一件，不是那容川还能是谁？
此刻正巧，月亮自乌云里浮出，露华正浓，玉白盈亮的月色倾囊而泻在来人眉尖，三分真七分幻。
唐风吞了口口水，想着谪仙果然赏月都和我等俗人不同，是要上树看的。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风雨
